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上征撚前夕,為家中婦女訂下功課表


    原來,僧格林沁的部隊在山東曹州中了撚軍的埋伏,全軍覆沒,他本人也被撚軍砍下了頭顱。噩耗震動朝野,兩宮太後下令輟朝三日,為滿蒙親貴眼中巨星的隕落致哀。


    僧格林沁與曾國藩同為帶兵與太平軍作戰的大員,本應和衷共濟、聯合對敵,但實際上他們則形同水火、勢不兩立。僧格林沁自以為了不起,瞧不起湘軍。湘軍打下金陵,他又眼紅,又不服輸:堂堂大清國戚、蒙古親王怎能不如漢族書生?他發誓要在兩年內剿平活躍在皖、豫、魯一帶的撚軍,企望以此來壓倒江南漢人的功勳聲望。僧格林沁求勝心切,驅使著馬隊晝夜不息地跟在撚軍後麵追趕。


    撚,是北方人對社團組織的稱謂。撚即捏,將分散的力量捏合起來,形成一股勢力。入撚有一定的手續與儀式,其成員都是社會底層的人,諸如貧苦農民、船夫、漁夫、饑民、無業遊民、小手工業者以及破產失業的人等等。撚眾的鬥爭,表現在以聯合的力量抗糧抗差,吃大戶,護送走私鹽販,有時大股外出打劫財物,側重在經濟方麵。後來太平天國起義,逐漸吸引撚眾的鬥爭轉向政治方麵,並與太平軍取得了聯係。


    鹹豐五年,各路撚軍首領百餘人聚會安徽蒙城縣雉河集。會議決定成立聯盟,推張樂行為盟主,號稱大漢永王,下設軍師、司馬、先鋒等職,祭告天地,宣布以推翻清朝廷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東等地風風火火地鬧開了,給太平軍以有力的支持。後來,天京被湘軍攻下,太平軍大勢已去,撚軍也受到極大的挫折。遵王賴文光、扶王陳得才、首王範汝增等太平軍將領率領一部分人和撚軍結成一股,並對撚軍進行整頓改編,沿用太平天國的年號、曆法、封號和印信,以複興太平天國為自己的戰鬥目標。這支新撚軍的主要領袖有遵王賴文光、梁王張宗禹、魯王任化邦和荊王牛宏。四王共同商議,定下一條引魚上鉤的計策,將僧格林沁的隊伍誘到山東曹州高樓寨包圍圈裏,在這裏全殲僧部,寫下了撚軍史的輝煌一頁。


    對於僧格林沁覆沒的下場,曾國藩早有所料。他一向厭惡這個驕橫暴虐的親王。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圍,朝廷急調曾國藩赴鄂皖交界處救援,曾國藩不去。後朝廷又命湘軍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調遣,他也借故不派。他要坐看這個虛驕的親王的失敗。現在,僧格林沁真的失敗了,而且敗得如此之慘,曾國藩得訊之初,著實有點兒天理昭彰、報應不爽的感覺。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其實對他是很不利的,因為僧格林沁一死,與撚作戰的主帥很可能就會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後不到十天,曾國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東督剿的上諭。上諭並命李鴻章暫行署理兩江總督,劉郇膏暫行護理江蘇巡撫。


    曾國藩極不情願再上戰場。湘軍陸師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將星散,人員銳減。金陵隻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駐寧國的劉鬆山部、駐太平的張詩日部,加起來不過八千。撚軍馬隊強大,湘軍無騎兵。長江水師不能北上守黃河。這三個基本情況,決定了湘軍不能與撚軍作戰,至少不能星夜出省。他對朝廷明知這些情況而嚴旨催促感到不滿。此外,撚軍活動的範圍達湖北、河南、安徽、山東、江蘇五省,要與五省督撫協同作戰,在如此廣闊的地方與撚軍周旋,都不是易事。更何況芥航法師“一生鼎盛時期已過”“莫從掀天揭地處著想,要在風平浪靜處安身”的話,對曾國藩也影響至深。於是他上奏皇太後、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艱巨,更事愈久,心膽愈小,懇恩另簡知兵大員督辦北路軍務,稍寬臣之責任,臣仍當以閑散人員效力行間。”


