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養心殿後閣裏的叔嫂密謀


    跟往常一樣,三十歲的慈禧太後寅初時分就醒過來了。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這是她一天中最難度過的時刻。她通常是閉著眼睛,安臥在重幃疊幛遮掩的龍床上,在細軟柔和的繡龍描鳳的墊被和蓋被之中,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胡思亂想。想得最多的,是她與鹹豐帝恩恩愛愛的甜蜜歲月。


    憑著絕代的美豔和絕頂的機敏,在小皇帝誕生前後的幾年裏,年輕的風流天子將對後宮的三千寵愛集於她一身。那個時候,她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好景不長,後來鹹豐帝把愛轉了向,被四個有名的漢人美女杏花春、武林春、牡丹春、海棠春纏得緊緊的。她遭到了冷落。但是,她有一個包括皇後在內,所有受到皇帝寵愛的女人不具備的優勢,那就是,皇上唯一的兒子乃她所生。在鹹豐帝身患重病,又不再專寵她一人的時候,她甚至暗暗地希望皇帝早日死去。不然的話,不知哪一天,哪個妃子的肚子裏又拱出一個皇子來,皇上一時被她迷惑,把江山從自己兒子的手中輕易地拿走,送給了他人。因而,當三年前,鹹豐帝駕崩的時候,她表麵上也悲痛欲絕,心裏卻暗暗得意:從此以後,這江山便是屬於自己兒子的了,再不要擔心別人來爭奪。


    但是,兒子繼承的卻是一片動蕩的破碎江山。皇宮內雖無人來爭奪,但江南的長毛造反已達十年之久。在江寧,分明有一個太平天國,要與大清王朝分庭抗禮;有一個天王,要與自己的兒子平起平坐。她決不能容忍這種狀況的存在。盡管她從小便從父親那兒接受了漢人不可相信的家教,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聽從恭王奕的勸告,重用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她要利用漢人來打漢人,要利用漢人來收複、鞏固兒子的江山。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了。三個多月前,當六百裏紅旗捷報從江寧送到紫禁城的時候,她興奮得熱淚直流,聲音哽咽,緊緊抱著九歲的小皇帝,連連呼喚著愛子的乳名……


    兒子的江山保住了,她的聖母皇太後的地位也保住了。雖然如此,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沒有丈夫的歲月畢竟是孤苦的,尤其是在這個一日將至的清晨,人間所有的夫妻都在鴛鴦被中擁抱的時候,她卻一人孤零零地躺著。她最怕這時醒過來,但偏偏每天這時她又都要醒過來。回憶以往的甜蜜日子,能夠暫時給她以溫馨,但很快,寡婦的煩惱鬱悶便會占上風。她想到這一輩子就要永遠這樣孤孤單單地生活下去的時候,龍鳳繡被所象征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權力,便再也不能填補她內心深處的寂寞空虛。每當這時,她甚至後悔當初不該費盡心思去招惹皇上的注意,去討得他的歡心。


    鹹豐元年冬天,初登皇位的鹹豐帝向全國下達選秀女的詔命:凡四品以上滿蒙文武官員家中十五歲至十八歲之間的女孩子,全部入京候選。慈禧太後那拉氏那年十七歲,父親惠征官居安徽皖南道員,正四品銜,各方麵都在條件之內,家裏隻得打點行裝,準備送她進京。正在這時,惠征得急病死了。那拉氏上無兄長,下無弟弟,僅僅有一個十三歲的妹妹,寡婦孤女哭得死去活來。當時官場的風氣是,太太死了,吊喪的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理睬。惠征居官還算清廉,家中並無多少積蓄,徽州城又無親戚好友,一切都要靠太太出麵,四處花錢張羅。待到把靈柩搬到回京的船上時,身上的銀子已所剩無幾了。


    這天傍晚,靈舟停在江蘇清江浦。正當暮冬,寒風怒號,江麵冷清至極。舟中那拉氏母女三人眼看家道如此不幸,瞻視前途更加艱難,遂一齊撫棺痛哭。淒慘的哭聲在寒夜江麵上傳播開去,遠遠近近的人聽了無不憫惻。突然,一個穿著整齊的男子站在岸上,對著靈舟高喊:“這是運靈柩去京師的船嗎?”


    “是的。”船老大忙答話。


    那人踏過跳板,對著身穿重孝的惠征太太鞠了一躬,說:“我家老爺是你家過世老爺的故人,今夜因有要客在府上,不能親來吊唁,特為打發我送賻銀三百兩,以表故人之情,並請太太節哀。”


    從徽州到清江浦,沿途數百裏無任何人過問,不料在此遇到這樣一個古道熱腸的好人,惠征太太感激得不知如何答謝才是,忙拖過兩個女兒,說:“跪下,給這位大爺磕頭!”


    那拉氏姐妹正要下跪,那人趕緊先彎腰,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我這就回去複命,請太太給我一張收據。”


    惠征太太這時才想起,還不知丈夫生前的這個仗義之友是個什麽人哩,遂問:“請問貴府老爺尊姓大名,官居何職?”


    那人答:“我家老爺姓吳名棠字仲宣,現官居兩淮鹽運使司山陽分司運判。”


    惠征太太心裏納悶:從沒有聽見丈夫說起過這個人。她一邊道謝,一邊提筆寫字:“謹收吳老爺賻銀三百兩。大恩大德,容日後報答。惠征遺孀叩謝。”


    那人收下字據回府複命。吳棠一見字據,大怒道:“混賬東西,這賻銀是送到殷老爺家裏的,怎麽冒出一個惠征來了!這惠征是誰?”


    聽差慌了:“老爺不是說送到運靈柩去京師的那隻船嗎?我聽到哭聲,又問是不是到京師去,說是的,我就送去了,她們也收了。”


    吳棠冷笑道:“好個糊塗的東西,天下哪有不愛銀子的人!你送她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還會不收嗎?你問過她的姓沒有?”


    聽差辯道:“小人想,世上哪有這等湊巧的事,都死了人,都運到京師,又都在這時停在清江浦。所以小人想,這不要問的,必定是殷家無疑。”


    吳棠發火了,拍著桌子嚷道:“你這個沒用的家夥,還敢這樣狡辯?你趕快到江邊去,把三百兩銀子追回來,再送到殷家的船上去!”


