當一個生靈看上去太過完美,即便再活靈活現,也顯得像個死物。


    洪澤之上的那頭白犀便是如此,那遮天蔽日的龐大身形上麵,竟是挑不出絲毫瑕疵,通體猶如玉造,身上溢散著的氣息,給人一種莫名的,完全生不出心思去抵抗的威嚴。


    它再次從沉睡中蘇醒過來,一雙眼眸中泛起光華,朝著桃源山莊看去。


    相較於先前,雖這頭白犀仍舊沒有開口,但青花的耳畔卻是響起了一道溫和的嗓音。


    “先前多有冒犯,僅是誤會,還望仙友見諒。”


    “……”


    高約十餘丈的鎮獄金身緩緩抬頭,隻是與那遠在雲海之上的白犀對視,並未出言回應。


    青花夫人不太清楚這頭白犀是何物,但她確定說話的人並非白犀本身,似這種層次的對話,她沒有參與的資格,也絕對不能給主人添任何麻煩。


    “仙友莫要擔憂,你我皆是仙冊有名的存在,我又怎會對同僚出手。”


    白犀以淡漠的神情俯瞰著下方,青花腦海裏卻是回蕩著如沐春風的笑聲。


    她迅速閉上眼,再睜開時,整個眼神都是變得平靜了許多。


    這具鎮獄金身,又一次被沈儀所接管。


    “既然如此,你囚我於此地是何意?”


    金身法相緩緩站起身子,暗金色羽披微微搖曳,認真的朝著天際問道。


    此言一出,白犀眼中的光華閃爍了幾下,嗓音仍舊淡然:“囚禁從何談起,我隻是擔心仙友的安危,故而想要照看一下罷了,本座已經派人來護送仙友,到時候自然會撤去這護身大陣。”


    說罷,他徑直略過了這個話題,笑道:“當然,既然仙友出身於本座轄域,我於情於理,都該邀仙友做客,好好敘一敘。”


    “敘一敘?”


    沈儀深吸一口氣,略微垂首,平靜眸光中湧現幾分微不可查的凶戾。


    其實從上次的事情以後,他也一直在思考,這位洪澤大仙到底要做什麽。


    首先,就這麽放自己的金身上天,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就憑如今的洪澤繼續交給四洪龍宮管理,完全不顧其他生靈死活,甚至釀成了十萬年殺劫,若非有東龍宮頂著,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來看,這位仙人完全是沒有治理一地的能力和心思的。


    失責,瀆職。


    至少這兩樣是沒跑了。


    而且南洪或多或少是和仙人有點恩怨的,一尊出身南洪的功德仙,按正常人的思維,肯定和南洪七子這地頭蛇脫不開幹係,那這尊功德仙上天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要狀告這位洪澤大仙。


    以凡間無法理解的手段,讓一位天境圓滿修士道心入魔,親手祭煉寶地內的所有同門修士。


    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怕罪大惡極,需滅其九族,又何必讓對方自己動手。


    這般帶著發泄意味,肆意妄為的舉動,已經遠遠超出了懲戒的範疇,無論怎麽看都和“仙”字無關。


    但沈儀仍舊是沒想到,這尊洪澤大仙,哪怕是悄無聲息把金身一直鎮壓在桃源山莊,他都能夠理解,但對方居然是正大光明的要派人把金身帶去北洪囚禁起來。


    這就有些離譜了。


    看得出來,這尊洪澤大仙已然是把這片水陸當做了自家的後花園,全然不擔心會有風聲走漏,說明這些年來,北洪的那群勢力,真的舔的很好,已經完全取得了仙人的信任。


    這對沈儀來說不是什麽好事。


    他慣用的手段,乃是於夾縫中求生存,再以旁人難以想象的提升速度去破局。


    但很顯然,隻要仙人一聲令下,北洪瞬間就會變成鐵板一塊,不會給自己任何騰轉挪移的餘地。


    “對,就是敘一敘。”


    麵對沈儀明顯察覺出不對勁的反問,白犀口中再次傳出笑聲,仙人知道這借口有多蹩腳,但他毫不在意。


    話音未落,那白犀終於是抬起了一蹄。


    與此同時,壓製於法相身上的浩瀚之力迅速褪去。


    “……”


    沈儀隨意朝四周掃了一眼,臉上並沒有重獲自由的喜悅。


    果然,僅是呼吸間,桃源山莊外的水域裏,便是探出了一道氣息,死死鎖定了這尊鎮獄金身。


    “洪澤太危險,即便是本座也無力照顧周全,還望仙友莫要隨意走動,安心留在此地修行,等本座麾下前來接你,如此方可性命無憂。”