    曾國藩知朝廷最慮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殘部的安頓,他與李鴻章商量後,決定調潘鼎新率淮軍五千人赴天津以衛畿輔,調劉銘傳率部赴濟寧,借以安定濟寧僧部老營的軍心。李鴻章最喜任事,他看準了湘軍元氣已竭,剿撚非得淮軍不可,他要在撚戰中把淮軍的聲威大大提高,最後將湘軍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李鴻章重拾當年淮軍下上海的氣概,用輪船將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運赴天津,又命劉銘傳帶領所部速赴濟寧。


    曾國藩的奏請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準,反而給他一個節製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的大權。曾國藩一麵上疏推辭節製三省之命,一麵知君命不能違抗,開始調兵遣將,準備北上。


    留在金陵的湘軍,有不願北去的,曾國藩準予他們回籍,命張詩日回湖南再招募。鮑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榮譽,勁頭很足,主動請纓,曾國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將霆軍擴大到八千人。又調淮軍張樹聲、周盛波部。考慮到淮軍是李鴻章兄弟的部隊,於是又請旨調甘涼道李鶴章辦理行營營務,又要李鴻章派滿弟李昭慶赴營。這一次過江與撚軍作戰,曾國藩總覺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歲,身體日漸衰弱,說不定會死在這次戰役中,將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後,曾國藩又將家事作了布置。


    談起家事,歐陽夫人第一關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次子紀鴻今年滿十八歲了,還沒完婚,她要丈夫離江寧前辦了這場喜事。曾國藩不主張早婚,他自己二十三歲才結婚。當年紀澤完婚時,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過父命,隻得照辦。現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變成了純老人心態,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幾個孫兒孫女,也便欣然同意了。紀鴻剛滿一歲時,曾國藩就與翰苑同僚郭霈霖結下了兒女親家。郭家女兒長紀鴻三歲,據說而今已長成一個嫻雅幽靜、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郭霈霖在鹹豐九年死去,女兒跟著母親住在湖北黃州府老家。一個月前,郭家還來信說,女兒已經二十一歲了,希望曾家能早點兒定下婚期。曾國藩擇了一個吉日,由紀澤出麵,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親。


    四女紀純,早定了郭嵩燾的次子郭剛基。眼下郭嵩燾在廣東做巡撫,幾次來信催送媳婦過門,他將派火輪船來接,取道海上赴廣州。對這個方案,曾國藩不同意。他認為嘉禮盡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風濤之險,不如選擇郭氏老家湘陰為宜。既然去年郭嵩燾嫁女可以在湘陰,由郭崑燾主持,為什麽今年娶媳婦不可以這樣辦呢?郭嵩燾的意思還是在廣州好,到時可以由他做父親的親自主持,婚事辦得更隆重些。


    郭嵩燾這幾年在廣州得罪了鄉紳,又與總督毛鴻賓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暢,有辭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時,熱熱鬧鬧為兒子辦了婚事。去年,郭嵩燾以老朋友的身份向左宗棠指出,不應該借洪天貴福的事大肆指責曾國荃,並說曾國藩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有大恩於他,希望他主動與曾國藩和好如初。誰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他決不同意郭嵩燾把公私混為一談的說法,不能因曾國藩有恩於己就不指責其弟放走洪天貴福的大錯。要說恩德,左宗棠說,他對曾國藩的恩德更大,於是列舉了好幾條:一、曾國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薦;二、曾國藩在長沙辦團練,受鮑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護;三、靖港之敗,是本督力勸曾國藩不要自殺;四、鹹豐六年到八年,曾國藩在江西期間,本督為湘軍提供餉銀二百九十一萬五千兩。左宗棠氣憤地說,這些大恩大德,曾國藩成功後隻字不提,反而說本督不應該指責老九,是曾國藩先不對,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則,“本督將終生不理睬”。