    “去就是了!”聽差答應著,心裏仍不大服氣。


    “慢點兒!”側門邊走出一個師爺來,向聽差招了招手,然後對吳棠說,“老爺,我剛從江邊來,知道些情況。”


    “你說吧。”


    “收到銀子的這一家是滿人,主人原是安徽的一個道員。這次進京,一是運靈柩回籍安葬,一是送女兒進宮選秀女。老爺,”師爺湊到吳棠的耳邊,小聲說,“這進宮的秀女,日後的前途誰能料定得了?倘若被皇上看中,那就是貴妃娘娘了。到那時,隻怕老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哩!三百兩銀子,對老爺來說算不上一回事,但對這時的寡婦孤女來說,則是一個天大的人情。既然銀子已經送了,老爺不如幹脆做個全人情,以惠征故人的身份親到船上去看望一下,為今後預留一個地步。”


    吳棠想想也有道理,三百兩銀子,對一個鹽運判來說,本也算不了什麽。於是,他帶著師爺連夜來到江邊,登上靈舟,好言勸慰惠征太太,又鼓勵那拉氏姐妹好自為之,今後前途無量。臨走時,留下一個名刺。惠征太太一家千恩萬謝。


    那拉氏把這張名刺珍藏在妝奩裏。父親死後的淒冷給她以強烈的刺激,使她深刻地意識到權勢的重要。對著冷冰冰的運河水,她咬緊牙關,心裏暗暗發誓:此次進京候選,一定要爭取選上;進宮後,一定要想方設法引起皇上的注意;倘若今後發跡了,也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位吳老爺。


    她終於被選上了,安排在圓明園。後宮佳麗如雲,淹沒了她的美貌和才華。一年過去了,她依舊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秀女。但是,極有心計的她,也就在這一年時間裏,把皇上的脾性愛好都打聽到了。她知道,二十歲的皇帝,好熱鬧喜遊玩,尤其愛看戲聽曲子,還能夠自度新曲,是一個有文采有情致的天子。她從小跟著父親在江南長大,學到了不少優美的江南曲調,這時便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溫習著。天生的好嗓子,又加上勤奮練習,一年過後,她的江南小曲已唱得非常好了。


    這一天,鹹豐帝來到圓明園遊玩。將至桐蔭深處時,忽然傳來歌聲,太監欲前去斥責,鹹豐帝製止了。原來,鹹豐帝生長在北京的深宮之中,平日裏聽的隻是京劇、昆曲和北方的粗豪歌曲,從來沒有聽到過江南的小調。這江南小調,最是婉轉曲折,綿軟多情,又從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口中唱出,更加動聽。文采風流的青年天子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站在湖邊,怔怔地聽了好長一會兒。


    “把唱歌的人帶到煙波致爽殿來!”鹹豐帝下令。


    唱歌的人被帶上來了,正是惠征的長女。鹹豐帝盤坐在煙波致爽殿內西偏殿的炕上,望著圓明園裏這個地位低下的宮女,驚訝得半天做不得聲,心裏想:宮中有這樣美麗的女人,我竟然不知,真是辜負了自己,也委屈了她。


    “剛才的歌是你唱的?”看了很久之後,鹹豐帝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話來。


    “回萬歲爺的話,是奴婢唱的。”回答的聲音清清脆脆,如同銀鈴一般。


    “你再唱一曲給朕聽聽。”


    優美的子夜吳歌在空曠的煙波致爽殿內響起:


    春氣滿林香,春遊不可忘。落花吹欲盡,垂柳折還長。


    桑女淮南曲,金鞍塞北裝。行行小垂手,日暮渭川陽。


    “好,唱得好!”鹹豐帝以手輕輕地擊著炕上的小幾,凝視著容光煥發的宮女,他發現宮女手裏拿著一枝蘭花。


    “你喜歡它?”鹹豐帝指著蘭花問。


    “回萬歲爺的話,奴婢最喜歡蘭草蘭花。”


    鹹豐帝笑道:“我也不知你叫什麽名字,我就叫你蘭兒吧!”


    “謝萬歲爺賜名!”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蘭兒走過去,伸出一雙十指纖纖、潤如凝脂般的手來。鹹豐帝摸著這雙玉手,不覺春心蕩漾起來,對一旁侍候的太監說:“你們都出去!”


    蘭兒一聽,羞得滿臉通紅,待太監剛出門,她已躺倒在皇帝的懷裏了……


    慈禧不忘舊恩,垂簾聽政之始,便將吳棠擢升為兩淮鹽運使,一年後又升為漕運總督,最近兩廣總督出缺,她又尋思著把吳棠調升這個職位。


    有仇能報,有恩能酬,這畢竟是人生的幸事。想到這裏,她略覺一絲寬慰。


    窗紙已發白,天亮了。慈禧是一個會保養的人。她每天堅持早晚兩次散步,名曰遛圈子。早晨一次在起床之後,略為梳洗一下就出門;傍晚一次在太陽落山之前。


    “小安子,咱們出去遛遛!”待心愛的太監安德海給她洗了臉,漱了口,攏了攏頭發後,她起身,招呼安德海陪她出門在養心殿內散步。


    養心殿位於紫禁城後半部分,在西一長街的西側,它的前麵是軍機處,後麵是西六宮。這座宮殿建於明朝,清雍正年間又重新修繕過一次。明朝各代帝王以及清朝順治、康熙兩代皇帝的寢宮是乾清宮,到雍正皇帝時,因其父康熙帝新死,他不願再住到父親住了六十多年的乾清宮去,遂住在養心殿守父喪。孝期滿後,沒有再搬動,養心殿就成為他的寢宮和處理政務的地方了。從那以後,各代皇帝都沿襲未改。慈禧原住在西六宮裏的儲秀宮,皇後慈安原住在東六宮裏的鍾粹宮。同治皇帝搬進養心殿後,為便於隨時照料,與他共同治理國家的兩宮太後也搬到養心殿來居住。


    養心殿為工字形建築,前殿後殿相連,四周廊廡環抱,結構緊湊。前殿為處理政事之所,後殿為寢居之地。當時,小皇帝住在後殿正間,慈安住後殿東閣,慈禧住後殿西閣。因為此,妃子們以及太監、宮女都稱慈安為東邊的太後,簡稱東太後,稱慈禧為西邊的太後,簡稱西太後。慈禧在安德海的陪同下,繞著碧瓦紅牆、蒼鬆古柏遛了兩個圈子,淩晨醒過來後的那段苦澀心情已排遣得差不多了。吃過早飯後,她重新坐到梳妝台前,開始了一天的正式裝扮。


    和世間所有的女人一樣,梳妝打扮是慈禧最感興趣的事。她有出眾的美麗,也有出眾的裝扮技巧。她的美容材料中用得最多的是花。她的枕頭裏是空的,一年四季裝滿曬幹的花朵。她認為這些曬幹的花朵中的花蕊之氣,可以使她永葆花容月貌。她要太監以新鮮紅玫瑰做胭脂,以嬌嫩的白牡丹做撲粉。她常常派梳頭太監到北京城街頭巷尾去仔細觀察婦女們的發型,選好的梳給她看。她中意的,就作為一種發型定下來。每隔三天五天,她就換一種發型。每天早上,她讓梳頭太監梳好頭後,再叫一個手腳極輕細的小太監,拿著一根兩寸來長的玉棒,像擀麵杖擀麵一樣,在她的臉上來來回回地滾動五十下。然後再敷上撲粉,塗上胭脂,戴上鑲著三百零二顆珍珠的金鳳朝冠,穿上明黃色的雲水龍袍,罩上用三千五百粒珍珠編綴而成的披肩,踏著四寸多高的花盆底繡鞋。每當她這樣打扮停當,一搖一擺,嫋嫋婷婷地走出後殿西閣門檻時,養心殿裏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會向她投來發自內心的讚歎目光。就在這一片目光中,她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寡婦的怨尤被驅散得一幹二淨,她以滿腔的熱情開始了一天的軍國大事的處理。


    今天的梳妝,她比往日用的心思更多,花的時間更長,對侍候的太監要求更嚴,因為今天上午她要和慈安太後一起,與兩位王爺商量一件極為秘密的大事。這兩個人,一個是鹹豐帝的親弟七爺醇郡王奕,一個是鹹豐帝的表兄蒙古親王僧格林沁。昨天兩宮太後計議這件事時,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慈禧忽然建議:七爺、僧王都是自家親人,明日召見時幹脆去掉黃幔帳,這樣更顯得是家人聚會,氣氛親切些,談得也會深入些。


