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疾而終,現實,殘酷的現實,讓周敏和李紅旗的所謂感情,不宣而終結,不是周敏世俗,而是找一個和同樣自己的男人,周敏不願意,而且李家如此破落,她拿什麽拯救?在貧脊的土地上奮鬥?那得猴年還是馬月才能奮鬥出幸福?周敏經過靈魂的拷問,結論顯而易見,她不會說,更不會給他寫信告之,唯有無疾而終,才少去許多尷尬,時間會撫去一切虛偽的鉛華,偶爾想一下會懊喪。


    她舒一口氣,懷念曾經的歲月,但昨日象那東流水,逝者斯夫,其奈它何?冷竣現實,就象買肉的,隻要有人需要,一刀會砍下,當她立起身來,樹蔭花花達達照在身上,母親的憤怒或許有道理,她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無力支撐她,反正她是要嫁人的,是個賠錢貨,屈指算一下,這個家頂多她能呆十年,然後呢?想一想,她害怕起來:未來一片渺茫,她唏噓:倒吸一口冷氣,一堆孩子一個夫,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過順了,有說有笑有親呢,過不順了,吵架是常態,相互挖苦,對方的媽首當其衝,激烈時,還會在一起撕打,父母的生活就是一麵鏡子,好三天,壞五天,叮叮當當,鍋碗瓢盆,磕磕碰碰,終日為衣食所累,為名聲所困,就象兩棵相互纏繞,相互撕扯的樹,相互羈絆,相互折騰,不死不休,這就是她的未來,天氣不冷,她卻哆嗦,生而為人,就是煎熬,她又能怎樣?平凡在左,普通在右,她在中間,象兩座山,時而擠壓,時而舒緩,擠壓時,必須側身,舒緩時,才可尖叫放鬆,可甜可鹹可油膩,千般滋味,零星享受,陪著人過到老,把一切都看透,她沒有這個能力,也不曾曆練,因為迷茫,才會痛不欲生。


    車西洋這二年過得舒坦,隻要繳錢,全家就不用幹活,他雖身處農村,卻和城裏人一樣享受,別人羨慕,他光彩,這叫能耐,個頭上不高,甚至低於常人,但他可以創造衣食無憂的生活,殺牛殺羊,殺出一片威風,殺出一片好生活。村裏人羨慕嫉妒恨他的女人,生在農村,卻比城裏人還逍遙,這個身高隻有一米六外表粗獷的男人,沒想到他有這麽大能量,可就是這樣一個所謂有本事的男人,在四十多歲才凸顯出來,象釘耙一樣踔厲風發,能量外現,可當初在十幾二十歲上下時,就找對象這件事,沒少操心,因為他的個子,談十個海十個,這是個沒出息的身材,可現如今那些身材高大甚至外表英俊的男人,就?得一塌糊塗,不能頂天,在地上也立不住。


    除了牛這種大牲口,用找人以外,其他全自己一個人來,除了大忙,一般他不找人,如果要找,也找車姓門裏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除了吃喝,還有五塊錢額外收入,五塊錢,在當時,拎布兜做泥瓦匠的小工,累死累活一天才三塊,還得吃自己的,殺牲口也不用那麽累,躍馬點筋也就那幾下,他落了好名聲,姓裏人漸漸拿他當人物。


    車春旺幾乎是他家常客,誰讓這個不爭氣的小子是車西洋大侄子,虛活28歲,文不能安幫,武且無法定國,連個知冷知熱的女人也沒找下,家裏過得一團糟,喬桂花是個醜陋的寡婦,仨孩子,也是歪瓜裂棗,可誰身上掉下的肉誰疼,為了生存,顏麵就是一張可有可無蓋臉的紙,車春旺這小子長著狗一樣聞腥聞臭的鼻子,吸一吸,就能從農村豁豁牙牙毫無規製的建築縫隙中,支起招風耳朵聽一聽,感知哪些女人可以插上一手,春旺雖低踐卑微,但手中存些小錢,那叮當響的聲音,喬桂花倒是聽得見,隔三差五,喬氏會在深更半夜的漆黑裏,象夜貓一樣,爬上那張腐朽斷腿靠磚支撐起肮髒的床上,被子鹽潮綹拉,那糟心的味,令人作嘔,不洗不曬,蓋了去年,蓋今年,一個有殘血,另一個有小錢,一種交易,就這樣形成,殘色也是色,小錢也是錢,他們在搖搖晃晃,莫道不消魂。