    接到這封信後,郭嵩燾哭笑不得。心裏想:當年若不是我在京師找潘祖蔭等人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頭早就沒有了,哪還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氣?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份規勸幾句,你都這樣擺架子,何況別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當今的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郭嵩燾一氣,從那時起便和左宗棠斷了交,逢人便說左宗棠忘恩負義,居功自傲,不是君子。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摯友、親家受了傷害,心中大為不平。他理解曾國藩不願將女兒送到廣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裏,男家迎兩千裏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陰老家舉行儀式。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於滿女的婚事,他決定再緩一下。已結婚的三個女婿,曾國藩都不太滿意,尤其是羅兆升的事發生後,他心裏更是惱火:倘若不是夾雜著這個花花公子在內,怎麽可能會受裕祺的挾製?這個事情早晚都會傳出去的,必將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他把女兒、女婿叫到跟前,告訴他們做好回湘鄉的準備。紀琛不願意離開娘,婆母刁悍,她有點兒畏懼。羅兆升則巴不得離開江寧,那次把他嚇怕了,他怕哪天會不明不白地被人拋屍荒郊。


    也許出於爹娘疼滿崽的心理,曾國藩特別喜歡這個滿女。他看滿女長得一臉寬厚平和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為她選一個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彌補她幾乎自生下來就缺乏父愛的不足。


    曾國藩又親手為媳婦和女兒們訂了一個功課表,分為四事。一食事:早飯後做小菜、點心、酒醬之類;二衣事:巳午刻,紡花或績麻;三細工:中飯後,做針黹刺繡之類;四粗工:酉刻後做鞋或縫衣,一直到二更收工。他怕自己離家後,女兒媳婦們不能切實執行,於是又在功課後寫上一段話:


    吾家男子於看讀寫作四字缺一不可,婦女於衣食粗細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訓數年,總未做出一定規矩。吾即將北上剿撚,特定此日課,請夫人督促,親自驗功。食則每日驗一次,衣事則三日驗一次,粗工則每月驗一次。每月須做成男鞋一雙、女鞋一隻。吾回江寧後,當作一總驗。家勤則興,人勤則健。既勤且健,永不貧賤。


    還有一件大事沒有完成。


    老九回籍後,曾國藩勉勵他百戰歸來再讀書,而他從小就對讀書缺乏興趣,這點,做大哥的自然清楚。眼下老九雖處境不利,但他畢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撫之高位開缺,且年富力強,今後必有再起之時。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責任幫助兄弟在學識文章方麵提高一步。這半年來,曾國藩從前代著名奏疏中選了匡衡、賈誼、劉向、諸葛亮、陸贄、蘇軾、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模仿經筵官給皇上講經的形式,對每篇疏從內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詳細批解,最後又給一個總評,並針對此篇再闡述一段為文之道。曾國藩自信,當今天下,上自帝師、下至鄉塾,能對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細的人不多。他從心裏樂於做這件事。他要以此作為酬謝九弟的禮物。