    原來,自從挫敗了以肅順為首的輔政八大臣之後,兩宮太後每天便和小皇帝一起召見臣下,處理國事。召見時,小皇帝坐在正中,兩宮太後坐兩側。為嚴男女之防,前麵掛一塊薄薄的黃幔帳。這樣,太後可以看得清奏事的臣工,而臣工卻看不見太後。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垂簾聽政。慈安太後鈕祜祿氏比慈禧還要小兩歲,是個性格平和,對國事不感興趣也缺乏這方麵才幹的女人。她思量著僧格林沁名義上是大行皇帝的表兄,實際上並沒有血緣關係,且長年帶兵在外,彼此並不親密,到底比不上六爺、七爺這些親骨肉,轉念一想,示僧格林沁以親切也有道理,猶豫一下,又同意了。因為有這個緣故,慈禧今天的梳妝更顯得不同一般。


    待四五個太監忙忙碌碌地侍候了個把時辰後,慈禧起身來,自己對著西洋進口的大玻璃鏡,前後左右地轉了幾圈,覺得滿意了,這才對安德海說:“小安子,你去東閣那邊去看看,進行得怎麽樣了,再去前殿看他們都來了沒有。”


    “喳!”安德海轉身出門。一會兒工夫,回來稟報:“母後皇太後早已穿戴完畢,正在等這邊的消息。七爺和僧王也在軍機處朝房等候叫起。”


    “行,咱們走吧!”慈禧邊說邊出了門。


    平素垂簾聽政之處都在前殿的東暖閣,今天特為安排在西暖閣。這裏是前代皇帝批閱奏章的地方,從雍正朝設立軍機處之後,便成為皇帝與軍機大臣密談的房子。乾隆皇帝在西頭隔出一個極小的房間,將宮中珍藏的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三件稀世墨寶懸掛在這間小房子裏,並命名為三希堂。批閱奏章勞累的時候,他便走進三希堂,以欣賞三王的墨跡作為休息。他的子孫嘉慶、道光、鹹豐都沒有這個雅興,很少光臨。不過,三希堂仍一直完好地保存著。


    慈禧踏進西暖閣時,慈安已端坐在那裏了。慈禧向慈安行過禮後,就挨在她的身邊坐下。因為今天屬於非正式的會見,故未叫值班大臣傳令,而是叫安德海到軍機處朝房去傳奕和僧格林沁。


    奕的福晉是慈禧的親妹妹。當年,慈禧依靠奕的力量擊敗了肅順一班輔政大臣,後來發現奕本事大,不易控製,就尋機削掉了奕“議政王”的封號,轉而信任這個身兼小叔子、妹夫雙重身份的奕。奕的為人行事與奕大不相同。他謹守祖宗家法,心胸封閉狹窄,對內隻信任滿人蒙人,對漢人一貫不親近;對外則夜郎自大,盲目輕視排斥洋人。


    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剽悍勇猛,他率領的軍隊向來號稱能征慣戰,八旗兵、綠營他都看不上眼,更何況那些臨時招募的練勇。可偏偏就是這些他眼中的烏合之眾,這些年來在江南戰果累累,最終攻下了江寧,奪得了對太平軍作戰的全勝。相反,他的蒙古鐵騎在與撚軍的角逐中常常打敗仗,相形之下,昔日的聲威銳減。這個一代天驕的後裔,對曾氏兄弟和湘軍窩著一肚子無名怒火。


    湘軍進江寧後,打劫財富,屠城縱火,又放走幼天王,朝野謗四起,物議沸騰,僧格林沁聽了十分得意,趕緊打發富明阿以視察滿城為由,去江寧實地了解。誰料曾國荃一嚇一賄征服了富明阿,江寧將軍回去後向僧格林沁作了假匯報。僧格林沁不相信,又派了幾個有心眼的幕僚偷偷到了江寧城。他們秘密地查訪了十天,掌握了湘軍高級將領竊取金銀財寶的鐵證。僧格林沁據此向太後、皇上密奏一本,要求宣示湘軍洗劫江寧的罪行,注銷曾國藩的爵位,將曾國荃、蕭孚泗、朱洪章等人押至刑部嚴訊,並立即全部解散湘軍。這個為泄私憤而企圖將湘軍一網打盡的密奏,就連慈禧也覺得太過分了。


    就在江寧打下後的幾天裏,慈禧收到了十來封奏折。這些奏折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一個共同的主題:莫忘載舟之水亦能覆舟的古訓,湘軍凶惡貪婪,曾國荃桀驁不馴,謹防意外。令慈禧驚訝的是,這些折子竟然大部分出自漢大臣之手。不久,曾國荃自請開缺回籍養病,曾國藩稟報即將大規模裁撤湘軍。慈禧的心總算輕鬆了一些,她順水推舟地批準了曾國荃開缺回籍的請求,耐著性子等待曾國藩裁軍的具體行動。她希望湘軍這個隱患能消失在曾氏兄弟的自抑過程中,那樣一則不會因朝廷的製裁而激發事情的惡化,二則也不會給後世留下容不得功臣的詬病。不料,關於裁軍一事,曾國藩就那份奏報外再沒有下文了。駐守鎮江城的督辦鎮江軍務廣西提督馮子材,密奏江寧城內根本沒有裁軍的舉動,索餉鬧事的現象到處皆是,前不久鮑超的霆軍公開嘩變,而曾國藩並沒有給嘩變的官勇以處罰,甚至想遮掩過去。


    接到馮子材的密奏之後,慈禧意識到對湘軍再也不能掉以輕心,趁著僧格林沁回京休假的時候,她把這位大清朝的幹城召來,並與七爺一起進宮密商。


    僧格林沁和奕一前一後地進了西暖閣。僧格林沁見兩位皇太後端坐在炕上,前麵並沒有黃幔帳,不覺大吃一驚,忙跪下磕頭,不敢仰視。奕也跟著跪下。


    “都請起來,今天是咱們自己家人聚會,不要這麽多禮節。”慈禧對著兩個跪倒在她腳下的須眉男子嫣然一笑,說,“你們看,咱們姐妹也沒有設簾子,都是自家手足,要這個簾子做什麽!”


    僧格林沁、奕周身滾過一陣暖流,坐到兩宮皇太後的對麵。慈安藹然吩咐:“給僧王和七爺敬茶。”


    兩個宮女用鎏金銅盤端上兩杯茶來。擺在僧格林沁麵前的是一個血紅瑪瑙杯,擺在奕麵前的是一個鬆花翡翠杯,泡的都是福建巡撫徐宗幹進貢的閩南烏龍茶。隻見慈禧一揮手,所有太監、宮女都悄然無聲地退出西暖閣。


    “姐姐,你先說吧。”盡管慈安的年紀小於慈禧,名分卻在慈禧之上,慈禧不得不叫她姐姐,自稱妹妹。和每次召見臣工一樣,慈禧在說話之先,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話。也和每次一樣,慈安照例回答這樣一句話:“我們姐妹之間還講什麽客氣,你就先說吧。”


