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李建玉也可以是這個小團體一員,因為我母親那身好看的皮囊,和李宜忠不和,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因為這點兒睚眥之怨,李建玉本能向趙靠近,賈雲龍吃了什麽迷魂藥,偏要得罪於他,而重用聲名狼藉的李宜忠?這是他百思不解的地方,難道他能夠預知未來?看得到李建玉日薄西山的態勢?李建玉衰於一場重病:是早年間並不重視的肺結核,細水長流,流出了決堤般的豁口,都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身體,空有理想,就是空想,他的災難現在還沒有來臨,正在路上,他自己渾然不覺,他甚至認為:屬於他的好日子,還在後頭!一次嚴重的咳血,讓他萬劫不複,隻是眼下還沒有暴發,細菌正在發布召集令。


    花絨樹後是豬圈,豬圈後是稻草爛泥垛出的院牆,年久失修,它歪歪斜斜,幾根圬木,內支外撐,勉強立著,紫青斑駁的莧菜,從一堆芭根據草裏,威風凜凜長出,一棵高大的皂角樹,紮煞的針刺竄出院牆,把院牆撐裂,把捧牆毛石小料擠歪推斜,一種叫皇帝果柔軟如線的莖,青匝匝托著心形薄葉,把它的梢送到樹梢上,葉片上有許多毛絨絨刺針,它的果實深埋土中,皮色焦嫩的黃,形如馬鈴薯,但個頭不及它一半,但在死火燒出來,有些甜兮兮的,更多是麵,有些膩味人,它好吃,爭著吃,搶著吃,細線上也長滿毛刺,葉片隨便往人身上一按,就粘住了,往下扯,有撕裂的聲音,皂角樹上是有葛針,更有修長蜂窩,不是碩大土蜂,而是很小的牛蛇蜂,它們壘不出又大又圓潤的蜂窩,它們壘的象小女孩學織毛衣一樣,壘出不規則的長形片,象刻下的瓜皮。


    衝著皂角樹方向的是兩盤磨,前麵的小,後麵的大,小磨歸李建木,大磨歸李建玉,再早些,李精妙夫妻還健在,大磨後,是一棵老筋盤頭的棗樹,碗口粗細,主幹長成s形,象個小腳老太太,但每年七八月份,結出的棗子,能墜到地上,不用踮著腳,隨便一劃拉,熟的和未熟的全下來了,除了牛蛇蜂子,還有許洋辣子,柔軟有節,通身蛋黃,通身長滿軟毛,白色的,它們殘食棗子和棗葉,誰不小心惹上它們,輕者辣人,用清水衝洗即可,或用馬齒莧沾醋揉搓,重者起皰,腫脹,沒有幾天遭罪,好不了,高孝民處理這些事情駕輕就熟,碘酒紫梗水是最常用的,朱少臣對此不屑一顧,如果高孝民不在,朱少臣堆坐老式雕鏤空太師椅裏,推推帶著暗色花紋眼鏡,不陰不陽說:“不用看,回去兩天就好!”


    李本娟是個粗糙的姑娘,沒有心事的她,吞菜喝湯,也長得有些胖,囫圇圓,黑黑的皮膚,肉多象要撐破皮子,走路象重錘敲在地上,不是醜,而是平凡近乎庸俗,“大,大,你和隊長說說:讓我分到田家興那一組,我不想呆在賈雲貴那一組了!”


    “為什麽?”


    “就是不想呆了!”她能有什麽理由,編出的理由,經不住推敲。


    “你覺得他會聽我的?”李建玉往下揪胡子,象提韭菜。


    “你歪好也是大隊會計嗎?”在她的意識裏,大隊要比生產隊高一級,找父親開個後門,以便接觸田家興。這是最笨的人,用的最笨方法。


    李建玉畢竟是隻老狐狸,眨巴眨巴小眼睛,“你是不是和田家興有什麽事?我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決無可能,他們家就象一根長年累月睡在地上的木頭,從心裏爛了,一個酒桶,一個藥罐子,寅吃卯糧,我勸你:還是……”李建玉猛地揪下一根胡子,這幾天,他一直睡不好,內心焦灼,伴有咳嗽,虛汗直出,急促時,咳出濃痰來,象從爛瘡裏擠出的濃水,那種稠厚,裏麵帶著血絲,老毛病了,二十多年了,每年秋末冬初開始,今年似乎來得早些。俗話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對於自己的身體,他有把握,“我跟你說:趕快打消這個念頭,如果不是這,田家興早已經一堆娃了,還輪得上你惦記?”