    從鹹豐三年在長沙辦團練算起,到現在整整十四年過去了。十四年的戰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戰事上自己實際上是不行的,不要說沙場上的揮戈馳馬、身先士卒,他一個文弱書生根本望塵莫及。這一點,當然不能苛求於帶兵的統帥,但如果具備了,如像嶽飛、戚繼光那樣,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這且不說了。統帥最應具備的熟讀兵書、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謀善斷、上知天文、下識地理、審時度勢、出奇製勝等等才能,曆次的失敗已反複證明自己或不具備,或尚欠缺。過去在翰林院,常覺得自己可以做諸葛亮、李泌一類的人物,現在看來,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樣,詩文中的豪言壯語橫掃一切,古今英傑都不在他的眼裏,其實並沒有處理世事的能力,以至於卷入永王造反的旋渦,險些丟了性命。曾國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樣的統帥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長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著等到同治三年。要說自己在這方麵還有點兒長處的話,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網羅將才,並放手讓他們去幹。前期靠的是塔齊布、羅澤南、李續賓、胡林翼,後期靠的是彭玉麟、楊嶽斌、鮑超、左宗棠、李鴻章、曾國荃,尤其功勞巨大的就是自己的這個胞弟老九!他真感謝父母送給他這樣一個爭氣的好兄弟!正因為老九不可磨滅的功勳,使得他這個統帥在世人麵前維持住了應有的體麵。出於感激,在汪海洋等殘部消滅後,朝廷要曾國藩再報一個兒子的履曆給予蔭封時,他沒有報紀鴻,卻報了曾國荃的長子紀瑞。也是出於感激,他要輔導弟弟讀書作文。這半年來,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濟,曾國藩對此絲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詩詞,他甚至還想為九弟批幾部小說。當時帶兵的將領大多喜歡讀《三國演義》。曾國藩討厭這部書,他認為書中講的打仗的事純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紅樓夢》《水滸傳》和《閱微草堂筆記》。尤其是《紅樓夢》,把人情世態寫得那樣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絕。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織造曹顒的兒子,還特地到江寧織造局去仔細地查看過署中的花園,尋覓大觀園的舊跡,並興致勃勃地向織造春年詢問曹家舊事和五次接駕的盛況。關於這三部書,曾國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與弟弟筆談。現在又要出征了,隻得擱下。為表示對這件事的重視,他要紀澤將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工工整整地用小楷謄抄好,命人送回荷葉塘。


    曾國藩對兒子的學問文章都不太滿意,令他滿意的是兒子的書法。紀澤從小好寫字,他也便有意在這方麵加以引導。十四歲離京時,紀澤已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後幾年雖不能當麵一一指點,曾國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兒子傳授寫字的要訣,並時常要兒子寄字來由他批。兒子的字深得二王閫奧,端秀飄逸,時下大官員家裏的子弟,很少有幾個寫得出這樣好的字來。隻是筆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剛勁之氣,正如他的為人一樣,這大概秉於母親的天性。這點曾國藩知道無法改變。因此,他不希望兒子今後當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進士點翰林,謀一個校書衡文的清閑之職,做父親的就感到滿足了。經過十天的日夜苦抄,紀澤把父親半年來的成果抄好了,又細心地裝訂成一冊。


    “父親大人,兒子邊抄邊學,受益極大。兒子心想,這本稿子,不但對九叔極有用,而且對後世學者都很有啟迪,可以單獨成一本書。您老幹脆給他取個名字吧!”紀澤送上抄本時,鄭重向父親建議。


    “好哇!”曾國藩翻閱著兒子的抄本,見字字俊秀,頁頁清爽,很是高興。他望著兒子問,“取個什麽名字呢?”


    “這要由父親定了,兒子豈敢妄議。”紀澤兄弟一向對父親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剛才的建議能被父親欣然采納,已使他大喜過望了,哪裏還敢得隴望蜀!


    “好,你回書房去,我想想看。”


    曾國藩背手在屋子裏踱了幾個來回,然後坐在案桌邊磨墨援筆,在抄本的扉頁上題下了幾行字:


    《棠棣》為燕兄弟之作,《小宛》為兄弟相戒以免禍之詩,而皆以脊令起興。蓋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切。故《棠棣》以喻急難之誼,而《小宛》以喻征邁努力之忱。餘久困兵間,溫甫沅甫兩弟之從軍,其初皆因急難而來。沅甫堅忍果摯,遂成大功,餘用是獲免於戾。因與沅弟常以暇逸相誡,期於夙興夜寐,無忝所生。爰取兩詩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鳴原堂,名斯稿為《鳴原堂論文》。曾國藩記。


    “大人,李中丞已來江寧,現住在妙香庵裏,他等候大人的接見。”孔巡捕推門進來報告。


    “他這麽著急就來接篆了?”曾國藩心裏頓時不舒服起來,他揮手對孔巡捕說,“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這種態度對待自己的得意門生、江蘇巡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使孔巡捕大出意外。他不敢再問,悄悄退了下來。剛出門,又被曾國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稟告李中丞,就說我今下午去拜訪他。”


