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休日當天,晨間還是天朗氣清,到了中午,氣溫又升了上去,穹頂上的人造太陽卻因為供能不足,像晨昏時分的日頭。


    甘羅這天起了個早,先是去公司開了個會,又和一個大導約了個早午餐,兩人邊吃邊敲定了意向,上午的行程都忙完了,這才緊趕慢趕掐著點到了秘密花園。


    “我姐和姐夫呢?”甘羅一邊問著迎接他的阿舍,一邊將禮物交給他。


    “小姐在廚房,先生在大廳。”阿舍一手提著禮物,用空閑的另一隻手為他指引,“甘先生這邊請。”


    甘羅沒辦法和甘棠再通一通氣,隻好跟著阿舍先去見歐以屾。


    甫一進門,就看見歐以屾背對著他們,站在窗前的櫃子前,一手搭在腰上,一手擺弄著櫃子上的物件。


    他聽到聲音,轉過頭來,衝甘羅打招呼:“阿羅來啦。”


    甘羅這才看到櫃子上擺了幾盆花,方才歐以屾擺弄的是一盆紅玫瑰。


    他走上前去,問道:“姐夫,在做什麽?”


    歐以屾指了指,道:“修剪一下枝葉,我一時興起給你姐姐買的,到要打理的時候才發現真費功夫呀。”


    歐以屾將櫃子上的手套戴了起來,又拿了一把枝剪遞給他,“給姐夫搭把手,幫我修一點。”


    “我怕修不好。”甘羅嘴上這麽說,但手上還是乖乖接過枝剪,在旁候著,笑道:“要不姐夫你說修哪,我出力氣,指哪剪哪。”


    歐以屾挑眼看了他,頗為滿意地笑了笑,“你小子倒是會來事。”


    說罷他衝阿舍使了個眼色,阿舍會意上前,遞了一雙手套上來。


    “把手套戴上。”歐以屾意味深長道:“別把手弄髒了,弄傷了更不好。”


    甘羅眼神落在那雙手套上,眸光微閃,片刻,咧嘴笑起來,“好嘞,還是姐夫心疼我。”


    歐以屾打趣道:“你姐姐就你這麽一個弟弟,我自當心疼你。要是她再多幾個兄弟姊妹,我可就關心不過來咯。”


    甘羅與歐以屾眼神交錯,心中一凜,忙點頭稱是。


    歐以屾將視線移回那盆花上,指了指枝葉,“其實修枝也沒什麽技巧,就是把枯枝敗葉及時處理,不能讓它們影響了主幹。”


    甘羅聞言趕忙將那些枯枝黃葉剪了下來,捏在手中。


    “一般來說這樣就好了。”歐以屾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有時候,修剪枝葉也講究個協調,主次高低,不能喧賓奪主,不能頭重腳輕。”


    歐以屾另拿了一把枝剪,直接將壓了一頭的分枝剪了去,“這種太冒頭的就要修剪掉。”


    “原來這修枝還有這麽多講究,受教了。”甘羅雙手攤開向上,接住歐以屾修下來的枝條。


    歐以屾拿著枝剪左右擺弄,笑道:“這把剪子倒是一貫好用,園丁用了十多年了還這般鋒利,估計能當傳家寶了。”


    甘羅看著他空剪幾下,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歐以屾隨口問道:“你養不養花?”


    甘羅忙回道:“之前沒養過。今天看姐夫這裏花團錦簇的,心也癢了,回去就整上一兩盆練練手。”


    “是嗎?那正好。”歐以屾說道:“你手上那把剪子就送給你了,這是好材料打的,外頭可買不到,希望你用得順手,早日育花有成。”


    甘羅謝道:“謝謝姐夫贈禮。”


    甘羅想了想,說道:“我這來一趟連吃帶拿的,實在不好意思。正好我名下有個做設備的公司,想請姐夫過來當個戰略顧問。當然,明麵上不會露出你的名字。”


