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很少有人走的路線,玄奘又從來沒有穿越過大沙漠,與王伯隴告別沒多久,他就走上岔路,偏離了野馬泉的方向。


    更可怕的是,他對此一無所知、毫無警覺,一直在奮力催馬前行。在錯誤的路線、錯誤的方向,越是努力,越偏離目標。玄奘日夜兼程前行,感覺已經走了一百多裏,帶來的水也已經喝了一大半,卻一直沒有看到什麽野馬泉。


    他感到事情不妙,就停了下來,努力分辨著方向。可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地上無生靈,空中無飛鳥,天色蒙蒙,荒沙漫漫,毫無生機。荒涼的戈壁,是真正的荒漠,放眼望去,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令人毛骨悚然,倍感淒涼。而且,玄奘是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其孤獨、其寂寞、其絕望,可想而知。


    這時,連天戈壁中卷起陣陣熱風,刮起漫天塵土。風沙漠漠,天昏地暗,玄奘更加辨別不清方向了。風沙過後,玄奘眼裏、嘴裏、鼻孔裏都是沙塵,嗓子裏像是著了火一樣焦渴難受。他眯縫著眼睛,從馬馱上取出水袋,解開綁繩,正要抬起胳膊往嘴裏倒時,由於長時間跋涉,他實在太乏了,再加上眼裏有沙子看不真切,水袋從手裏滑落下去。袋中的水都灑在了地上,完全滲入沙地中,連一點都沒剩下……


    渴急了的棗紅色老馬嗅到了水的氣息,急忙將長長的嘴巴伸向水袋跌落的地方。可是,它除了啃了滿嘴的濕沙子,一滴水也沒喝到。


    在沙漠中穿行,人畜都離不開水。可以說,是貯水的多少,決定了人畜存活的時間。沒有水,隻有死路一條。現在,玄奘與他的老馬沒有了一滴水,又找不到野馬泉,也就是沒有了賴以活命的保障。玄奘心中焦躁,又完全迷失了方向,怎麽辦?現在究竟該怎麽辦?


    沙漠中唯一能辨認出來的痕跡,就是他與老馬走過的腳印。玄奘無可奈何,隻能牽著馬順著自己來時的足跡往回走。目前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回到第四座烽火台,重新補充飲水,再作計劃。他在掉轉馬頭往回走了十幾裏地之後,忽然感到一陣心痛。他的心靈,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因為他想起了自己發過的誓願:不到天竺,決不東歸一步。


    ……我現在算怎麽回事?回第四烽,豈不就是東歸?難道自己先前的宏願不算數,作廢了?為什麽一遇到困難就退縮了,就想打退堂鼓,走回頭路?


    玄奘停住了腳步。頗通人性的老馬不解地看著他。


    ——不,不能回頭,決不違背自己的誓言!我寧可西去而死,決不東歸偷生!


    玄奘打定主意,頓時覺得心中暢快了很多,信心百倍,勇氣倍增。他立刻拉著韁繩,掉轉馬頭繼續向西前進。可是,那匹一直很聽話、很善解人意的棗紅色老馬,四條腿卻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了地上,死活不肯再回頭。


    所有的動物天生都有一種直覺,尤其是當它的生命受到巨大威脅的時候,它往往能下意識地做出最正確的判斷。此時的老馬就是這樣,它能感覺到東邊的水源更近,而且是它已經走過的路,絕對不會出錯;而西方則是茫茫的未知,是絕路一條,等待它與主人的,隻有死亡!


    玄奘拗不過老馬,就拍拍它的脖子,對它說道:“也好,放你逃命去吧。”他解開馬背上的行囊,自己背上身,獨自向西躑躅而去。然而,他剛剛走了幾丈遠,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沙啞的馬嘶,老馬喘著粗氣,追了過來……


    玄奘眼窩一熱,抱住老馬的腦袋,喃喃說道:“難為你了,真是難為你了……”


    一人一馬,在廣袤無邊的大漠之中緩緩前行。


    沙漠的白天,熱風似火,活像蒸籠一般,他走不多久就汗流浹背,口幹舌燥。可是,他的水囊裏連一滴水都沒有了,隻能強忍著。


    走在這無垠的沙漠裏,四周所見除了黃沙,還是黃沙。從清晨到中午,從午後到傍晚,唯有鋪天蓋地的黃沙,不見一株青草,不見路的盡頭,玄奘隻能這樣不停地走著、走著。漸漸地,一種空空落落的寂寞襲上心頭。這種落寞的感覺就像置身於弱水之中,你會慢慢地、不可救藥地沉淪下去,沉淪下去,直到完全被落寞淹沒。於是,恐懼就像一隻嗅覺靈敏、不懷好意的豺狗,悄悄跟蹤著你,而你無論如何也甩不掉它,每當你冷不防的時候,它就會躥上來狠狠咬你一口。玄奘對抗恐懼的唯一手段,就是一邊默念觀世音菩薩聖號,一邊硬熬。他也不知道熬到什麽時候是頭……