    轉瞬之間的突然變化,更使孔巡捕摸不著頭腦。他答應一聲,便飛馬奔出總督衙門。孔巡捕哪裏知道,就在這轉瞬之間,曾國藩的腦子裏想了很多很多。


    二、炮聲為北征大壯行色,卻驚死統帥唯一的小外孫


    曾國藩不情願再上戰場,當然也就不情願交出兩江總督的關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帶兵赴皖鄂一帶協助僧格林沁平撚,當時也叫李鴻章署理江督。李鴻章興衝衝地從蘇州趕到江寧,恩師卻滿臉陰雲,絕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鴻章何等乖覺!見此情景,便也隻字不提此事,隻是說來看看恩師,問問何時啟程。過幾天又一道上諭下來,安徽戰事有起色,曾國藩不必離江寧。李鴻章空喜一場,掃興回到蘇州。曾國藩從中看出李鴻章官癮太重,權欲太重,又聯係到他殺降的往事和貪財好貨的傳聞,對這幾年來把他作為自己的傳人有意栽培,覺得有些不妥。


    曾國藩觀人用人,一向主張德才兼備,而更偏重於德。認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無才,則近於愚人;才而無德,則近於小人。二者不可兼時,與其無德而近於小人,毋寧無才而近於愚人。李鴻章不患無才,曾國藩甚至認為他的臨機應變以及與洋人交往等方麵的才幹要強過自己,李鴻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貫的這個用人準則,恰恰在選定傳人替手這個最重要的關頭上失誤了,曾國藩為此隱隱心痛。而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趕來接印,曾國藩真想不見他,讓他在城外冷落幾天後再說。然而這個想法剛一露頭,又立即改變了。


    李鴻章已被扶植起來了,現在爵高位顯,手裏有五萬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的強悍淮軍,正所謂“羽翮已就,橫絕四海”,今後繼承自己名位事業的,已非李鴻章莫屬了。德再差,隻要不走到起兵謀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動搖現有的地位。曾國藩已不能開罪於自己的門生了,更何況這次是必定要離江寧交督篆的,則剿撚的主力還得要靠淮軍,怎麽能憑意氣辦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還要示之以破格之禮!


    下午,曾國藩正準備更衣出署,孔巡捕來報:“李中丞來了!”


    “請!”


    一會兒,李鴻章大步走進了簽押房。幾個月不見,四十三歲的淮軍統領似乎更顯得神采煥發了,對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體,曾國藩更覺得昔日的門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向他壓來。他笑著打招呼:“少荃近來可好?”


    “托恩師洪福,門生賤軀尚可。”李鴻章仍然是以往一樣的謙恭,他暗喜老師這次的態度與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說出自己的真正來意。“這兩天在鎮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見恩師,放心不下,特來看望。”


    “少荃,你來得正好。”李鴻章這幾句假話當然瞞不過曾國藩,但現在他不計較這些了。“明天就在這裏舉行交接督篆的儀式吧!”


    “明天?恩師一切都準備好了?”李鴻章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


    “準不準備好,都容不得我再待在江寧了,催行的上諭昨天又來了一道。”曾國藩苦笑著,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


    “僧王新殞,撚戰無主帥,聖慮焦灼,中外倚恩師為砥柱。恩師受命誓師,天下人心方可安定。”李鴻章說,態度是誠懇的。


    “少荃,我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軍之上,有你和淮軍作為基礎,砥柱方可立於中流。”曾國藩目視李鴻章,右手已習慣地抬起來,在胡須上來回梳理著。


    “恩師言重了。”李鴻章誠惶誠恐地說,“當初恩師讓門生招募淮軍,就已預見了這一步。如今淮軍能夠供恩師驅馳,這不隻是門生個人的榮幸,更是整個淮軍的榮幸。”李鴻章說到這裏,似乎動了真情,眼角有點兒紅了。


    這幾句話使曾國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不錯的,李鴻章畢竟爭了氣,把淮軍訓練出來了。這就是他的大過人之處,眼下這個世界,要的正是這樣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說句真心話,你千萬不要誤會。”曾國藩安詳地望著英俊豪邁的門生,平靜地說。