    “姐姐既然要我先說,我就先說幾句。”慈禧說過這句套話後,以輕柔動聽的女人聲調開始了她的正題,“弘德殿的師傅要皇帝背《書經》,皇帝就不來了。今兒個我們姐妹請僧王和七爺來,是要聽聽你們對南麵湘軍的看法。曾國藩的湘軍立了大功,克複了江寧,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過,湘軍進了江寧後,放火燒盡長毛的偽宮殿,長毛多年聚斂的財富都變成了湘軍將領的私產,朝野對此都很憤慨。我們姐妹也覺得曾國藩、曾國荃兄弟有負朝廷的厚望。前些日子,曾國藩說裁湘勇,但至今並無行動。兩位王爺說說,朝廷對湘軍應如何處置。”


    慈禧的話剛一說完,僧格林沁便迫不及待地奏道:“太後,奴才早就看出湘軍不是好東西。三年前打下安慶的時候,就有人向我稟報,說湘軍把安慶城洗劫一空。這次打江寧更是瘋狂,金銀財寶掠奪光不說,連江南女子都給他們搶盡了。老百姓說,湘軍都是強盜、畜生,比長毛壞多了。太後,奴才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削掉曾家兄弟的爵位,把曾國荃等人押到刑部審訊,強行解散湘軍,派我八旗子弟兵進駐江寧城。”


    慈安笑道:“僧王說得有道理,但曾國荃沒有造反的跡象,若是把他押到刑部,別人會說朝廷虧待功臣。”


    “怎麽沒有造反的跡象?湘軍本是團練,仗打完了,就得解散。不想造反,為何遲遲不解散?”僧格林沁是滿蒙親貴中最能打仗的人,又是鹹豐帝姑母的養子,鹹豐帝生前對他都很客氣,更助長了他的驕橫跋扈,即使在皇太後麵前,他也顯得放肆。兩宮太後都知道他的脾氣,相互對視了一眼,微微笑一下,都沒有作聲。


    奕說:“太後,依奴才看,曾國藩是個最虛偽的人。打下安慶時,曾國荃把偽英王府的全部財產都運回他的湖南老家,用這筆錢給他的每個兄弟都買了田起了屋。正因為這樣,曾國藩明明知道,卻不作聲。他又得了財產,又得了廉潔的名聲。這次打下江寧,他上奏說,所傳金銀如海、財貨如山的話都是假的。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既然沒有金銀財貨,為什麽要放火把長毛的偽王宮王府都燒掉?為什麽不學當年曹彬的樣,封存府庫,等待朝廷派人來驗收呢?怪不得別人都說曾國藩是偽君子。上次說的裁撤湘軍的話,太後決不要相信他。奴才看他是不會主動去解散湘軍的。”


    奕的話說完後,西暖閣裏沉默了好一陣子。慈禧問:“依七爺的意思,也是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湘軍了?”


    奕想了一下,說:“奴才也不是說要朝廷下令強行解散,看是不是有別的法子,逼著曾國藩去履行他的諾言。”


    “有一個法子可以逼他。”僧格林沁信心十足地說。


    “僧王有什麽好主意?”慈安轉過臉問。


    “將奴才的蒙古鐵騎從山東開到江南去,駐紮在江寧城四周,用武力逼他解散湘軍。”僧格林沁氣勢雄壯,仿佛他的騎兵就是一支能降百魔的天兵天將。


    慈安輕輕地點頭,像是讚許。慈禧在心裏冷笑:你的鐵騎能敵得過曾國荃的吉字營嗎?嘴裏卻說:“僧王的主意好是好,隻是太露形跡了。”


    奕說:“太後說得是。蒙古鐵騎開過長江,駐紮在江寧城外,的確是太露形跡了,不撤湘軍和造反畢竟有所不同。但僧王的主意仍然可用,可以打著剿安徽境內撚賊的旗號,將人馬開到蘇皖一帶。這樣,既對江寧城內的湘軍是一個壓力,又可以防備今後的風吹草動。”


    “七爺的這個辦法最穩妥。”慈安立即表態。


    慈禧望著這個二十七歲的妹夫,不覺暗暗讚賞:這幾年有長進,再磨煉磨煉,以後會是一個好幫手。遂微笑著說:“七爺這個主意不錯。不過這樣一來,壓力又變得不直接。還是如七爺所說的,要盡快逼得曾國藩履行裁軍的諾言才好。不然,湘軍總是朝廷的一塊心病。”


    西暖閣裏又是一陣沉寂。四周擺設的幾具西洋座鍾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愈發襯托出閣內閣外的寧靜。人間第一家的叔嫂四人都在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才能盡快盡好地去掉大清王朝的這塊心腹之病。突然,僧格林沁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兩宮太後都嚇了一跳。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說:“奴才失禮,請太後饒恕。”


    慈禧笑著說:“僧王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


    慈安也笑著說:“不要緊的,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僧王不必介意。”


    僧格林沁說:“奴才打仗,常常采用誘敵進圈套的辦法,遠遠地將敵人引過來,進了圈套後,他就不得不聽奴才的擺布了。”


    奕興奮起來:“奴才明白了僧王的意思,是要把湘軍引進朝廷布置好的圈套,然後再來名正言順地收拾它。好,真是好主意!不過,設一個什麽好圈套呢?”


    “是的呀,設個什麽好圈套呢?曾國藩可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呀!”慈安麵有難色,她於這方麵是一點兒主意都沒有的。


    “有個最簡單的辦法。”僧格林沁說,“皇上下道諭旨,說要曾國藩進京陛見,太後當麵嘉獎。奴才再派幾個人在半途殺掉他,事後殺兩個替死鬼了結。曾國荃已開缺了,曾國藩這一死,湘軍群龍無首,自然就瓦解了。”


    僧格林沁說完後看了兩個太後一眼,自以為這是最好的主意。曾國藩本是他嫉恨已久的對頭,現在可以通過太後的手來除掉他,豈不太令人愜意了!他沒有想到,慈禧自有她的想法。她還不想殺掉曾國藩,因為皖豫一帶的撚軍、陝甘一帶的回民都鬧得很厲害,她兒子的這座江山還未完全鞏固,很可能還要依靠曾國藩去平撚平回。但是,眼下他手裏的這十幾萬湘軍又必須大規模裁撤,方可保證江南不再出事。到時需要曾國藩重上前線,再讓他去湖南招募新軍好了。這就叫作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朝廷必須要建立這樣的權威,才可以駕馭遍布全國的幾十萬團練。如果讓建第一號功勳的曾國藩帶頭這樣做,那麽今後左宗棠的楚軍、李鴻章的淮軍就翹不起尾巴,隻得乖乖地跟著學樣。相反,若曾國藩不裁撤湘軍,以後左、李也會跟著學。天下有了這幾十萬打過多年硬仗,立過大功的湘、楚、淮軍存在,真好比在紫禁城裏容下幾個佩劍拿刀的強盜,隨時都可能有不測之禍發生,養心殿裏的寶座還能坐得安穩嗎?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露聲色地逼曾國藩自動裁軍。


    冥思苦想了半天,兩位軍國大臣都無計可施,倒是慈禧心裏冒出一個主意來。她問僧格林沁:“據說湘軍裏混有哥老會,僧王在山東聽說過嗎?”


