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我們探討了19世紀資本主義的回春期,認為它是一段社會和政治的穩定時期:許多政權不但生存下來,而且十分昌盛興隆。事實上,如果我們把注意力集中於“已開發”資本主義國家,這一點似乎是相當可信的。在經濟上,大蕭條那些年的陰影盡除,代之而起的,是20世紀最初10年陽光璀璨的擴張和繁榮。原先的政治體係不大知道如何應付19世紀80年代的社會騷動、矢誌革命的大規模勞工階級政黨,以及公民為了其他理由而發起的大規模動員,而今,它們似乎發現了頗具靈活性的辦法,可以先遏製和整合一些,然後孤立另外一些。1899—1914年這15年之所以是“美好的時代”,不僅是因為這些年是繁榮景氣的年份,對於有錢人來說,生活異常具有吸引力,對於最頂尖的富者來說,更是前所未有的黃金歲月,也是因為絕大多數西方國家的統治者或許會為未來發愁,但並不真正害怕現在。他們的社會和政權,大致說來似乎仍罩得住。


    可是,世界上有許多地區卻顯然不是這樣。在這些地區,1880—1914年間,是一個經常可能發生、可能就要發生甚或真正已經發生革命的時代。雖然有些這樣的國家不久即將陷入世界大戰,可是對它們來說,1914年並不是一個突發的分水嶺,平靜、穩定和秩序的時代不是在這一年突然破裂、瓦解的。在某些國家,例如奧斯曼帝國,世界大戰本身隻是若幹年以前便已開始的一連串軍事衝突中的一段插曲。在另一些國家,可能包括俄國但一定少不了奧匈帝國,世界大戰基本上是其國內政治問題無法解決的後果。而在另一些國家(中國、伊朗、墨西哥)中,1914年的戰爭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作用。簡而言之,對地球上的廣大地區,即構成1908年列寧稱之為“世界政治火藥庫”的地區而言,[4] 就算沒有1914年這場大災難的幹擾,穩定、繁榮和自由進步也絕不可能繼續下去。相反,1917年後的態勢已經非常明顯,穩定富裕的西方資產階級國家,將會以某種方式被拖進全球性的革命動亂之中,而這種動亂會從這個互相依靠的單一世界體係的邊緣上展開。


    資產階級的世紀,主要是以兩種方式造成其邊緣地區的不穩定:一種方式是逐漸破壞其經濟的古老結構和其社會的平衡;另一種方式是摧毀其固有政權和政治製度的生存能力。第一種方式的效應比較深遠,比較具有爆炸性。它說明了俄國和中國革命與波斯和土耳其革命的差別。但是第二種卻更清楚可見。因為除了墨西哥以外,1900—1914年間的全球地震帶,主要便是涵蓋了那個龐大的古帝國區,其中有些帝國甚至可追溯到蒙昧遠古。這個地理區是由東方的中國延伸到奧匈帝國,再延伸到西邊的摩洛哥。


    就西方資產階級民族國家和帝國的標準來說,這些古老的政治結構是東倒西歪、陳舊過時的,而且如許多當時信仰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人所主張的,注定會消失。它們的崩潰和分裂,為1910—1914年的革命提供了環境,也為歐洲未來的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提供了土壤。在這些年間覆亡的帝國,是曆史上最古老的政治勢力。中國雖然有時會陷於分裂,偶爾也曾遭受征服,可是至少有2 000年之久,它都是一個偉大的帝國和文明中心。偉大的帝國科舉考試篩選出學者士紳作為中國的統治階級,這項製度定期舉行了1 000餘年,隻有偶爾的間斷。當科舉考試在1905年遭到廢除,帝國的末日也為期不遠了(事實上隻有6年)。波斯在類似的一段時期也曾是一個偉大的帝國和文化中心,不過它的命運起落更戲劇化。它比它偉大的敵手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帝國都存在得更久,在被亞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穆斯林、蒙古人與土耳其人征服以後,又數次複活。奧斯曼帝國雖然年輕得多,卻是一連串遊牧征服者的最後一個,這些征服者自匈奴王阿提拉汗(att the hun)的時代起,便由中亞乘騎出征,推翻並占領了東西地域,使柔然人(avars)、蒙古人、各係突厥人相繼臣服。由於奧斯曼帝國首都設在君士坦丁堡[之前的拜占庭(byzantium),“帝王之都”],它遂成了羅馬帝國的直係後裔,羅馬帝國的西麵一半在公元5世紀已告崩潰,但是東麵一半卻繼續存在了1000年,一直到被奧斯曼土耳其人征服為止。雖然自17世紀末葉起,奧斯曼帝國已告式微,它卻仍擁有橫跨三洲的龐大疆域。再者,它的絕對統治者蘇丹,也被世界上大多數穆斯林視為教主,因此也成為先知穆罕默德和那些公元7世紀征伐者的傳人。上述三大帝國在6年之間,都轉型為西方資產階級式的君主立憲國或共和國。在世界史上,這6年顯然標誌著一個重要時期的結束。


    俄羅斯和奧匈這兩個龐大而搖搖欲墜的多民族歐洲帝國,此時也行將崩潰。它們不是很相似,不過卻都代表同一種政治結構——把國家當家族財產般統治——這種結構越來越像19世紀的史前遺跡。再者,這兩個帝國都聲稱繼承了愷撒[caesar,羅馬皇帝的稱謂,俄國的“沙皇”(tsar)和哈布斯堡的“皇帝”(kaiser)都是由這個字轉音而來]的稱號,前者是通過其仰賴東羅馬帝國的野蠻祖先,後者則是托其中古祖先喚起了西羅馬帝國記憶之賜。事實上,它們都是晚近的帝國和歐洲強權。再者,不像古老的各大帝國,它們位於歐洲,位於經濟開發地區和落後地區的邊界,因此從一開始,便部分被整合進經濟上的“先進”世界,而其“強權”身份,又使它們完全整合進歐洲的政治體係——歐洲這個大陸的定義,基本上便是政治性的。(因為亞洲大陸向西延伸到我們稱之為歐洲的地帶,這塊地區與亞洲的其餘部分並沒有顯著的地理界線。)因此,如果與中國、墨西哥或伊朗革命那種較為微弱或純區域性的影響相比較,俄國革命和奧匈帝國的崩潰對歐洲和全球政治的影響,都是非常巨大的。


    歐洲衰弱帝國的問題,是它們同時跨處兩個陣營:進步的和落後的、強勢的和衰弱的、狼的與羊的。那些古老帝國隻是純粹的受害者。除非它們能設法從西方帝國主義那裏取得富強的秘訣,否則便注定崩潰、被征服或附屬於人。到了19世紀末,這種態勢已經非常清楚,而古老帝國世界當中的大型國家和統治者,也在各種不同程度上,嚐試學習它們所謂的西方教訓。但是,隻有日本成功完成了這個艱難的工作,到了1900年時,它已變成狼中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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