    “不知恩師有何賜教?”李鴻章卻不安起來。心想:一定是有什麽把柄落到了老頭子的手裏,少不了有一頓嚴厲的訓斥。他做好準備,現在這個時候,不管老頭子說什麽,哪怕完全不是事實,也要全部接受過來,決不還嘴,決不分辯。


    “少荃,我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後、皇上辭去兩江總督的職務,由你來正式擔任。”


    曾國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鴻章的眼裏,這昏花的眼光背後依然埋藏著昔日的犀利、陰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不明白老師的弦外之音,趕緊說:“恩師,門生奉聖命暫且護理督篆,兩江一切舉措,悉遵恩師舊章。待恩師凱旋,門生跪迎郊外,恭還督篆。若有自作主張之處,那時當聽任恩師杖責。”


    李鴻章畢竟是聰明人,這番對話,雖沒道中窾要,卻也的確消除了曾國藩心中的某些顧慮。他微笑著說:“少荃,你領會錯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間改變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當的地方,你盡可修改。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忝為令尊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討過為文之道,你能超過我,我豈不高興!”曾國藩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鄭重地說,“此事我已考慮很久了。我近來精力越來越不濟,舌端蹇澀,見客不能久談,公事常有廢擱。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左目視物,亦如霧裏看花。兩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這樣的老朽屍位,江督一職遲早要讓賢。我帶兵前敵,糧草軍餉都出自兩江,且兩江乃淮軍的家鄉,讓別人來接這個位子,你說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環視天下督撫,隻有你才是最為合適的人選。”


    李鴻章終於明白老師的意思了,他以堅決的口氣說:“恩師隻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後顧之憂。糧糈銀錢,門生自會源源不斷地提供,決不會使恩師再有當年客寄虛懸的局麵出現。至於劉銘傳、潘鼎新、張樹聲、周盛波,門生已嚴厲訓誡過他們,要他們恭恭敬敬地服從恩師的調遣。若有不服之處,請恩師以軍紀國法處置,門生決不會有絲毫異議。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師如同父親一般,將代我監視淮軍。軍中情況,他們都會隨時向我稟報。淮軍就是湘軍,就是恩師的子弟,恩師盡可驅使。兩江重地,非恩師不可鎮壓。漫說恩師精力過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憑恩師的威望,兩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臥榻而治。汲黯算得什麽,他都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何況恩師!”


    李鴻章真會說話,說得曾國藩舒心起來,顧慮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儀式如期舉行,後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儀式過後,曾國藩又與江寧藩司以及其他高級官員將公事作了最後交代。下午,又與幕府人員作了長談。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著了。不知什麽時候,他發覺自己劃著一隻木船在登山,弄得渾身大汗淋漓,船卻一步未動,急得雙腿亂蹬。


    “夫子,你怎麽啦!”歐陽夫人嚇得忙挑燈照看,曾國藩這才醒過來,全身衣褲已濕透了。看看鍾,還隻是寅初。換過衣服後,曾國藩再也不能入睡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夢,豈不是預示著此次北上征撚將會極為不順?曾國藩想到這裏,心情又沉重起來。


    劉鬆山、易開俊、張詩日等人統率的八千湘軍陸師,潘鼎新、張樹聲、周盛波統率的三萬淮軍都已先後開赴前線,約定六月上旬在徐州會合,等待曾國藩來後再作軍事部署。鮑超新建的霆軍,則還要過幾個月才能上戰場。曾國藩的老營由黃翼升親自統率三千長江水師護送,這三千水師今後就作為親兵留在曾國藩身邊。對於湘軍,曾國藩最信得過的便是他親手創建的水師,而保留下來的水師現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鴻章在督署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李鴻章的性格與乃師大為不同。他愛講排場,出手闊綽,喜歡熱熱鬧鬧、如火如荼。他永遠記得在安慶懷寧酒樓,恩師為他東下上海所舉行的酒會,以及在那次酒會上所作的非同尋常的談話。今天,由他來做主人為恩師北上餞行,李鴻章躊躇滿誌,心裏充滿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來報答恩師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邁的姿態向眾人表示:從他今天正式坐定這把交椅後,這裏的一切都會更有聲有色。生性儉樸的曾國藩不習慣這種豪華的場麵,何況他心底深處抑鬱不樂,他隻動了幾筷子,喝了兩口酒後便離席了。


