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風餐露宿,披星戴月,連續西行四日,渡過開都河與孔雀河,走了七百裏,進入屈支國境內。


    玄奘一行接近屈支王都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廢棄了的城市——龍池城。這裏的斷垣殘壁黑乎乎的,像是被大火燒過一樣。在廢墟北邊的一個大池塘邊,坐著一位老得已經看不出年齡的老人。他的目光久久盯著廢墟裏的某個地方,一動不動,宛若雕像。玄奘於是下馬與老人聊了起來。


    據老人說,身旁的大水池就是大龍池,傳說裏麵住著龍,並且這裏就是龍馬的故鄉。


    玄奘拜別老人,從大龍池行走四十多裏,接著他們翻越了一座高山。山下,宛若風中飄搖的白絲帶一樣,在戈壁的中央蜿蜒著一條美妙的河流。河的東西兩岸,各自有一座規模宏大的寺院。西岸佛寺高塔巍峨,寺院建築隨著山勢的起伏一層層鋪開,參差錯落,逶迤延伸。東岸的大寺成方形,寺內殿堂富麗、寶塔莊嚴,佛塔之南連接著梯形平台,北麵的僧房禪室鱗次櫛比。玄奘指著山下的寺院對歡信說:“下山後,我們到寺院禮佛。今晚就在這裏掛單。”


    在荒漠中長途跋涉,人們看到水,看到河流,看到人煙,總是倍感親切。想到今夜不用露宿荒野,不用擔驚受怕,可以痛痛快快地洗個澡,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


    當他們下到半山腰時,忽然聽到一陣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音樂聲。它時有時無,縹縹緲緲,輕若青煙,淡若遊絲,也不知是天上的仙樂,還是山川河穀的低吟。等他們又靠近了一些,那音樂更清晰起來,也更加動聽,好像是從寺院中徐徐傳來的。


    當玄奘他們下到最後一道山梁時,終於聽清楚了,那音樂來自兩寺之間的河畔,是一種笛子的聲音。


    鶯逢春暖歌聲歇,人遇知音笑臉開。


    幾片白雲隨水去,一聲長笛出雲來。


    笛聲依然繚繞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幾朵白雲停駐在空中,好像為笛聲所吸引,不忍隨風而去;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沒有掀起一絲波浪,宛若生怕打破了笛聲的和諧。風清欲醉,人閑欲眠,千秋音韻,萬古流傳……


    等他們走近河邊,這才發現吹笛子的人是一位白衣飄飄的少女。她如癡如醉,渾然忘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吹奏之中。於是,那美妙的聲音好像不是由笛子所發出來的,而是從她的心田直接流淌出來,自然靈明,動人心扉。


    或許是他們的馬蹄聲驚動了少女,她轉頭向這裏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驚,停止了演奏。愣怔片刻之後,她輕輕呼了一聲,隨即一匹雪白的駿馬奔馳而來。少女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長風拂動著白色駿馬長長的銀鬃,拂動著少女潔白的衣裙,她們不像是在地上跑,而是宛若在天上飛一樣,轉眼就沒了蹤影。


    天哪,這白衣少女與銀色駿馬,是山川造化的精靈,還是下凡的天神?或許她們不過是大漠裏的幻影?可是,那笛聲的餘音依然在人們耳邊回蕩,那少女飛馬離去時的回眸一笑,仍舊迷醉著人們的心靈……


    玄奘有些愣怔,或許是因為他真真切切地見到了那匹曾在他夢中出現過多次的雪白如銀的白龍馬?


    山下的兩座大寺,都叫昭估厘寺。玄奘他們參拜一番之後,就在東寺安歇。次日,他們西行不遠就到了屈支王都——伊邏盧城。


    出乎預料的是,屈支國王已經率領群臣和高僧木叉毱多等人在城外等著他們的到來。而且,數千名僧眾在東門外搭起浮幔,懸起幡蓋,安奉佛像,作樂起舞,迎接遠道而來的貴賓。


    難道,昨天傍晚國王就接到了探報?不然的話,很難在短時間內組織起這樣龐大的歡迎儀式。


    屈支國王蘇伐疊黑發圓臉,麵相開朗,神情溫和,和王後一起站在隊伍的最前麵。


    玄奘早早下馬,趨步向前,與屈支國王、王後相互見禮之後,被請入帳篷之中。有僧人分別向他獻上鮮花與葡萄汁。玄奘托著花盤,恭恭敬敬地將花瓣灑在了佛像上。接著,引禮官請他坐在國師木叉毱多下首。此後,來自王城各個寺院的僧人開始向玄奘禮拜、獻花、供養……隆重的歡迎儀式一直持續到黃昏。