    “你那家公司我知道,是家好公司。”歐以屾讚許地拍了拍甘羅的手臂,說道:“最近行政和軍部都需要進行設備更新,你好好把握。”


    甘羅剛要揚起嘴角,歐以屾卻是話鋒一轉。


    “不過你也別忙活了,心意我領了。”歐以屾說道:“你做點生意也不容易,留著那些錢當研發費用吧。真想聊表謝意,就幫我把這些花給修了。”


    甘羅連連稱是,按照歐以屾的要求給櫃子上那幾盆花修枝葉。


    傭人把飯菜端上餐桌後,甘棠過來喊兩人吃飯,遠遠聽到二人的談話,心中腹誹歐以屾也開始不說人話了,但也沒去打擾,伸著脖子,豎起耳朵聽他們交談,見兩人說的差不多了,才喊兩人吃飯。


    “走,吃飯去。”歐以屾將手套脫下來,看了看,淡淡道:“這副不算髒,倒還能用。”


    說罷他又看了看甘羅手上那副,指腹和手掌處留下不少灰,遺憾道:“你那副得丟了。”


    甘羅一驚,拿不準歐以屾這話的意思。


    甘棠直覺氣氛不對,走過來,一把把兩副手套都奪過來,沒好氣道:“丟什麽丟,洗洗就好的事,幹嘛浪費。”


    歐以屾轉而順意笑道:“是是是,小乖說的很對,都留著。”


    甘棠揚起下巴,傲氣道:“那,現在、吃飯。”


    歐以屾攬著她的腰,對甘羅說道:“聽你姐的,吃飯去。”


    三人入座,席間歐以屾和甘羅偶爾說起一些時政。甘棠明顯能感覺出甘羅心事重重,便三不五時加入進她能參與的話題裏插科打諢。


    甘羅收獲了一把枝剪,帶回了公司,一整個下午都盯著它看,腦袋裏琢磨著歐以屾的話。


    很明顯歐以屾對他做的事並不滿意,點明是看在他是老姐唯一的弟弟才算了,不然就要棄了他培養別人。


    他想給歐以屾回饋好處,但卻被拒絕了。這讓他很是憂心,腦中思緒萬千,竟連岑陳過來了都沒有察覺。


    “阿羅,你怎麽了?”岑陳見他看著入迷,不由多看了桌上那把枝剪一眼,奇道:“誰這麽闊綽?拿乙日星的超溫合金做園藝剪刀?”


    “超溫合金?”甘羅沒回過神來,呆呆地問道:“那是什麽?”


    岑陳解釋道:“乙日星8000度的高溫鍛造出的天然合金,抗腐蝕性強,耐磨度高,質量輕硬度大。”


    “8000度?”甘羅又問道:“我們現在的技術能上到8000度的星球了?”


    岑陳一僵,他忘了甘羅上學的時候就不愛讀書,無奈道:“乙日星300年前就因為衰變改變了星球屬性,現在那裏的溫度在零下20度。”


    甘羅不在意地哦了一聲,又拿起那枝剪瞧了瞧,“也就是說這東西不是一般的非凡啊。”


    岑陳記得這種合金數量並不多,不由問道:“哪來的?”


    “歐以屾給我的。”甘羅哼笑著掂了掂枝剪,“拿它點我呢。”


    岑陳不解。


    甘羅繼續道:“歐以屾這是讓我別和翳老板做生意了,其他生意也悠著點,把注意力放到影音光電上。”


    岑陳一聽到翳老板三個字,臉色一沉,問道:“他,會答應嗎?”