    此時,下關碼頭已按李鴻章的布置,擺開了異乎尋常的送行儀仗隊。這裏彩旗飄舞,鼓樂齊備,臨時紮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執刀槍、盔甲鮮明的衛隊一排挨一排。最為起眼的是一字兒安放在江邊的百門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著江麵。西起九洑洲,東至草鞋峽的江麵上已不見一隻民船。裝飾一新的水師戰艦雄赳赳地等待出發,那隻特大號的“長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碩大無朋的帥字旗,猩紅哈喇呢上那個黑繡“曾”字,兩裏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國藩帶著黃翼升、趙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屬,在李鴻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來到碼頭邊。紀澤、紀鴻兄弟也來為父親送行,羅兆升、紀琛夫婦帶著不到半歲的幼子也來了。他們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許多人送行,羅兆升覺得這時和嶽父一道離江寧最是風光。他們夫婦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親大人到揚州,然後再轉船西上。


    在一片熱鬧的鼓樂聲中,曾國藩向送行者頻頻揮手致意,然後踏過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緩緩起錨的時候,隻見江邊指揮樓一麵紅旗對空揮舞了一下,頃刻間,百門西洋大炮齊鳴,江麵上騰起無數朵衝天浪花。那響聲,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長江。北上的官兵們為此壯觀場麵激動地鼓起掌來,曾國藩也為門生的精心傑作而感動,卻不料王船艙中那個幼小的生命,被這震天撼地的響聲嚇得大哭大鬧起來。三姑娘紀琛急得從奶媽手裏接過來,自己拍打著兒子,口裏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這裏!”


    炮聲接連不斷,越來越響,嬰兒越哭越厲害。羅兆升氣得直跺腳,心裏罵道:“該死的大炮,還不早點兒停下來!”


    曾國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歡這個小外孫。每天回到後院,他都要逗逗親親,而過去,他的眾多的兒女,一個也沒有得到父親這樣的慈愛。直到最近半年來他才體會到:含飴弄孫,自有人生真樂趣!眼看著小外孫哭得氣絕而止,又轉而手腳抽搐,他心裏害怕了:“紀琛,你趕快抱孩子上岸去!”立時便有兩個親兵過來招呼。紀琛一家連同奶媽匆匆出艙,上了跳板。曾國藩忽然想起了什麽,對著跳板大喊:“讓孩子全好後再回湖南,聽見了嗎?”


    炮聲終於停住了,王船緩緩地向下遊駛去。曾國藩坐在船艙裏,腦子裏亂哄哄的。“小兒驚風,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可愛的小外孫,難道就這樣被禮炮聲送回去了嗎?北上督師的兩江總督,一如荷葉塘的普通田舍翁,為小外孫的不幸焦慮萬分。他哪裏知道,此刻,他所鍾愛的,並對之寄予莫大期望的外孫子,已在母親的懷抱裏慢慢僵硬了。


    三、國寶被陳國瑞搶去


    曾國藩到達徐州後,各路將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將出發前與彭玉麟、李鴻章等人仔細磋商,出發後在舟中又與黃翼升、趙烈文等人反複斟酌後所製訂的剿撚計劃作了布置。這個計劃,曾國藩稱之為“文武結合”。