    “是的,湘軍中有大批哥老會。前次鮑超的霆軍嘩變,有人說就是哥老會從中煽動的。”僧格林沁回答。他手下有一支漢人隊伍,帶兵的頭領是前些年從太平軍投降過來的陳國瑞。陳國瑞跟湘軍不少將領有往來,湘軍中有哥老會,就是他告訴僧格林沁的。


    “說是哥老會反對朝廷,真有這事嗎?”慈禧又問。


    “據奴才所知,哥老會是湘軍中一班流氓痞子結成的團夥,打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旗號籠絡人心,在湘軍中拉幫結派。不過,還沒有聽說過哥老會反對朝廷的話,但也不能打包票。”僧格林沁說。


    奕說:“奴才聽說綠營中也有哥老會的人,這很可怕。”


    慈禧皺了一下柳葉眉,一個設想在她的心裏陡然成熟了。她轉眼對慈安說:“姐姐,時候不早了,僧王和七爺也累了,今天就議到這裏吧。您看呢?”


    慈安說:“是說了很久的話了,不過,逼曾國藩早點兒裁軍的主意還沒商量出來呀,是不是明兒個還請僧王和七爺進宮來呢?”


    “過幾天再說吧。”慈禧邊說邊起身,慈安也跟著起身。僧格林沁、奕忙離開椅子,就要跪安。


    “不用了。”慈禧輕柔的聲調裏顯然帶著幾分剛氣,秀美的丹鳳眼專注地盯著兩個堂堂男子漢,說,“今兒個是咱們自家人在這裏隨便聊聊天,出去後,誰也不能再說起哦!”


    “奴才明白。”僧格林沁說完後抬頭又看了慈禧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聖母皇太後。“太美了!”粗野的蒙古親王在心裏讚歎不已。就在這時,他發現慈禧也正盯著他,那眼神有點兒異樣,他趕緊把頭低下。


    “在這裏吃過飯再回去吧!”慈禧對著門外一招手,安德海立即又輕又快地走了過來,“你去前麵禦膳房招呼一下,給僧王和七爺備一桌好酒飯。”


    回到後殿西閣,吃過點心,慈禧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後又想起上午的密談。她有點兒失望,談了半天,兩位皇親並沒有給她出一個好主意,最後還是自己一時靈感上來,冒出了一個想法。她記起丈夫生前曾很有感慨地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真正能辦事的還是漢人。她很想把幾個老成持重的漢大臣,如大學士賈楨、周祖培等人找來,問問他們。但這樣一個處置曾國藩和湘軍的重大決策,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她對自己的設想不十分滿意,覺得還有欠缺,遂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欣賞自己美麗的麵容,一邊繼續思考著,力圖構造得更完備些。


    僧格林沁雄壯的身軀時常幹擾年輕太後對國事的思索,好半天了,她的計劃也沒有多少進展。這時,安德海送來一遝內奏事處呈遞的奏折。她隨手翻了幾份,看到了新封男爵福建陸路提督蕭孚泗奏請回籍奔父喪的折子。她突然腦子一轉,又有了一個新主意。


    第二天一早,兵部兩個年輕力壯的折差,背著兩份絕密上諭,以每日五百裏的速度,分別向武昌和南昌飛奔而去。


    二、官文親到江寧追查哥老會


    五天後,湖廣總督官文接到了慈禧的密諭,新近榮封伯爵的滿洲大學士心裏得意。他出身於世代特權階層,有著濃厚的門第偏見。這些年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先前卑微低賤的漢族窮書生、種田佬,一個個爬了上來,占據高位,心裏很不是味道。出於這種心理,胡林翼任鄂撫初期,他常常掣肘。後來,精明的胡林翼為了大局,不得不卑容謙辭,處處讓他,又玩起夫人外交的手腕,才維持住武昌城內督撫相安的和局。也同樣是出於這種心理,當李續賓、曾國華在三河被圍的時候,他不但不發兵救援,反而加以奚落,結果害得湘軍精銳大損。江寧攻克後,雖然晉封伯爵,但看到曾國藩封侯爵,曾國荃、李鴻章都封伯爵,他心裏不舒服。尤其是不久前左宗棠也封了伯爵,他更氣惱。他與左宗棠由樊燮一案結下的宿怨,並沒有因左後來的戰功突出而淡化,反而妒火中燒,愈演愈烈。現在,皇太後密諭他去辦一件打擊漢人的大事,他如何不喜從中來,踴躍前往!


    官文和府裏的幕僚們議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計劃。於是,幾個足智多謀的幕僚和有雞鳴狗盜之技的俠士,乘坐一條火輪向下遊駛去。火輪在離下關碼頭二十裏遠的綬帶洲停下來。這裏有一座廟宇,名叫先覺寺,是南朝劉宋時期建造的,已有一千餘年的曆史了。太平天國不信佛教,故這些年寺院冷清。寺裏有十多間空房,住持見有遠客來臨,忙收拾五間幹淨的房子,讓這一班人住下。


    寺裏的和尚們不知道這班人是什麽身份,隻見他們氣概不俗,吃得好,又舍得多給房錢,料定是有錢的富商,招待得十分殷勤。夜裏,俠士們換上青衣黑帽夜行服,潛入吉字大營的各個軍營中,偷偷地從營官房裏將該營花名冊盜出,然後趁著天未亮回到先覺寺。白天,幕僚們關上房門,從每本花名冊中抄出二三十、四五十不等的人名來,連同他們的籍貫、年齡、任職等情況都抄下。抄好後,這本花名冊又在當天夜晚被送回原處。這樣,在先覺寺住了三天三夜的督署幕僚們,已經從吉字大營中的節字營、信字營、煥字營等十多個軍營的花名冊上,抄下四百多名湘軍官勇的名單及簡曆。第四天中午,官文親自坐上豪華的英國造小火輪,風馳電掣般地來到綬帶洲,將這一班人帶上船,急速開到下關碼頭,上岸後坐進臨時雇的轎子,來到由原侍王府改建的兩江總督衙門。


    當衙役將寫著“文華殿大學士湖廣總督一等伯官文”的名刺遞上的時候,正在簽押房批閱文件的曾國藩大吃一驚:這個一向十分講究排場體麵的滿洲大員,怎麽沒有事先打個招呼,便直接投衙門而來?再說,官文此時來到江寧,又意欲何為呢?曾國藩來不及細想,便吩咐大開中門,迎接貴賓。


    “官中堂光臨江寧,怎麽不通知下官?你是存心讓我背一個失禮的罪名呀!”當曾國藩穿戴整齊走出二門時,白白胖胖的官文已進了大門。曾國藩老遠便打著招呼,態度親熱,好像來的是一位知交摯友。


    “哎呀呀,曾中堂,你看你說的,你是侯爺,我哪裏敢屈你的駕來迎接。”官文的態度更親熱,滿麵春風地迎上前來,仿佛前麵站的是他情同手足的舊雨。


    坐定後,官文說:“上岸後,從下關碼頭到總督衙門這一段,鄙人從轎窗口看到江寧城已趨平靜,百業也正在複興,曾中堂真正有經緯大才,不容易呀!”