    白犀終於收回了目光,隻留下一句威脅意味濃鬱的話語。


    沈儀則是安靜看向水域。


    在南洪這片水陸,能擁有這般實力的存在,也就那麽一個了。


    除了那頭南龍王以外還能是誰。


    他徐徐閉上雙眸,開始在腦海中回憶這次的談話。


    其中疑點不少,但沈儀很快就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一個,也是他先前就覺得納悶的地方。


    那就是仙庭到底允不允許仙官們互相殺伐,監管力度又有多嚴厲。


    這白犀法寶必然是天上之物,大概率是仙庭賜給仙人用來鎮守一地的寶貝,這樣的物件,真的可以用來對另一尊仙冊有名的功德仙使用,而不被發現嗎?


    現在,沈儀心中隱隱有了推斷。


    答案是肯定的。


    否則洪澤大仙也不必多此一舉,白犀能做的事情,何必交給一頭不靠譜的老臭蟲。


    或許正是因為白犀法寶受仙庭監管,甚至於僅是用來鎮壓金身法相,都有被察覺的風險,所以對方才會出此下策。


    除此之外,這仙人怕是還想從法相上麵得到點什麽東西。


    就以對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來看。


    即便他不敢對金身動手,大不了讓南龍王出麵斬了金身,再將南龍王趕出洪澤,先不說仙庭能否記起還有這麽個功德仙,哪怕真想起來了,派人來追查,也查不到洪澤身上來。


    既然不殺,肯定不是因為大仙他善,而是另有所圖。


    勉強捋清了思緒。


    沈儀緩緩睜開眼眸,落於水域間的目光愈發冷淡,唇角悄然掀起一絲殘忍,喃喃道:“謝謝啊。”


    正愁沒有破局之計,沒成想這就主動送上門來了。


    ……


    南洪,青石宮殿之下的龍窟內。


    漆黑一片的無底深淵中,忽然亮起了一雙金黃璀璨的眼眸,在冕旒寶珠的搖曳間,那雙眼眸內逐漸有血絲蔓延開來。


    它雖身處龍窟內,但先前如此明顯的天地異象,又如何逃得過它的感知。


    雖然嫡子已然算是背叛了自己,但在感應到對方身隕的刹那,南龍王的心還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它想活下去是真的,不願將龍窟讓出去是真的,但把嫡子當做下一任龍王細心培養,打算在自己壽終正寢以後,將整座龍宮托付給對方的念頭同樣是真的。


    如今,那身負它所有希望的後代,在離開龍宮短短時間內,乃至於都沒有踏出南洪範疇,便被人斬殺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說,先前的南龍王還有心思發出長吟,震懾水陸,那此刻的它,隻感覺有些精疲力竭。


    突破無望,就這般苟活下去,借著龍窟的庇佑,倒是性命無憂。


    隻是活了這麽多年……總感覺有些逐漸枯燥了起來。


    當然,即便如此,它照樣沒有離開此地的念頭,最多也就是嚐試著將南洪發生的事情,還有關於南陽宗主身上的怪異之處,盡數回稟到仙人那裏去。


    然而許多年前,仙人偶爾還會巡視四洪,但隨著時間流逝,對方已經很久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南邊了。


    乃至於在看見眼前這封仙函時,南龍王都感覺有些陌生了起來。


    “桃源山莊……”


    它緩緩站起了身子。


    南龍王生性謹慎,且極其惜命。


    如無必要,以目前南洪的局勢,它是絕對不可能踏出龍窟半步的。


    但仙人之令,別說是它南龍宮,哪怕是加上其餘三座龍宮,也是絕不敢忤逆的。


    而且整個洪澤都沒人有能力截取洪澤大仙的信函,它倒是不擔心消息泄露,讓南洪七子有機會伏殺自己。


    稍稍安慰了自己一下。


    又或者是被嫡子的死,以及這次醒來後所受的憋屈所刺激。


    南龍王終於是朝前方踏出一步,邁至龍窟之外。


    它從古舊的袖袍中,抽出一封早已準備好的信函,裏麵詳細描述了南龍宮掌握的沈儀生平,當這些文字匯聚在一起,連它這頭活了數十萬年的龍王,都是感覺到了一抹心悸。


    如此人物,豈是區區玄慶能比的,隻要讓其繼續活下去,無需多少時日,必然是仙冊有名的存在。


    相較於那尊出身南洪的功德仙,這位正兒八經的南陽宗主若是上了天,仙人真的能睡得著覺嗎?