    “大,你說什麽呢?”她可以否認,但事實如此。


    李建玉人雖不怎麽樣,但在官場磨練這麽多年,不能說是火眼金睛,但許多事不用琢磨,就看得清清楚楚。棉籽餅事件,別看李宜忠贏得漂亮,但從本質上講,李建玉的存在,就是公安存在,從心理上,讓李宜忠自然賊人膽虛,許多時候,李宜忠得防著李建玉,他冷不丁就出現在生產隊某個重要地方,很多事想瞞他,瞞不了。李宜忠,你個賊娃子,早早晚晚,再犯到我手上,咱就新帳老帳一起算,等著吧,日時悠長,光陰這條繩子,早晚結結實實把你捆上,到時候,讓賈雲龍無話可說,靈機一動,還不如派人探探田家興的底,如果這個人,能夠和他結成翁婿同盟,那他扳倒李宜忠,就多了幾分勝算,如果能和汪達有了一鱗半爪的聯係,他就會堅如磐石,賈雲龍就算有朝一日上位,是不是也得把他放在手裏掂量掂量?又擰撚幾下黑白不均的長胡子,見沒有得到滿足的李本娟,淚水汪汪,一隻胖腳,象狗那樣後扒地,“罷了,你也老大不小,找婆家是遲早的事,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也不攔你,不過,你要好好把握,田家興象條泥鰍,別讓人耍了!我試試看!不一定能成!成了不要喜,不成不要憂!”他不會自己舔著臉去說這事,得找個人,作為中間人,才能把這種尷尬事說深,說透。


    太陽象篦子,把人篦得舒服,曬一會兒太陽,去去黴,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糟糕心情,隨著深呼吸,似乎輕鬆許多。差不多還有半小時,就要上工了,他也要到大隊部去,這是飯後難得的寂靜,難得的舒服時光,落葉一陣陣,從骨子裏的衰老已經隨處可見了,稻穗齊刷刷的,長出漿黃色,柿子雖然還是青匝匝的,硬如石頭,棗子已經是爛熟,吃一半,被綠頭蒼蠅和柔軟無骨的毛毛蟲糟塌一半,飯後的愜意,暫時讓疲乏得到緩解,他從破盤石那兒站起來,看見李本娟正在梳頭,知道她心中疙瘩,正在由大化小,從小化向虛無,搖搖頭,但願你能如願以償,女兒長得不爭氣,人也不爭氣,自古以來隻有鳳求凰,哪有凰求鳳的道理,這麽上趕著要貼過去,人家未必答理你,田家興是不錯,人長得標誌,脾氣也不錯,可他出生在爛泥潭裏,許多人忌諱這個,隻能望洋興歎,嫁過去容易,然而這苦難的歲月要自己撐,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賈福生吃完飯,孩子們早沒影,正在剔牙,他的老婆在洗碗,說著不鹹不淡的話。


    “李建玉來了!”賈的老婆眼尖。


    賈福生抬一下頭,的確是李建玉,他正小雞啄米,一走一點頭,往這兒趕,他站起來,拿著水舀,舀半瓢水出去漱口,“喲,今天太陽是從西邊出的嗎?”他看看西天,“好象不是呀?李會,你肯屈尊降貴,到我這兒,讓我受寵若驚。”噴出喝下去的水,又吐出來,幹沙土地,冒出幾個汽泡。


    賈福生槍裏夾鞭,這是隻充滿智慧的老狐狸,他是許多事情的知情者,見證者,就算有些事他不是親曆者,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總能分毫不差猜個八九不離十,許多正在發生的事情,結果如何,和他預言的那樣:不偏不倚!這種智慧讓一些人害怕,在事情端口或開岔的地方,他能拿捏住分寸,許多事情看似結果已經在囊中,如果有他參與,會出現轉折,這是他厲害的地方,甚至走向反方向,吃他藥,對他服氣的人,總要拿好處,讓他指點迷津。他看似抽身於事外,又置身於其中,幹預甚至扭轉事態的發展,這點過人的地方,讓他和他的全家,在那樣的恓惶年代,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福生,我平時待你不薄吧?你這樣戕割我幹嗎?”


    “李會,你是個大人物,咋還不知逗?你屋裏坐。今個兒有事?你和李宜忠的事,就是神仙打架,我幹涉得了嗎?”