    曾國藩說:“官中堂誇獎了,江寧城被圍了三年,湘軍進城時,長毛拚死抵抗,所有偽王宮王府,都縱火焚毀,一代繁華古都,幾乎化為廢墟,要恢複起來,至少要十年光陰。”


    官文聽後心想:好個狡猾的曾滌生,明明是湘軍放火燒城,卻偏要說是長毛幹的,為他的兄弟和部下洗刷罪名。他笑著說:“全部恢複當然不容易,眼下隻有幾個月,便能有這個樣子,真了不起。聽人說,秦淮河已修繕好了,規模和氣魄都超過了鹹豐初年。看來,曾中堂雅興很高。過幾天,也讓鄙人去坐坐畫舫,聽聽曲子,在胭脂花粉水麵上享享人間豔福吧!”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也笑著說:“官中堂有這個興致,下官一定奉陪,隻是秦淮河並未全部複原,僅在桃葉渡建了幾間房子,怕不能使官中堂滿意。”


    “九帥說是要回籍養病,離開江寧了嗎?”笑了一陣後,官文轉了一個話題。


    “半個多月前就坐船走了。”


    “這麽快就走了?可惜,不知在哪段江麵上失之交臂。”官文顯得十分遺憾,“九帥現在可是普天之下人人羨慕的英雄啊!”


    “官中堂太客氣了。”曾國藩誠懇地說,“沅甫能有今天的成功,全仗官中堂的提攜獎掖。當年沅甫初出山時隸屬湖北,官中堂對他照顧甚優。這些年官中堂雄踞武昌上遊,斬斷長毛的氣脈,沅甫才能僥幸克複江寧。若無官中堂,哪來今日的‘九帥’呀!”


    官文點點頭,以一副上司長輩的口氣說:“事實雖如此,也要他自己爭氣。不過,也不要這麽快就急著回家嘛。他一走,吉字營五萬弟兄誰來統馭?”


    “沅甫有病,還是早點兒回家休息為好。”曾國藩平靜地說,“至於吉字營,不久就要全部解散,統統都叫他們回老家。”


    “全部解散?”官文做出驚訝的神態,“長毛還未徹底消滅,北邊還有撚軍作亂,還得要依賴湘軍保衛朝廷。”


    “湘軍已滋生暮氣,難以擔當重任,應以全部解散為好。隻是目前還有些難處,故暫時未動。”曾國藩對官文的不速而至抱有極大的戒心,他從剛才的話裏,已猜到官文是為朝廷來探詢湘軍的裁撤情況的,所以一提到湘軍,他的態度相當鮮明,怕稍有含糊而招致朝廷的疑心。


    孰料官文聽了這話,反倒加重了對曾國藩的反感:什麽“滋生暮氣”,說得好聽,其實都是假的;“暫時未動”才是實情,看你“暫時”到什麽時候!


    客廳裏的閑聊,表麵上輕輕鬆鬆,互相吹捧,骨子裏你猜我忌,各懷鬼胎;廚房裏的準備卻是忙忙碌碌、紮紮實實的。花廳裏的接風酒吃得歡暢。飯後,趙烈文奉命把官文一行送到莫愁湖畔的勝棋樓驛館安歇。莫愁湖水麵七百餘畝,湖內荷葉滿布,湖岸亭樓相接,號稱金陵第一名湖。明洪武年間,朱元璋與中山王徐達在此下棋。朱元璋輸了,順手將莫愁湖送給徐達。徐達便在湖邊建了一座樓房,取名“勝棋樓”。在這樣名勝之地安歇,官文等人都很滿意。趙烈文又打發人從桃葉渡招來幾個絕色歌女侍候。當莫愁湖畔官文一行陶醉在“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中的時候,兩江督署書房裏,曾國藩對著一盞油燈,獨自枯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曾國藩坐轎來到莫愁湖回拜,官文不提正事,曾國藩也不問。夜晚,曾國藩提出陪官文去秦淮河。官文說:“你忙,別去了,另外叫個人陪陪就行了。”他本無此興趣,遂叫趙烈文陪著他們在秦淮河畫舫上聽了一夜的曲子,觀賞了一夜兩岸風光。官文眼界大開,興致盎然。第三天下午,待官文睡足後,曾國藩親自陪著他視察即將完工的江南貢院,興致勃勃地談起今科鄉試的重大意義及各界對此事的熱烈反響,然後又一同來到正在興建中的滿城。在查看的過程中,曾國藩鄭重其事地請官文向朝廷建議:江寧乃江南重鎮,且長毛盤踞多年,滿城建好後,務必請從八旗子弟兵中挑選精銳者來此。從前駐在滿城的旗兵為兩千人,為重鎮壓,請朝廷加派三千,興建中的滿城就是按五千編製的規模設計的。又指著一處地方說,這裏將建一座規模最高的祠堂,以祭祀當年為國殉職的江寧將軍祥厚,以及死於國難中的所有旗兵。官文聽了這番話後,心中默然。視察完後,官文以誠愨的態度對曾國藩說:“今夜按理鄙人應親來督府拜會侯爺,隻是府內人多耳雜,多有不便,委屈侯爺來莫愁湖一趟,鄙人有要事相告。”


    曾國藩知道官文要談正事了,遂神情肅然地說:“戌正時分,下官準時來莫愁湖趨謁。”


    當薄暮降臨古都的時候,一頂小轎載著身穿便服的兩江總督,悄悄地進了莫愁湖,上了勝棋樓。


    略事寒暄後,官文揮退幕僚和仆從,神色嚴峻地說:“鄙人這次從武昌來江寧,特為核實一樁案子。”


    曾國藩一怔,說:“什麽大案子,竟然勞動官中堂親自來江寧?”


    “這樁案子的確非比一般。”官文臉色凝重,與畫舫中的滿洲權貴判若兩人,“一個多月前,有人向湖督衙門告發,說駐紮在蘄州的軍營裏出了哥老會。侯爺十年前在長沙剿撲匪盜,一定知道哥老會是個什麽團夥。”


    其實,十年前曾國藩在長沙初辦團練的時候,湖南境內的會黨中並沒有哥老會這個名目。那時在湖南鬧得厲害的是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等,發源於四川的哥老會還沒有傳到湖南來,曾國藩知道有哥老會這個名字,還是在鮑超的霆軍嘩變之後。他不想把這些情況告訴官文,隻得含含糊糊地點了一下頭。


    “那真是一班遭五雷轟頂,該千刀萬剮的家夥!”文華殿大學士給哥老會冠上一連串的帽子,借以發泄他對這個會黨的切齒痛恨。“他們當麵是人,背後是鬼,在軍營裏吃皇糧,領皇餉,卻幹著反叛朝廷的勾當,他們企圖學長毛的樣,造反叛亂,自立王朝。”


    “哦!”曾國藩知道哥老會是個拜把子的團夥,並不像官文說的這般嚴重。他不好說什麽,隻能吐出這樣一個字來。


    “鄙人得知軍營裏竟然出現這等危害國家的事,於是親到蘄州,命令副將管威務必嚴辦此事,順藤摸瓜,一個不漏地把所有哥老會匪徒全部挖出來,嚴加審訊,把來龍去脈都弄清楚。結果在蘄州搜出了三十二個哥老會匪徒,為首的屈正良居然還是個把總。鄙人親自審訊屈正良,要他從實招供,倘若認罪態度好,可以免除他的死刑。”


    官文停了下來,端起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望著撫須端坐的曾國藩,繼續說下去:“審來審去,誰知審到侯爺的湘軍頭上來了。”


    官文又正視了一眼曾國藩,隻見他仍然撫須端坐,並未因這一句話而有一絲變化。其實,自從踏進勝棋樓門檻的那一刻,曾國藩的心就沒有安寧過。當官文提到哥老會的時候,他心裏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會與霆軍裏的哥老會有什麽瓜葛牽連。心裏早有準備,故官文這句話沒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覺失望,停了片刻,又說:“屈正良說,哥老會在蘄州還隻是開始,大本營在湘軍。為立功贖罪,他交出了一份湘軍哥老會的名冊。鄙人嚇了一跳,竟有四百多號,又都是九帥吉字營的人!”


