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法如坐完早香[31]從南廊下經過,忽然他覺得牆壁上像是多了一些什麽。他扭過頭,發現潔白的牆壁上有碗大的字,隨口念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哎呀,好偈子,真是好偈子啊!”


    聽到法如的喝彩,附近十數個僧人圍了過來。


    “誰寫的呢?”


    “誰知道呢,昨天還沒有哩。”


    人們正在議論之時,弘忍大師來了。他並不是未卜先知,本來,南廊這麵空白的牆壁,是留著準備畫《經變圖》與《禪宗血脈圖》的。所以,一早,弘忍大師便帶著專門請上山的名畫家盧珍走了過來。


    眾僧看到師父與盧畫師,自動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弘忍大師老遠就聽到了弟子們的議論,走到牆壁前,果然看到了一首寫得公公正正的偈子。他一邊輕輕讀,一邊頻頻點頭。略一思索之後,他轉身對盧珍說:“真是對不起。本來,勞你遠來,是要在這裏畫《經變圖》與《禪宗血脈圖》的。《金剛經》上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既然這麵牆壁上已經有了這首偈子,那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經變圖》與《禪宗血脈圖》就不畫了吧。”


    盧珍也是一位居士,很能理解弘忍大師的心思,愉快地點點頭。弘忍大師讓侍者去取一些錢來,作為盧珍白跑一趟的補償。


    隨後,弘忍大師指著牆壁上的偈子對大夥說:“你們聽著,從今天起,大家要把這首偈子牢記在心裏,時時念誦。隻要你們照這首偈子去修行,一定不墮惡道,一定會獲得大利益。”


    惠明問道:“師父,這偈子是誰寫的?竟然有這麽大的功用!”


    弘忍大師說:“誰寫的,我自然知道。弟子們也能從偈子的意境中體會到誰有這樣的修行境界。好啦,現在你去準備香案,讓我們禮敬這首偈子。”


    僧眾越集越多。惠明和法如抬來香案,擺到南廊正中。


    弘忍大師點燃一支香,帶頭朝牆上的詩偈拜了下去。


    眾僧見師父都如此恭敬虔誠,怎不崇拜有加?所有人都恭恭敬敬跪了下去。於是,如同天籟一般動聽的梵唱讚誦起來:


    僧寶不思議,身披三事衣。


    浮杯渡海刹那時,赴感應群機。


    堪作人天功德主,堅持戒行無違……


    禮拜結束後,法如、惠明、影隱等十幾個中年禪僧,結伴向神秀的房間走去。


    影隱忽然問道:“法如師兄,那偈子真的是神秀上座寫的嗎?”


    法如道:“那當然!試問,除了大師兄,全寺僧眾誰還能有這麽高的境界?”


    影隱似乎有所不甘,吸了一口涼氣說:“法如師兄,您與玄賾師兄的修學成就,並不比神秀差,為什麽不也作一首偈子?我若是有你的本事,我就……”


    法如停住腳步,嚴肅地對他說:“影隱,你大概是每天接待燒香進供的人,被世俗的名利熏染了心性。佛門是清淨地,第一應當看破的,便是名與利!”


    影隱合十,後退半步。


    法如邊走邊說:“再說,你別把佛門偈子類同於世人所寫的詩詞,不能單從字麵上去理解。偈子所表達的,是修證者的境界、明心見性的次第。你今後還是照大師兄的偈子好好修行吧,‘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呀!”


    惠明無限崇敬地說:“連師父他老人家都禮拜神秀上座的偈子,說明他真切領悟了佛法大意,的確是真知灼見。”


    法如頻頻頷首,輕歎一聲:“唉——神秀師兄的修學見知,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高啊!”


    惠明高興地跳了起來:“哇,這就是說,師父的衣缽肯定是傳給神秀上座啦!呀——哇——!神秀上座就要成為六祖啦!”


    影隱自言自語:“師父並未當場表態,說明事情還有變數……”


    眾人未聽清,所以無人理他。


    一個禪僧說:“師父說的是讓呈偈,不知神秀上座為何將偈子寫在了牆上?”