    他進屋,接過賈的老婆遞過的小板凳,坐下去。


    “爺台稀罕,你坐,我給你倒水,福生,辦正事,難得三大爺這麽看得起你,好好說話!”賈的老婆往外走,手在圍裙上擦水,從外正在進來的賈手中接過水舀。


    李建玉看看桌上收拾利索,抬眼看賈進來,“福生,我找你有件事……與那個炮衝的、填槍眼的沒關係!”他的標誌性動作又開始,往下巴上提胡子,本來胡子就稀疏,剩下的也隻是三三兩兩。


    “你不是問李宜忠的事?這就對了,那事明眼人一看就透,你把事情做粗糙了!”賈福生坐李建玉對麵,“就算再有五千斤棉籽餅,丟進這麽大兩個糞池裏,你能撈到什麽?他狗日的看似粗粗拉拉,實則……?”


    “你收了他的好處,主意是你出的吧?”小眼睛綠豆般眨著。


    “你想多了,也想歪了,我告訴你,趙步洲、賈雲龍未必不知此事,會場的情景你也看到了,那就是作秀,為什麽?你想想?賈雲龍不想揭老底,情有可原,李宜忠是他的人,趙步洲呢?以他以往個性,會這麽善罷甘休?這次為何偃旗息鼓?起底原因是牛芳芳!”


    “噢,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趙步洲未來二兒媳婦是牛芳芳說的,雖說這事板上釘釘,但距離成為趙家人,還有關鍵的幾步路要走,牛氏絕對在這事上,有話語權!”李建玉點頭,“這狗日就是一隻饑餓想要呻喚的虎,早早晚晚他會戳下屁漏,連賈雲龍都兜不住!”


    “他是一隻隻會對賈雲龍搖尾乞憐的狗!”


    “事情你總知道個大概吧?”


    “如果你今天隻來談這事,已經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了!”


    “當然!福生,問一句實話:田家興這人,你怎麽看?”


    “你指哪方麵?”


    “所有吧!”


    “為父母所累,受家庭所困,如果排除這兩樣,應該還……其實這兩樣,是一個原因,如果沒有他姐夫在背後,他會更糟糕,可惜了!”賈福生搓著手,“李會,你怎麽突然對他有了興趣?”


    “不是我,是我那不爭氣大丫頭,實在沒有辦法,你替我斟酌一下,有沒有可能?我執扭不過她,終究是人家人,命好命歹是她自己的事!”話已經說得露骨了。


    “不好說,田家興這個人,雖受困於苦難,但其人心高氣傲,一般人還真說不上話,這底要探起來,也不難,雖年界三十,但模樣在那兒,不比二十歲小夥子差,恐很難……你女兒眼光不錯,他這上強一點兒,那上就弱一點,如果他願意湊合,是極有可能的!”


    “福生,如果你能玉成此事,定當重謝,決不食言!”


    “李會,心情可以理解,但往往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可以試試!”


    “謝啦!”


    “不客氣!”


    “快要上工了,我要走了,趙書記讓我和他上公社開會!”李建玉站起來。


    把李建玉送到屋外,雙方客氣一下,賈福生站在陽光裏,悠閑吹起口哨,舒一口氣,是那樣通透,這些人太過浮躁,愛恨情仇要現時報,象把火,把自己燒得六神無主,無所不用其極,不能放下,讓時間和命運說話?過去經常從老電影上看到:打倒蔣家王朝,現如今蔣家還在,王朝哪兒去了?他從嗓子裏冷哼一聲,不如意常有七八九,哪能是事順心順意,你們的恩恩怨怨,就是個屁!


    張金梁跟在賈一茜後邊,幾乎寸步不離。


    “你跟著我幹什麽?你是跟屁蟲嗎?”扭過身子,賈一茜橫眉冷對。


    張金梁拽拽衣服,兩隻修長的手,把中分頭向兩邊撫去,“賈一茜同誌,我是出於好心,專程保護你哎,你不覺得賊眉鼠眼的郭鳳山對你太過熱情,你知道的,他對你是不懷好意思的,在宣傳隊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我怎麽沒有看出來?”


    “那是你太善良,你演的新戲,唱的新歌,都是他寫的吧?他這個文革臭老九,對你居心叵測,你又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我告訴你:他馬上就四十歲了,是個老光棍了,他就是別人丟棄的垃圾,他是不是經常單獨留下你排練,那就是個幌子,你要找對象,至少要找我這樣青年才俊,他就是一隻癩蛤蟆,也就能寫兩句,編個東西誰不會?摒棄樣板戲,要多排文明戲,這個我也會,並且不比他差,你信不信?”


    “吹牛的吧?二年高中,你上到頭了嗎?”


    “就差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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