    曾國藩撫須的手驀地停了下來。湘軍中竟有四百多號哥老會的人,且又不是鮑超的霆軍,而是老九的吉字營,這兩點出乎他的意外。


    在曾國藩沉思的時候,官文取出早幾天在先覺寺裏抄的花名冊,把它遞過來。他接過花名冊,一頁一頁翻開看著。花名冊開得很詳細:姓名、年齡、籍貫、屬於何營、編於哥老會第幾堂第幾方,全寫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個別人,曾國藩還認得。翻過一遍後,他合上花名冊,放到茶幾上,語調沉靜地說:“謝謝官中堂送來這個花名冊。這些家夥是國家的禍害,也是湘軍的敗類,下官必將一一清查出來,嚴懲不貸。不過……”曾國藩拉下臉來,盯著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牽涉麵廣,關係重大,下官不能輕率動作,必須與各營官查實後再說。”


    在曾國藩盯他的瞬間,官文覺得那眼光如同兩道陰冷的電光,要把幾天前他的鬼祟行動公之於世似的。他一陣心虛,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說:“侯爺說得有道理,當然要查實。鄙人之所以親自將這本花名冊帶到江寧來,也就是為了讓侯爺查實。屈正良既是哥老會頭目,就絕不是良善之輩,難保他不狗急跳牆,誣陷好人。何況九帥的吉字營,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師,鄙人更不會輕易相信。鄙人建議侯爺不露聲色地將各營花名冊調齊,然後委派幾個最信得過的心腹一一核對。倘若屈正良所供與事實有出入的話,鄙人斷不會饒過那小子。當然也請侯爺放心,此事決不會張揚出去的,三天後我等侯爺的消息。”


    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麽了,說了一句“謝謝官中堂的好意”,便懷揣著花名冊,離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後,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蠟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麽多哥老會,你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呢?糊塗,真正是糊塗!”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召來商量。他們也大為驚訝,都說從來沒有聽到一點兒風聲,怎麽會一下子冒出這麽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兩天過後,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與營裏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曆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寧,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實。現在再讓這個麵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後的處境將是艱難的!“盡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與花名冊上的登記無異。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鬆了一口氣,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聽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移動幾寸,然後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共仰,裏麵混進幾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裏公開清查審訊,那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於侯爺、於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裏,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記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兒上。是的,沅甫離江寧時,本已心情抑鬱,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會,不是在存心拆他的台嗎?那樣做,要麽是害得他心情更痛苦,病更加重;要麽是將他逼到懸崖邊,不得已而使兄弟反目為仇。這兩種結果,都是曾國藩所不願看到的。


    “難道就讓他們逍遙法外,不受懲罰?”曾國藩的調子分明低下來。


    “不是這樣說,侯爺。”官文的態度益發懇切,“侯爺對太後、皇上的忠心,朝野某些人或許不太知,鄙人卻深知。其他的不說,就說這幾天我看到的侯爺對滿城的修複,對祥厚將軍和殉難旗兵的崇祀,就足以證明侯爺的耿耿忠心可昭日月。前些時候,侯爺主動奏請太後、皇上裁撤湘軍,大功之後,不居功要挾,反而自剪羽翼,古往今來,能有幾人?太後、皇上甚是稱讚,鄙人也欽佩不已。”


    曾國藩側耳傾聽官文滔滔不絕的演講,不時以微笑表示讚同。對這位與皇家關係極為密切的滿大員的每一句話,他都要仔細地聽進去,認真地去琢磨。此人來得不尋常,辦的這樁事也不尋常,如今又說出這樣一番不尋常的話來,他究竟要幹什麽呢?


    “侯爺,依鄙人之見,此事宜不露聲色地處理。侯爺不是要裁撤湘軍嗎,湘軍既然都要裁撤,這些哥老會匪徒,不也就跟著解散了嗎?一旦解散,他們還能有什麽作為呢?好在他們目前尚未有大動作,這樣消滅於無形之中,既為國家除去了隱患,又為湘軍、為九帥顧及了臉麵,兩全其美,侯爺以為如何?”


    原來,他是來勸我趁此機會趕快裁軍!曾國藩終於明白了官文江寧之行的意圖。裁撤湘軍,本就是曾國藩自己的決定,隻是因遭到反對以及欠餉的實際問題不能解決,才推遲下來。現在,官文為核實哥老會一事親來江寧,並提出這樣一個純粹出於愛護之心的最好處理辦法,一向對官文表麵推崇心裏深存隔閡的曾國藩,不覺為自己心胸的狹隘而慚愧起來。他發自內心地說:“官中堂一片苦心為湘軍和下官兄弟好,令我們感激不盡。撤湘軍,早已是既定方針,現在又能起到消除哥老會於無形的作用,更促使下官早日辦理此事。不過,下官縱然不在江寧城審訊他們,今後也要告訴地方官員暗中監視,以免他們再結夥糾團,危害國家。”


    “侯爺老成謀國,考慮深遠,是應該這樣做。”官文說。心裏想:隻要現在不審訊,把戲就不會揭穿,以後分別監視也好,抓起坐牢也好,都怪那些倒黴鬼自己的命不好,與他無關。他知道曾國藩是個深具城府、工於心計的對手,為進一步消除懷疑,取得歡心,他說:“侯爺,那天給你的那本名單呢?”


    “在這裏。”曾國藩將屈正良招供的名單遞過去。


    “侯爺,今夜我當著你的麵,將這份名單燒掉。從今以後,就當沒有這回事。蘄州的哥老會我也不再去審訊了,都將他們流放到伊犁去,叫他們今生永遠與中原隔絕。”


    說罷,將名單就著蠟燭點燃。很快,一遝令人心驚膽戰的黃竹紙全部化作黑蝴蝶。


    曾國藩不無激動地說:“謝謝官中堂的成全。”


    “哪裏,哪裏。古話說得好,官官相護,我這個‘官’,今後還要靠侯爺你的庇護呀!”官文得意地笑著說。


    “官中堂取笑了。隻是今後下官依賴你的時候多,若是真要下官效力時,下官敢不從命嗎?”曾國藩也笑起來。


    “侯爺,鄙人明天就離江寧回武昌。”


    “明天就走?”曾國藩顯出舍不得離開的樣子,“下官還準備陪中堂到湯山溫泉去沐浴哩!”