    忽然,前麵的路上,在單調的漫漫黃沙之中有什麽異樣的東西存在著!玄奘頗感振奮,疾步走了過去——


    天哪,那是一根死人的骨頭!“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玄奘一步跳出老遠。此後,路上的人畜骨頭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尤其是那些死人骷髏,向天空瞪著大大的眼眶,張著大大的嘴巴,似乎至今還心有不甘,仍在不停地向老天爺訴說著心中的抱怨。


    自古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客商、行旅葬身在這荒漠之中,這其中包括許許多多像玄奘這樣的求法之人。而今,這一堆堆白骨,是他們留下來的唯一標誌。夕陽西下時分,一陣晚風吹來,卷起密密的細沙,把天光都遮住了。


    風沙之中,天色驟然暗了下來。恐懼與焦慮交加,使得玄奘更加口渴,感到自己渾身要冒出火來。等到風停,最後一縷天光完全消失了,天地徹底黑了下來。老馬在沒有飲水的情況下,在幹燥的沙漠裏折騰了一天,徹底乏透了,撲通一下臥倒在地。玄奘自己也走不動了,就地打開鋪蓋,胡亂躺了下來。


    天地沉沉,完全成了昏黑一團。沙漠的黑夜,沒有一絲聲息,沉寂得像死一樣可怕,死一樣悲涼。這沉寂像死神的臂膀一樣,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要把玄奘死死抱在懷裏……他一激靈,掙紮著睜開眼睛。然而,他所看到的,是大漠裏的點點鬼火!那些人死在沙漠之後,他們骨頭中的青磷分解出來,閃閃爍爍,星星點點,隨風遊動……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隨著玄奘高聲稱念觀音聖號,心中的恐懼景象應聲消失了。然而,這不過是暫時的,片刻之後,隨著四周鬼火的生生滅滅,他又感到那些奇形怪狀的魑魅魍魎,從四麵八方向他逼來。還有那些變幻不定的妖魔鬼怪,前後跟隨,在他周圍手舞足蹈,時時刻刻都有可能伸出魔爪,扼住他的咽喉,壓迫他的胸膛,挖走他的心肺……


    玄奘恐懼到了極點。他就像溺水之人落入了無底的冰湖之中,向下沉、向下沉,卻永遠也沉不到底。絕望之中,他心底忽然迸發出一縷若有若無的吟誦之聲:


    觀世音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時,照見五陰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弗!色空故無惱壞相,受空故無受相,想空故無知相,行空故無作相,識空故無覺相。何以故?舍利弗,非色異空,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如是……


    玄奘忽然想起來,這“三世諸佛心要”,還是遠在成都之時,一位病僧教給他的。病僧說這“三世諸佛心要”,可保玄奘往來天竺安全。


    玄奘將心要默誦了一遍,眼前所有的鬼影、魔形、幻聲統統消失不見了,再也沒有出現。從此,每當心生畏怖,眼前出現群魔亂舞的幻影、耳邊響起莫名其妙的幻聲之時,他就誦持“三世諸佛心要”,一切妖魔鬼怪就會銷聲匿跡。


    第二天淩晨,玄奘被徹骨的嚴寒凍醒了。他活動活動僵硬的身子,坐了起來。大沙漠裏依舊四顧茫然,看不到任何生靈,隻有自己的老馬臥在不遠處。走,必須走。隻有走下去,才有生存的希望。玄奘掙紮著爬起來,收拾臥具。那老馬見他有了動靜,也沒精打采地站立起來。沒有水,人咽不下幹糧,馬也無法吃草,他與它隻好空腹上路。


    八百裏莫賀延磧,上無鳥飛,下無獸走,天地之間,唯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和一匹可憐的老馬在步履維艱地緩緩前行。不一會,太陽出來了。沙漠裏的陽光,因為沒有浮雲遮擋,很快就把腳下的沙子曬得滾燙。於是,火辣辣的烈日在頭頂上烤,熱烘烘的氣浪在腳底下蒸,整個大沙漠變成了一隻偌大的烤箱,一心一意要把玄奘蒸熟、蒸透,再烤幹、烤焦!