    影隱道:“這樣就公開了,逼著師父不得不表態。”


    惠明大喝一聲道:“放屁!你是狗眼看人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時,他們已到達神秀的寮房前,法如伸手敲門。


    神秀拉開門,眾僧一齊合十致禮。神秀把大家迎進室內。


    法如將神秀讓到正座,虔誠地向他鞠躬施禮說:“恭喜師兄。”


    惠明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通跪地,匍匐向前,一邊向神秀頂禮,一邊急不可耐地說:“上座,我雖然一心向佛,在東山寺修行多年,但仍未開悟。你成了六祖,要首先度我呀!”


    神秀將惠明扶起,神情激動地說:“諸位師弟,佛道無上,禪海無邊,我們共同修學吧!”


    這時,小沙彌跑了進來,邊跑邊嚷:“上座、上座,快去,祖師傳話,叫你到方丈去。”


    神秀一愣:“師父找我會有什麽事呢?”


    惠明說:“這個時候,還能有其他事?自然是要將禪宗的衣缽傳授給你啦。”


    天曉得為什麽,此時的神秀,心裏卻莫名其妙地忐忑起來。他神色不寧地走入方丈。師父弘忍大師坐在禪床上,雙目合閉。


    神秀放輕腳步,悄悄走過來給師父磕了一個頭,侍立一旁。


    弘忍大師閉目問道:“南牆上的四句偈子,是你作的吧?”


    神秀謙謹地回答道:“是的,偈子確實是我所作。弟子之所以作此偈,並不敢以此妄求第六代祖師之位,隻是想得到師父的指點,看看弟子是不是有一些智慧,懂得了佛法的大意沒有。”


    弘忍大師這才睜開眼,看看神秀,歎了一口氣:“唉——從你這四句偈來看,你還沒有真正認識到佛性。這樣說吧,你隻是到了禪的門口,還未真正進門,沒有窺見大道的堂奧[32]。一般的修行人,如果照你的這首偈子去做,便不會墮落。但若以這樣的見解,想求得徹底的覺悟,是不可能的。好啦,你去給我泡杯茶,我再啟發啟發你。”


    神秀洗杯,泡茶,斟水,呈給師父。


    弘忍大師馬上端起來,呷了一口,說:“我太心急了,茶還沒有泡好啊!”


    神秀知道師父不僅僅是在說茶。


    弘忍大師慢條斯理、一字一句說道:“至高無上的佛道,必須當下認識到本心,徹見自性。對於佛法的見解,必須是不做作,不思慮,沒一絲一毫的強求,自然而然從自性中流露出來。你要明白,自己的本性不生不滅。在任何時候,在每個念頭裏,都要保持這種認識和體驗。要知道,世界上萬事萬物的本性原來是相通無礙的,它們的絕對本性隻有一個,一通百通,一真皆真。以這種認識來看待萬物,才能離開它的表相,看到它真實的本質。”


    弘忍大師重新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了杯中的茶。神秀剛想去添水,他擺擺手,把玩著空茶杯說:“所謂的佛性,所謂的大徹大悟,隻不過是人沒有煩惱、沒有妄念的本心。這心,就像這茶杯,佛陀、皇帝用它吃茶,它決不因此而生起一念歡喜之心;蟲鳥、貓狗用它喝水,它也不會因此而憤怒不滿。金銀寶石裝滿,它也不會貪愛;用它來盛尿,它也不會厭惡。像這樣,本心不為萬物所動,又不為萬物所役使,反而役使萬物,萬物就像具備在我心中一樣。如此才是大自由、真解脫。”


    弘忍大師輕輕放下茶杯,閉目不語了。


    神秀輕輕拿起那隻杯子,仔細觀看。


    弘忍大師並未睜眼,輕輕說道:“自己的本心是看不見的,要去體驗。體會這心,即可打開你本來就具有的佛性之門。好啦,你照我說的這樣,再下一些功夫,好好體驗體驗,一兩天內重寫一首偈子。如果能認識到自性,我再把衣缽傳授給你。”


    神秀精神恍惚地回到室內,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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