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難的便是不改初心,何必為了自己身上一點小傷痛而難過。


    我道:“我一會就回來。”父親掛電話之前問我要不要來接我。我說不用。


    陳鐵匠家沒什麽事情,我說了一聲回家。譚爺問我,這陰宅墓穴的位置你去選吧。


    譚爺原本穿一件灰色的襯衣,現在脫掉,裏麵一件短褂子,手臂上麵凹下去幾個口子,像是被毒蛇和蜈蚣一類咬過,我心中暗暗嘀咕。


    我道,譚爺您說笑了。


    譚爺沒有再說,點煙自己抽起來,四周的孩子好大人躲得遠遠,黑暗之中的譚爺孤獨地好像如同一隻喪家犬。我忍不住想到,我老了,會不會也這樣的。


    我便回家。院子前一盞電燈照過來,還是等待的父親。進了家門,父親收起電燈。母親在廚房燒開水:“阿棋,趕緊洗個熱水澡,不然感冒了。”小黑狗和我分開一會,搖著尾巴撲上來,伸著長舌頭就舔我伸下去摸它頭的手。


    客廳的門開著,夜風吹來,七月的夏日也特別涼爽。


    我搬來三張椅子:“爸媽。我九歲那年到底發生什麽事情?”母親驚了一聲:“不……”


    父親點煙歎氣道:“孩子長大了,告訴他便是。不然他胡思亂想,總不好的。你見他都神神叨叨好幾天。小時候,兒子有什麽東西不懂,都是想方設法弄懂,你是知道的。”


    我笑道:“沒事的。”


    父親口笨,母親就擔任了主講的角色,我才慢慢地知道九歲那年,也就是十五年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事情匪夷所思,若不是從父母雙親的嘴裏麵講出來,我覺得隻有說書人編的故事。


    而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七月一號下水那天,那一雙毛毛手隻拉住我的腳,而沒有動別人的腳。


    為什麽會看到兩個白眼珠和黑眼珠的少年郎。


    母親道:“你九歲那年。和四爺孫子阿峰、六爺孫子阿銅玩得最要好。”我道:“對啊。阿峰和阿銅都是沉水溺死……”


    我忽然發現了什麽。


    母親歎道:“當時跟他們一起在深水灣偷偷玩水的,還有一個人。”


    我知道母親話的意思,那個人就是我。


    如果真是一死就要死三個的話,那麽瞎眼算命師當真是說對了,為什麽我還活著,我應該在九歲的時候死掉的。


    我之前的一切情感生活、人生經曆,以及所建立的對整個世界的感知,在一瞬間倒塌。因為我很可能已經是個死人了,但我卻活著,是便是世間最奇怪的事情。


    父親站起來,又點了兩根蠟燭,這樣光芒稍微亮了一些。


    母親接著說道:“那時候你很調皮。那天天氣很熱。我和你爸出門謀生活。煮好了飯,讓你中午自己熱一下就可以吃。阿峰和阿銅過來約你一起去深水灣玩水。三人到了深水灣,遊了很久。你並不太會遊泳,就在深水灣一旁淺水自己玩。忽然踩了一個大石頭,腳下一滑,落入深水裏麵。阿峰和阿銅見你沉水,過來救你。兩人體力已經消耗很多。偏偏這時候……”母親頓時哭了出來。


    我喉結動了一下道:“怎麽了?”


    父親接著說:“兩個小孩開始腿抽筋。你一沉水就著急,死死地拉著他們,把他們往水裏壓,自己露出水麵吸氣,然後又沉下去。這樣子好幾次,他們被你壓在水底,慢慢地就沒有動作。你最後吸入一口氣後,才沉入水底之中。兩個小孩不知道是誰多了力氣,猛地把你一推,你順著力量漂去幾米,竟然漂到了淺水位置。你踉蹌大喊救命,你水性不好,沒有下水去把他們拉起來。”


    父親頓了,沒有再講。


    我抽泣道:“偏偏大中午天氣太熱,沒有大人下地幹活。我喊了數十遍,跑了幾裏路回村子喊大人。等大人趕來,阿銅和阿峰兩人已經走了。”父親眼睛紅。母親則是哭出聲來。三盞蠟燭搖晃,隨時都會熄滅掉。


    我忽然全部記起來了。


    那是炎熱的七月,剛放了暑假,我和阿峰和阿銅約好了偷黃瓜偷甘蔗偷西紅柿,然後下河遊泳的,沒想到隻有我一個人活下來的。


    當天晚上,我便生了急病,全身滾燙,感覺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上,有人拿著針在我腦袋紮,耳邊還有人在我耳邊叫,刺耳的叫聲,絕望的叫聲,我胡言亂語大喊著:“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送到醫院的時候。


    醫生說,小孩驚嚇過度,身體機能下降,可能會死掉。母親當時就哭暈過去。


    第三天,我覺得魂魄都飄在空中,看著床上的自己,嗬嗬笑了。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穿著草鞋很凶的人走進來,啪啪照我臉上打了兩巴掌,拿出了五根銀白的細針插在我的身上。


    然後被我背起來,走了很長的山路,到了一處木屋裏麵。木屋院子裏麵一地的雞鴨狗。


    那個很凶的人把我放下來,在我的睡覺的地方點了七盞油燈。端了桌子擺了靈位,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麵上,喊道:“祖師爺明鑒。我孤女可憐,隻有這麽一個幼子。我龍遊水願用二十年陽壽換他一個大好青春。”


    那時,我雖知道母親是被外公撿回家,後和父親相親,一眼對上之後就結婚生子,生下的便是我。但我九歲之前都沒有見過外公,也不知道龍遊水是我的外公。


    隻覺得這人太凶太討厭,還打我的臉,我娘都舍不得打我的。


    這人重重地磕頭,很快頭上就有了一個紅印,眼眶濕潤。我很奇怪,怎麽這麽凶的人會流淚,我是小孩都很少流淚,打架打輸我都很少流淚的。


    七盞油燈閃閃。這人站起來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我見他流了血,甚至眼睛都流出了黑血,有一陣坐著一動不動,一股幽風吹來,透著窗戶,我依稀看到兩個人。


    一個穿著白衣服。


    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


    他們有一個舌頭很長,嘴裏叫道:“該死。”他們提著鏈子過來,有一個長舌頭,似乎要把我抓走。這人走了出去,喊道:“不要過來。不然我跟你們拚了。”


    白衣服喊道:“我是謝老爺手下鬼差。你要幹什麽……”他道:“不能帶走他。我是鬼派的風水師。”


    我昏昏欲睡,不知道他怎麽打發了兩個鬼差。


    醒來的時候,陽光照下來,格外地明亮。我身上換上幹淨的衣服。他笑道:“我叫龍遊水,是你外公。這是給你吃的糖。一切都沒事情,一切都沒事情了。”


    我哭得鼻涕和眼淚都流出來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也不知道是外公的逆天改命,還是我自己的心理保護的調製。


    那個陽光和煦的清晨醒來的時候。我把那幾天發生的事情全部都忘記,甚至一點都記不住。外公龍遊水送我回家的時候。外公放下我之後,說自己身上有晦氣便離開。母親追出去,喊道,爹吃頓飯就走。


    外公卻義無返顧走了。


    我便要去找阿峰和阿銅一起玩。


    母親拉住我,笑道:“阿銅和阿峰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有點沮喪,蹲在院子裏難過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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