    “江寧剛收複,事情多得很,鄙人在這裏多有吵煩,明年冬天再來,那時和侯爺到湯山安心去洗個溫泉浴!”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年臘月派人到武昌來接,夫人、公子都一起來。”


    “好,一起來!”官文快活地答應。


    次日上午送走官文一行後,曾國藩回到督署,又陷入了沉思。他始終對此事不踏實:過去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何以吉字營一下子冒出這麽多的哥老會?再說,屈正良又不是哥老會的總頭目,他怎麽會有湘軍哥老會的全部名單?轉念又想:如果說這個名單是捏造的話,為何又與實際情況完全吻合?何況霆軍中哥老會猖獗,也難保吉字營中沒有哥老會。曾國藩不相信官文燒掉名單就意味著此事了結,他完全可以留下一個副本向朝廷密報,邀功請賞。與其讓他去告密,不如幹脆自己上個折子,把事情挑明白,說明湘軍中已混有不法之徒,現即刻裁撤。


    主意打定,他叫來彭壽頤,吩咐彭先擬個稿子。奏稿正在草擬的時候,趙烈文進來了,對曾國藩說:“老中堂,今天上午朱洪章悄悄對我說起一件事。”


    “什麽事?”曾國藩放下手中的公文,彭壽頤也停下筆。


    “他說有天上午他要核對一個哨長的履曆,卻突然發現花名冊不見了,到處找,找不到。他心裏想:若說是出了賊,夜裏被偷去,盜花名冊做什麽呢?別的東西都沒丟,連放花名冊的抽屜裏擺的幾錠銀子一個也不少。煥文很奇怪。第二天早上,他無意間打開屜子,花名冊赫然出現在眼前。煥文以為鬧鬼了,把這當作件趣事告訴我。”


    “真是出鬼了。”彭壽頤聽得津津有味。


    “哦?”曾國藩輕輕點頭,腦子裏一時冒出許多想法。


    “老中堂,我當時聽了煥文的話後,立即就聯想到了官中堂帶來的花名冊。恰好這時煥字營的花名冊丟了一天,這中間怕有些聯係。”


    “是有聯係。”彭壽頤立即接過話頭,“不瞞老中堂,門生對官中堂那個名單也始終有懷疑。”


    “莫打岔,且聽惠甫說完。”曾國藩心裏已有數了。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我走訪了好幾個營,都說沒有發現有花名冊失而複得的事。最後我到了捷字營。南雲告訴我,他營裏的花名冊也丟失過一整天,第二天又完好無損地擺在原地。其他營沒發覺,並不奇怪,因為花名冊不到有用的時候,通常都不去管它。煥字營、捷字營兩個營的情況就足以說明事情的真相:有人曾經在我湘軍軍營中有意盜竊花名冊,先天夜裏盜去,辦完事後,又在第二天夜裏歸還。”


    “惠甫分析得很有道理。”彭壽頤又忍不住插話了,“而這事又恰好發生在武昌來人的時候。老中堂,那個堂堂大學士帶來的竟是一批鼓上蚤式的小人!”


    “偽君子!”趙烈文罵道。


    曾國藩沒有作聲。事情已經很清楚了,所謂屈正良招供的名單,其實都是從盜來的花名冊上抄的,怪不得一絲不差。“這個卑鄙狠毒的鬼魅!”曾國藩在心裏叫罵。


    “老中堂,這個折子不擬了吧,門生再擬一個狀子,向太後、皇上告官文用卑劣手段誣陷湘軍。”彭壽頤氣得推開已寫了一半的奏稿,重新再拿出一張紙來。


    “長庚說得好,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坑害九帥和吉字營。”趙烈文義憤填膺地嚷道,“打仗他們縮在後麵,勝利了他們反而無端來陷害。他們這樣做,天理不容!”


    曾國藩心裏異常痛苦,他呆坐在椅子上,腦子裏反反複複地翻騰著一個巨大的疑問:“官文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高叫:“老中堂,我叔父在九江出事了!”


    大家都一驚,隻見門外喊的人是蕭孚泗的侄兒都司銜哨長蕭本道。


    “怎麽回事?”曾國藩喝道。


    “老中堂!”蕭本道一腳跨進門檻,衝著曾國藩說,“沈葆楨扣住了我叔父的座船。”


    “沈幼丹為什麽扣船,你坐下,詳詳細細地說清楚!”曾國藩滿臉不高興地說。


    “老中堂,事情是這樣的。”蕭本道坐在曾國藩的身邊,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三、男爵的座船在九江被查封


    十多天前,獲得男爵殊榮的蕭孚泗接到上諭,同意他回湘鄉原籍奔父喪。早在圍金陵的日子裏,他就打聽清楚了:城裏金銀財寶,第一數天王宮的多,其次便是天王的兩個哥哥信王勇王了。那天,他帶兵衝進金陵城內,首先便瞄準天王宮。但宮外激戰厲害,一時進不去,他便轉而打勇王府。七找八找,找到勇王府時,朱洪章的煥字營已經搶了先,他趕緊奔到信王府。捷字營的一部分人正在圍攻,他的部屬仗著人多勢眾,把捷字營趕走,將信王府裏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再不許別人染指。信王府被打下了,果然金銀如山,財貨如海。蕭孚泗將財富分成三份。他自己獨占一份,剩下的兩份,由手下的將官去分。將官們按官位高低,都得到不少財產。普通的勇丁,強悍的得到一些,弱的則撈不到,於是他們各自再四處打劫,凡能變換銀錢的東西,都入了他們的腰包。


    蕭孚泗的那一份,少說也值四五十萬兩銀子,跟隨他身邊的侄兒蕭本道監督木匠做了一百個箱子,把這些財寶全部裝了箱。前向已先行運走了兩船,這次又在長江上雇了一隻堅固的大船,把剩下的五十個裝著金銀珠寶的木箱悄悄地運到船上。蕭本道又以重金在方山一帶買了三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自己留一個,送兩個給叔父。接到上諭後,表麵哀戚、內心快樂的蕭孚泗登上裝著五十箱金銀的大船,帶著侄兒和三個美貌的江南嬌娃以及幾個隨身親兵,告別眾人,起錨揚帆,溯江西上。


    長江兩岸素來盜匪極多,蕭孚泗不敢大意,他把五十個木箱壘在後艙,上麵用舊油布蓋好,輕易發現不了。他和侄兒及親兵一律作一般客商打扮。為使船走得快些,他給船老板雙倍船錢,刺激船老板起早貪黑趕路,有時親兵也幫忙搖櫓。沿途停靠的都是大碼頭,船多人多,安全些。若實在沒有遇到大碼頭,船一停下,蕭本道就帶著親兵,衣藏利刃,在岸上通宵巡邏不睡。他們都是久經戰場本事超群的漢子,一個能頂十個用。所以,從江寧開船以來一路順利,雖是上水,一天也能走百二三十裏,並不慢。這天上午,遠遠地看到九江城了。蕭孚泗心中歡喜,長江水路,三成走了將近兩成,再有七八天時間就到嶽州府了;隻要進入湖南,就可以放心了。


    傍晚,船在九江碼頭停泊。蕭本道帶著兩個親兵上岸,買回了鹵好的雞鴨牛肉,扛一筐時鮮水果,捧一壇潯陽秋烈酒。船上的夥夫燒了兩條長江大青魚。滿船十多條漢子圍在一起,快快活活地喝酒吃肉,猜拳行令;三個江南女子也在一旁吃飯,看著他們取樂。


    船上正吃得酒酣耳熱,岸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支三四百人的隊伍,個個穿著整齊的綠營軍服,人人手裏執槍拿刀,當中一個遊擊穿戴的騎一匹高頭大馬,橫眉冷眼地望著停泊在岸邊的上百條大小船隻。一個兵士高喊:“奉巡撫沈大人之命,所有停靠本碼頭的船舶,不論官船、民船、商船、貨船,統統檢查。若有抗拒者,一律拘捕法辦,不得寬容。”


    船上的人無不感到意外。蕭本道緊張地望著叔叔,隻見蕭孚泗神色自若,並無半點兒恐慌,大聲對眾人說:“來來來,我們喝我們的酒,他愛檢查就讓他檢查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們也管他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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