    熾烈的陽光像火舌一樣,一下又一下不停地舔著玄奘。而沙漠裏特有的幹熱風,能從人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裏鑽進體內,榨幹你體內的每一絲水分……


    玄奘活生生地體驗著製作幹屍標本的全過程!


    但是,他沒有停下腳步,在白茫茫的沙漠中走了一程又是一程。或許他永遠也走不出這無邊無際的戈壁,更到不了天竺;但隻要多向西走一步,他距離自己的理想就近了一步。正是這心靈深處理想的綠洲、信仰的源泉支撐著他、滋潤著他,使他強忍饑渴,保持勇往直前的意誌。


    可是,無論多麽美好的信念,多麽堅定的信仰,也無法消除越來越強烈的幹渴。玄奘的嗓子裏像是有炭火在烤著,疼痛幹裂,直徹心扉。那難以形容的煎熬讓他簡直想發瘋,恨不得把白花花的沙子咀嚼出一滴水來!


    午後,正在埋首走路的玄奘偶然一抬頭,忽然看到前麵不遠的地方出現了一大片綠洲!那裏草木青青,小河蜿蜒,廣闊的草原上有大片的牛羊在吃草。牧羊人悠閑地騎在馬上,嘴裏似乎正在哼著什麽小曲。流水潺潺的小河邊,有一位姑娘正在洗衣裳。她晾曬在岸邊草地上的衣服花花綠綠,猶如五彩繽紛的花朵……


    綠洲,這象征著生命的沙漠綠洲!水,那所有生靈賴以存活的生命源泉!


    玄奘拉著老馬,拚命向前跑去。可是,那綠洲忽近忽遠,總也趕不到跟前。剛剛走近了,它又遠了,最後幹脆不見了,沒了蹤影。


    原來,他所看到的不過是海市蜃樓——由光線折射造成的幻象。


    玄奘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大漠中氣候瞬息萬變,昨天烈日當頭,酷熱難耐,今日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風暴挾著沙礫席卷而來,抽打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玄奘眼睛張不開,連呼吸都很困難,他隻能牽著老馬俯臥在一個沙丘後麵,用袈裟把自己和馬頭都罩起來,任憑肆虐的風暴蹂躪。疾風奔若驚馬,把飛沙吹起,從半空散落下來,恰如驟雨一般。鴕鳥一樣的玄奘,等一會兒就必須動動身子、挪挪地方,不然的話,就會被流沙活埋起來……


    玄奘從昏昏沉沉中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仍在默誦“三世諸佛心要”。危難無助的他也隻能祈求佛菩薩保佑了。


    夜幕再次降臨,沙暴不知何時停了。沙塵真是無孔不入,他的眼裏、嘴裏、鼻孔裏、耳朵眼裏,到處都是極度幹燥的粉塵,吸走了他身上這些地方僅有的一點點潮氣。玄奘眼睛幹澀,嘴唇開裂,鼻孔流血——更加幹渴難耐了。


    明知沒有可能,但他的目光還是四下尋覓著,希望能找到一星半點的水。哪怕是一滴露水、一點霜雪也好啊!突然,他看到左邊的沙丘半坡上半埋半露著一個半圓的東西,很像一隻被人遺棄的缽盂,裏麵好像浮動著一層青白色的波光。那會是寒露、白霜,還是雨水?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拂開流沙,將那東西挖了出來——


    這是一隻骷髏!一隻死人頭骨!


    它那空空洞洞的眼窩死死盯著玄奘,呲著慘白的牙齒,似乎正在發出瘮人的冷笑——它用這種方式告訴玄奘:你很快也會倒在大漠之中,不久之後也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


    據說,人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不動,能維持七天生命。而玄奘卻置身在環境極其惡劣的大漠之中,而且還在堅持向西行進。一連五天四夜,玄奘沒有滴水沾喉,沙漠裏的陣陣熱風如同火燒一般,烤幹了他身體內的最後一絲水汽。他熱得眼睛冒火,視線漸漸模糊了。他感到,他的生命就像他體內的水分,得不到任何補充,正在不可逆轉地慢慢流失、流失。到第五天傍晚,他頭暈目眩,奄奄一息,實在支持不住了,一步也邁不動了,一頭栽倒在沙子裏……


    他的最後一個視覺意識,看到那老馬也委靡倒地,緩緩倒在了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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