    “管他答不答應。”甘羅舉起枝剪晃了晃,咧嘴笑道:“反正歐以屾是這個意思,他要是不答應,自己去找歐以屾唄。”


    岑陳聽罷,雲銷雨霽,把甘羅從椅子上拉起來,“好了,別想了,我訂了一家私房菜的位子,吃飯去。”


    甘羅鬱悶地想,今天自己這一天好像盡在吃飯上了。


    不過,終歸人是鐵飯是鋼,鬱悶歸鬱悶,飯還是得吃,覺也還是得睡。


    甘羅眼皮一掀,看著岑陳,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從受傷後素了一個月,吃完飯正好可以開開葷。


    “好啊。”甘羅滿口答應。


    ·


    晚間,甘棠拿著噴壺打算澆水,哼著歌走了一路,遠遠看到歐以屾送她的那盆後來居上,愣在原地。


    驚呼一聲,甘棠將噴壺隨意放到一邊,匆匆跑到櫃子前。


    歐以屾聽到她的叫聲,探頭來看,見她傻呆呆地站在櫃子前,叫了幾聲也沒個反應,便走上前去。


    “怎麽了?”歐以屾問道。


    甘棠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了天塌了的表情,哭喪道:“我沒了!我怎麽沒了?”


    歐以屾一愣,一下子沒明白她的意思,但目光往後一移,看到櫃子上的花,立刻就明白過來了。


    大意了。


    他光顧著點甘羅,把這岔給忘了,那朵象征著甘棠後來居上的那朵花被他一剪子剪了個幹淨。


    歐以屾輕咳一聲,說道:“下次我再給你找一盆。”


    “才不要,已經有不好的預兆了。”甘棠氣得鼓起臉來,瞪了他一眼,氣呼呼道:“教育甘羅就教育,不說人話就算了,還拿我撒氣,討厭。”


    “我哪敢拿你撒氣,你也得允許我有個一時失手。”歐以屾笑著攬過甘棠的肩,問道:“我怎麽不說人話了?”


    “你和甘羅講了那麽一堆,我知道你肯定話裏有話,聽不出來而已。”甘棠一開始說的還氣勢洶洶,越到後麵越沒底氣,她懊悔地想著,自己笨還展示出來實在太蠢了,最後六個字幾乎是被她吃進去的,甕聲甕氣的。


    歐以屾倒是不在意這些,笑道:“我是提醒阿羅,要做好——器。”


    “器?工具啊?”甘棠不解道:“哪有人叫別人當好工具的?多寒磣人啊。”


    歐以屾搖了搖頭,說道:“阿羅不是大貴族出身,這意味著他不能成為下棋的人,那麽就隻能做一枚好的棋子。”


    甘棠歎了口氣,幹巴巴道:“這個事實還真是直白的殘忍,感覺是一眼就望到這輩子的頭了。”


    “沒這麽悲觀。”歐以屾笑道:“小乖,人不要給自己設限,是棋子還是執棋人,這得依具體情況而定。六大貴族把控著這個帝國,隻要不是改朝換代,非大貴族出身的人先天便不能同時掌握權、錢、軍三者,所以才做不了下棋的人。”


    甘棠恍然道:“你說過的,遵從規矩的人贏不了製定規矩的人,沒有人能在我的bgm裏打敗我,對吧。”


    歐以屾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阿羅因為我而被賦權,他可以是將、是帥,是棋盤上最重要的那枚,但也僅僅是在棋盤上,而不是在棋盤外。”


    甘棠仍舊覺得這話很殘忍,但她也能理解,她咬了咬唇,小心試探道:“甘羅是不是做錯事了?”


    歐以屾沒有回答她是或不是,隻是說道:“棋局不會隻有一場,所以也不會隻有一對將帥,我隻是告訴他要怎麽做好這枚將棋。”


    甘棠誠實道:“不明白。”


    歐以屾問道:“小乖,你覺得手套和劍它們的區別在哪?”


    “材質不一樣,用途不一樣。”甘棠想了想,“耗損程度不一樣,一個會髒一個不會。”


    “使用周期不同。”歐以屾緩緩道:“一個人可以用很多副手套,不喜歡了就換一副新的,髒了壞了,就扔掉。因為它不具備獨特性,價值也低,可以被輕易舍棄。劍不一樣,一把材質上等的劍,可以被使用很久很久,甚至執劍人死了,它換過一任主人依舊能被繼續使用,因為獨特因為價格高昂,人們隻會想要擁有它,而不會隨便毀掉它。”


    甘棠遲疑道:“所以,你是想讓甘羅當一柄名劍,而不是手套?”