    “嗤。”


    念及此處,南龍王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小心翼翼的將信函重新塞回了袖中。


    一群在十萬年前就該覆滅的畜生,硬是在紫家的力保下,甚至還借了紫菱仙子的勢,竟是苟活到了今日。


    或許是東宮將他們照顧的太好了。


    哪怕是秦驕陽的死,還有南陽宗的沉寂,都無法讓這群畜生看清他們究竟處於何等形勢當中,還敢呲牙!


    真以為那沈儀是南洪七子之福?上天垂青?


    可笑!這群人完全對洪澤仙人不了解,不知道這位天上派來的仙官,心眼究竟小到了什麽地步。


    那就讓自己親手來彌補十萬年前沒有做完的事情。


    這一次,東龍宮還能拿什麽來保?


    ……


    南洪,七宗之外。


    葉鷲揉了揉眉心,看著沉默不語,背對著自己的沈儀,突然有些尷尬起來。


    人家沈宗主盡心盡力替南洪做事,冒了生死危機,獨力解決了諸多妖禍,這才剛剛回來,不僅沒有受到隆重迎接,還得麵對自己的逼問。


    這得是多厚的臉皮,才能做出這種事情。


    “葉某有些話多了,還望沈宗主海涵……”


    想罷,葉鷲認認真真的拱手,再次行了一禮。


    話音內多出許多敬重,卻也攜著些許疏離。


    再抬眸時,眼前的青年乃是洪澤從未有過的天驕,不世出的仙人苗子,拯救蒼生於無形間的強者,隻是不屬於南洪七子。


    七宗的廟太小太破,哪怕拚盡全力,也實在很難留得下這樣一尊大佛。


    “……”


    聽著葉鷲的話語,剩餘幾位宗主麵麵相覷,卻很難說出什麽勸慰的話語。


    再好的感情也是相互的。


    沈儀幫了南洪那麽多,卻壓根用不上自己等人,哪怕不要臉到極點,他們又怎麽好意思再把重振南洪七子的擔子繼續壓在對方的肩上。


    就在這時,在眾人的注視下,沈儀終於是轉回了身子。


    他認真打量了一遍葉鷲,輕聲道:“我確實有件事情需要葉前輩幫忙,做不做?”


    “啊?”


    葉鷲有些恍惚的看過去。


    卻見沈儀徑直朝遠處掠走,並向著自己招了招手。


    在其餘人疑惑的目光下,葉鷲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同時心中複雜更甚。


    沈宗主先前的沉默,該不會是為了保留自己等人的麵子,在那裏沉思苦想,能不能讓他們幫忙打個雜什麽的吧?


    還真是……辛苦沈宗主了。


    葉鷲苦笑一聲,來到了沈儀身後,正準備發問,卻是見對方的神情平靜,嗓音中並無太大起伏:“陪我去宰了南龍王。”


    “咳咳!”


    突如其來的話語,直接讓葉鷲嗆了一下。


    甚至以為沈儀在開玩笑。


    別說他們兩個了,就算是南洪七子湊一塊兒,隻是不是秦師兄複活,哪裏可能在龍窟中斬了那條老泥鰍。


    然而在沈儀的注視下,葉鷲臉上的神情卻是緩緩僵硬起來,他發現對方好像是來真的。


    “你認真的?”


    “不然呢。”沈儀挑了挑眉尖。


    這或許是自己僅有的機會,而且是用青花換來的,哪怕南龍王會死在葉鷲的手裏,也絕不能放過。


    為了確保不出任何意外,這位葉前輩若是願意助拳,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可是……”葉鷲愣在原地。


    “去不去?”沈儀打斷了他的絮叨。


    葉鷲呼吸逐漸急促起來,雙眸也是愈發明亮,好似一柄寶劍上的鏽跡緩緩脫落,重新顯現出鋒芒。


    唯有如此膽大心細,敢想敢幹的南陽宗主,才有資格手執自己這樣的一柄利刃。


    “去!”


    葉鷲認真點頭,隨即抱拳:“多謝。”


    “嗯?”


    這次輪到沈儀疑惑了起來,他好像沒有許諾對方任何好處,反而是要其前去拚命,怎麽還謝上自己了。


    這群盟宗前輩,該說不說,好像還真沒個正常人。


    不過他也沒有廢話的意思,隻是輕點下頜道:“好,等我消息。”


    說罷,沈儀徑直帶著葉鷲朝其餘幾位宗主掠去。


    在看見葉鷲臉上興奮的神情後,這幾位宗主皆是陷入錯愕,什麽情況,先前還如此尷尬,這就聊好了?


    唯有姬靜熙略微蹙眉,好似猜到了什麽。


    她有些擔憂的朝兩人看去。


    能讓葉師兄如此重振精神的事情,數遍整個南洪,好像也就那麽一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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