    耿仲禮作為沙平壩支書,幾十年了,從年輕到中年,眼見到老年,他見證車西洋從不行到行,名義他小子繳的錢是大隊部的,可大多落到耿氏的口袋中,雖是杯水,抵得上車薪,識時務,知道在沙平壩沒有他罩著,自己就算是一頭牛也會羈絆在土地上而死,所以隔三差五差車西洋會遣他的女人,乘夜色送些下水或內髒來孝敬他,嗯,還算懂事!除了這,到車家吃吃喝喝已經成為常態,酒逍魂,肉饞人,在那樣恓惶歲月裏,大隊書記家也不能常酒常肉,眼見著這小子把日月過得嶄新,忍不住醋意大發:憑什麽呀?他有什麽資格玩轉日月?耿仲禮幹癟的心亂亂長草,他開始懷疑:這幾十年鬧騰,是不是活瞎了?這政策才鬆了一絲,那些精明的莊稼人,就顯示了威力,要是……他不敢想下去,難道割了多年的資本主義尾巴還要長上去?耿仲禮是一塊招牌,雖頭發斑禿,蠟黃灰白,許多人見到他還是戰戰兢兢,幾十年的天,陰晴圓缺,全憑他那沙啞一嗓子吼出權威,但近二年錢少事多時,難免捉襟見肘,但礙於臉皮,寧願受蹩,也不願意張口示弱。


    車春旺隔三差五,到車西洋那裏哭窮,一個人掙命,一個人吃喝,該綽綽有餘才對,但車春旺樂此不疲在喬桂花那兒找樂子,終究不能象老婆一樣,錢多錢少最尷尬時沒有錢也可以來事,要想來事,車春旺就得真金白銀拍在桌,次結次享,決不賒欠,既然是買賣,就得講規矩。這種殘花敗柳,除了車春旺,就是六七十歲的鰥夫,才會象蒼蠅叮咬喬桂花,要是車春旺走出沙平壩,吃半口王紅,那喬桂花就是腥死爛臭的蛆,可是沙平壩離鍾吾縣城隻有三十五裏,曲裏拐彎,沒人指引,他永遠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更精彩,外麵的女人更消魂,喬桂花有著嚴重的婦科,白帶象豆腐渣。車春旺就流出膿一樣的東西,騷癢難抓,他用開水化透大粒鹽,象洗肉一樣揉搓那裏,幾天之後,又會興起。


    他隻要一去喬氏那兒,喬氏就會伸出手,通常是先給錢,夜裏她才會投懷送抱,裏頭稀薄成屎,比屎腥,沒屎臭,惡心過自己,但又擺脫不了那種享受,娶妻婦這輩子成了奢侈,但又不能不享受女人,沒法子不是?男人不那樣,不如一隻小公雞,媽媽的,憑啥他就是個窮鬼,說不下媳婦?


    車西洋行三,春旺一聲“三爺”正兒八經叫,借錢成了春旺的一種常事,如果借一次不還,車西洋就不借第二次,早晚春旺幹活抵了帳,才肯借,借的時候還得數落他,“春旺呀,那就是隻四周漏風的破鞋,你不怕染病?就不會攢錢找一個?隨你有多少錢,填不滿,無底洞一個!爛魚臭蝦,你不惡心?”


    飽漢子哪知餓漢子急,等得了嗎?跟你比?越有越算,餿摳成啥了?心比線細,還不起你咋的?車春旺這話隻在心裏說,借到錢就一溜煙跑到喬桂花那兒,錢往桌上一拍,屁股往板凳上一坐,神氣活現起來,就象個爺,腰直起來,說話嗓門大了,算是預定承包下了,通常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彎曲壓扁的煙,一邊擰撚,一邊讓喬氏給她點煙,就象自家女人伺候自家爺們,理所應當,喬氏會劃著火柴,替他點煙,猛吸幾口,吐出煙圈,象出竅的靈魂,柔柔軟軟飄在空中,車春旺閉一會兒眼,當了會兒爺們。


    這叫人嗎?純粹牲口的思維,象公狗愛母狗,想想惡心,隻要那勁兒一過,又會雄糾糾、氣昂昂,他有時悲微地想哭,人他媽有時還不如一隻狗,那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非常直接,血腥占有,想深了,車春旺會在夜裏,象公牛一樣,在破屋裏哭嚎,太陽出來想唱歌,又興奮象個鬥牛士,上竄下跳,摩拳擦掌,那時,他會暫時忘卻不幸。