    歐以屾讚同地摸了摸她的頭,繼續道:“所有能通過賦權獲得的,都不具備獨特性。有形的土地、金錢、礦產、能源等等。任何一個人被賦了權,都可以無障礙的接手這些。馮·貝克斯家族掌管了帝國能源署將近30年,但是欒三一朝接手,立刻改旗易幟。帝國側重在土地資源之上的發展,根本原因在於控製這些隻需要權力而沒有其他附加,這對於掌權的人而言是最簡單最粗暴的。富豪家庭的子女喜歡紮堆在金融行業裏,因為企業家的才能是無法傳承的,金錢卻可以,而金融這個行業本質是讓金錢動起來,錢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這些都是手套?擁有權力的人給開了個綠燈,哪隻山雞都可以是鳳凰?”甘棠思索著,問道:“那什麽又是劍呢?”


    “無法被繼承的東西,一定是無形的,但無形的卻未必是它。”歐以屾說道:“我給阿羅指的路,是科技。”


    “可是,”甘棠躊躇道:“甘羅完全沒有當科學家的才能耶,你說岑陳還差不多。”


    歐以屾笑道:“不需要他成為一個科學家,而是要讓他建立一個科技帝國,一個隻有他能控製的龐然巨獸,他得成為它的靈魂,一旦別人把它奪走,它就會失去生命力。權力無法滋養它,就隻能為了使用它而保護他。阿羅身邊不僅有岑陳,還有你們教育基金培養出來的人才,他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但這也挺難的。”甘棠為難道:“科技有時候需要一點偶然性,還要很多很多的錢。”


    “我讓他和文簡接觸、又幫著他把保險公司喂大,這些都是為了給他的科技帝國提供資本。”歐以屾凝視著甘棠,抬手摸了摸她白淨的臉龐,說道:“我給他的這些,其他元帥或者大貴族的家主也可以給別人,在我能控製局麵的時候,他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凡事總會有萬一,萬一有了萬一,他就會從天空墜到地上,粉身碎骨。所以,在我能說話還算得上數時,他得走到正道上去,不能被浮華迷了眼而沾沾自喜。”


    甘棠感覺到了歐以屾的良苦用心,苦著臉道:“那你就這麽跟他明說不就好了,拽那麽一堆故弄玄虛的文字。”


    歐以屾教她的表情逗樂,忍不住笑了起來,眼睛彎彎的,是一貫看狗都深情的眼神看著甘棠,說道:“小乖,你和阿羅是不一樣的。”


    “怎麽不一樣?”甘棠聞言眼睛一亮,端端正正地站直身子,大圓眼眨巴眨巴地,等著歐以屾說出深情款款的答案。


    歐以屾卻是很沒情趣道:“阿羅是要辦事的人,話就不能說的太明了。而對你,就得把話挑明了說。”


    甘棠覺得歐以屾是在隱晦地說她笨,沒好氣道:“是不是當領導的就喜歡這樣,故弄玄虛不說人話。”


    歐以屾回味著甘棠所說的不說人話,覺得這個形容倒是有趣,點了點頭,“對,不能把話講直白了,得一層套著一層,字字藏著謎語。”


    “不累嗎?”甘棠臉都皺到一起,說道:“讓下屬一天盡當猜謎人,閑得發慌。”


    “我們當謎語人的可不累。”歐以屾順著甘棠的形容,繼續道:“我們用謎語篩掉了不會聽音的人,能聽音的人才是能辦事的人,而這個謎語越模糊越似是而非,猜謎的人才會費盡心思把能想到的答案全想出來。我可能隻要初一,他卻能把初一到十五都做一遍。”


    甘棠了然,恍然大悟地想,這可真是魔鬼,完全是把價值都榨幹。花一樣的錢,買五樣,地主都沒這麽心黑的。


    甘羅真的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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