    第二天,國王蘇伐疊在王宮舉行盛大國宴,正式給玄奘接風。除了國王、王後、朝中大臣之外,作陪的還有國師木叉毱多、王叔智月法師等出家人。國宴,自然豐盛至極,所有的人都胃口大開,津津有味地享受著美味的素齋。


    齋罷,國王下令演奏美妙絕倫的龜茲樂,招待遠方來的貴賓。


    能夠在王宮之中為國王、貴賓獻藝的藝術家,自然非同凡響。玄奘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是如何進場的,音樂便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時候響了起來。


    一聲高亢清脆的管子聲,在大廳中突然響起,它就像一支響箭,直射雲霄。然而,清脆的手鼓不請自來,自然而然地走入人們的聽覺中。鼓聲不急不緩,張弛有致,隱隱形成了一種重而複之的節奏……


    玄奘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樣一支木製的管子,開了八個小孔,就能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一會兒像龍吟虎嘯,令人不寒而栗;—會兒風雲突變,日月失色!再後來,音樂再變,使人感到和風拂麵,春意盎然,好像置身於鮮花盛開的原野……


    隨即,各種樂器一齊奏鳴,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澎湃之聲,將音樂推向了高潮……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當樂曲聲低緩下來的時候,八位少女擺動著曼妙的腰肢,邁著碎步,飄進場內。她們嬌媚如畫,柔若無骨,隨著鼓點、曲調做出各種出人意料的舞姿。她們手臂上舞動的長紗,彼此交錯,令人眼花繚亂,卻互不纏繞。那在空中舞動的飄帶,似乎能將她們輕盈的身軀帶起來,使人感到她們不是在地上跳躍,而是在天上飛舞。於是她們漸飛漸遠,隱入了幔帳之後。


    音樂會進入高潮,各種樂器各盡所能,各展所長,合成一曲美輪美奐的天籟……


    突然,鼓聲、琵琶聲和其他樂器聲在同一時間戛然而止!此時,一聲清麗的女高音從幕後響起:


    “噫——”


    沒有歌詞,沒有旋律,沒有伴奏,隻是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語義的感歎音,綿綿無盡地持續著、持續著……


    一位打著手鼓的俊秀少年,從幕後騰躍而入。他連續空翻,手中的鼓卻絲毫未停。接著,他開始用膝蓋在地上跳躍,仿佛在召喚天上的女神降臨。於是,那女高音幻化成一個輕盈的精靈,打著旋兒飄進了大廳之中。


    她出場之後一直在旋舞,人們無法看清她的麵容,隻能看到她披著一襲半透明的輕紗,脖子和手臂上繞著一條飄曳的長帶。隨著她的旋動,身上的紗裙飄成了圓形的花環,而那條在空中飄舞的長帶,時而如彩翼翻飛,時而像長虹貫空。


    這才是真正的舞者,前麵所有的樂舞,不過是為了她的出場而做的鋪墊。


    突然,鼓聲驟然而止,如蓮花般旋舞的少女也突然停了下來。她雙手向天高舉,雕塑一樣把自己美如天仙的容顏呈現在眾人麵前。那美麗的麵龐、纖巧的手指、流盼的眼神,叫人歎為觀止,幾乎所有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歎:


    “哇——”


    打手鼓的少年不知何時退到了幕後,大廳中央,少女開始翩翩起舞。她本來就像花兒一般姣美,像花兒一般鮮豔,而今如風中的花朵,婀娜多姿,搖曳生香。


    她就這樣隨心所欲地曼舞著。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把女人的美麗、女人的嫵媚、女人的嬌柔、女人的魅力,展現得淋漓盡致,可以說是極盡誘惑之能事!


    可是,她的神情卻又是那樣地率直、那樣地純真、那樣地誠摯,絲毫沒有淫蕩之氣。所以,盡管幾乎所有在場的男人都被她勾去了魂魄,陶醉在她的情愫之中,卻沒有非分之想,更沒有人做出過分的行為。


    靈與肉,情與欲,就這樣和諧地統一在她的舞蹈之中。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在她的誘惑下情不自禁,不能自製。大唐高僧玄奘,居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微微垂目,安然靜坐,一臉的沉靜,一臉的祥和。你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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