    貓二眼瘋長起來,在那些肮髒帶著腥臭淌過血水的地方,長出高度和威勢,這東西恐有毒,且毒性不一般,大夏天裏,隨便拔上一兩束,往千萬蛆翻拱的茅廁缸一丟,第二天那些惡心人的蛆,全部死翹翹,連同那些任意翻飛的綠頭大馬蒼蠅,都不知飛哪兒了,這種蒼蠅,個大身肥,專管生蛆,我的個乖乖,這東西毒性這麽大,要是用它熬上一碗水,給港口小美人喝下去,會不會也死翹翹?一定的,車春旺這樣想,雙掌拍在一起,興奮得想飛,就做個蜻蜓吧,飛得不高,卻有吃不盡的蚊蟲。


    港口小美人是綽號,她有名字,名豔人香,她叫耿懷秀,是耿仲禮最小的女兒,那是車春旺能夠見過的最俊的女人,十八歲,我地個乖乖,吊魂呐,多少人上門,都沒能說動耿仲禮,他有自己打算,這如意算盤扒拉挺響。


    大隊部前些搞文娛宣傳,蓋了個五間一通的屋,當地人就叫它五間屋,磚瓦結構,薄泥焊牆,去年響應上麵號召,文娛宣傳隊解散了,五間屋就一直空鎖在那兒。


    日子還象過去那樣,水一樣淌,車春旺家破屋,在風號雨淫的夏天,卻能屹立不倒,在風微天黃的秋天,沒人的中午,沒人推它,它卻四仰八叉倒了,圍觀人還不少,有人評論說:這房子是車春旺老爹蓋的,不低於五十年,老了朽了,車春旺從一堆泥土裏,用釗鉤扒出幾塊大石頭,罵罵咧咧,“狗日的,早該倒了!”


    “倒了你住哪兒?”


    “你大不死了嗎?我就住你家,和你媽搭夥過日子!”本是句玩笑,懟人,沒想到對方怒了,上去就給他幾個耳光,兩人就花鼓摟腰,撕扯起來,當時耿仲禮、耿懷秀就在人堆中,也不拉架,耿懷秀還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要不是車西洋來了,看熱鬧人都不散,這是車門上栽麵子的事,當時,車西洋還找過耿仲禮,希望大隊能把閑置的五間屋,臨時給車春旺住,其實,這就是老東西一句話的事,大隊許多事,就是耿仲禮一句話的事,可他就是不點這個頭,這是請神容易送神難,車春旺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有些賴皮,也屬正常,耿仲禮是老狐狸,這一點看得透透的,所以他說:村支兩委要研究研究,這就是沒戲,車西洋上嘴唇咬下嘴唇,沒出血,牙痕卻很深。


    車春旺蓬頭垢麵,淚痕還沒完全幹,千般滋味就在心中,那個臆念,就象水下壓的爛樹葉,因為深水暗流湧動,身上之物被衝走,爛樹葉就鹹魚翻身,一下子揚眉吐氣,他心中常常有成叢的貓二眼在夏風怒放,心就水滴石穿,這碗水他熬了小二十年,終於熬成,那是多年以後一個春夜,春情勃發,春意盎然的季節,港口小美人嫁個富戶,生完孩子,爆裂瘋長,長得臃腫,就雍容華貴,楊貴妃再現,五十開外,幹癟無力就用這二十多年時間在心中熬製的水,計殺了耿懷秀,耿氏四十不到,車氏五十有六,被槍斃而死,所以窮人不可以折殺。


    車西洋那時活躍著,給車春旺張羅一張床的地方,一切都還平靜如水,耿懷秀陽壽未盡,風可以任意翻卷窮人,第一批富人還在做夢,世界不再平靜,正要漲潮,算是方興未艾,我們還可以用老眼光瞄一下這個看似一壇死水的世界。不過,這是最後一眼:誰也沒把這個世界走向看透,包括引領我們走向新興世界的總設計師,他說:改革可以摸著石頭過河!誰承想:這一摸,摸到日新月異變化的命門,隨機一動,世界在翻轉,地可動,山正搖,君不見,牆倒屋塌高樓起?君不見,男人頹廢女當家?君不見,世風日下道德喪?君不見,江河截流人上天?君不見,賢妻良母變夢想?君不見,內方外圓象螺旋刀,快如閃電急如風,喀喀作響絞人肉?君不見,人是牛馬錢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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