    武的方麵,他改變了僧格林沁以動製動、節節尾追的被動局麵,建立以靜為主、動靜配合的戰術。他重點防守五鎮:江蘇徐州,由他本人親自坐鎮;山東濟寧,由劉銘傳駐防;安徽臨淮,由劉鬆山駐防;河南周家口、歸德兩鎮,分別由張樹聲、周盛波駐防。另有四支遊軍:潘鼎新、易開俊、張詩日統率的三支陸師,再加上李昭慶率領的一支馬隊,負責短距離追剿,救援急難之處。曾國藩又令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安徽巡撫喬鬆年、江蘇巡撫李鴻章各以本省綠營防守兗州、沂州、曹州、陳州、廬州、鳳陽、潁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這些地區素來是撚軍活動頻繁的區域,在軍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這個戰術,曾國藩以一句話概括,即變尾追之局為攔頭之師,以有定之兵製無定之寇。


    文的方麵,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國藩責令各省巡撫在撚軍經常出沒之地修築圩寨,設立圩長。遇撚軍來時,須將所有人丁、牲畜、糧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團把守,實行堅壁清野,使撚軍得不到一點兒給養。又製定查圩法,對圩寨進行徹底清查。把與撚軍關係深的人列入莠民冊,按冊稽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冊。五家具保結於圩長,有事則五家連坐。圩長具保結於州縣,有事則圩長連坐。以此來切斷撚軍與百姓的聯係。曾國藩派薛福成代他巡視各處,監督州縣執行。薛福成臨走之時,曾國藩向他交底:“你生在書香之家,長期受詩禮熏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縱容,執法不嚴,不怕你專擅自主。當年胡文忠公送給九帥一副對聯: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把嚴慈之間的關係說得最是恰當。亂世當用重典,除暴才能安良,此治國不易之法。我授予你生殺予奪之大權,你盡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氣血大漲。他帶著一批像他一樣的年輕書生,在撚軍的家鄉蒙縣、亳縣一帶,雷厲風行地清查圩寨,大開殺戒,有的一個寨一次就殺十多人。薛福成這一手的確厲害。蒙、亳一帶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與撚軍有聯係了。從此,撚軍不能回家鄉,變成東奔西闖的流亡大軍。


    文的方麵收獲甚大,武的方麵卻不盡如人意。幾個月來,湘淮軍與撚軍交戰四五十次,基本上無勝仗可言,而濟寧城外劉銘傳與陳國瑞的械鬥,又更使曾國藩氣憤不已。


    陳國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員大將,十五歲在家鄉湖北應城投太平軍,後又投降清軍,被總兵黃開榜看中,收為義子,先後隸屬於袁甲三、吳棠部,後歸僧格林沁。陳國瑞身長不及中人,然勇悍冠綠營旗兵,打仗時常著紅盔紅甲,被人稱之為紅孩兒。苗沛霖叛亂時,他率部圍剿,連戰連勝。苗沛霖退寨固守,陳國瑞紮營於外。營外炮子如雨,營中陳國瑞飲酒如常。忽然,一發炮子將他手中酒杯擊碎,士卒勸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營房外,高聲大叫:“我是陳國瑞,有種的向我開炮吧!”寨裏連放數十炮都不中,嚇得不敢再打。從此,陳國瑞的名聲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後,他以處州鎮總兵身份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駐紮濟寧。僧格林沁雖敗,但他並不認為自己不行,對於劉銘傳的進駐濟寧,懷著不滿情緒。而這個淮軍將領劉銘傳,也不是一個好惹的人。


    劉銘傳生長在民風強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養成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氣。十八歲那年,附近一個土豪到他家裏敲詐勒索,他父親一時拿不出錢來,跪在土豪麵前求情。土豪踢了他父親一腳,又臭罵了一頓,限他三天交齊。臨出門時,又狠狠地抽了幾鞭子。他父親和兩個兄長倚門哭泣。劉銘傳回家得知情況後,氣得大聲訓斥兩個哥哥是孬種:“豈有父受辱而子不報仇之理!”說罷跨馬外出尋找那個土豪。


    在一條大街上,劉銘傳遇到了仇人。他指著騎在馬上的仇人痛罵。劉銘傳個頭不高,那人欺負他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對他的責罵毫不在意,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對他說:“你也不要罵了,敢用這把刀來殺我,就算有種。”說完,對著身後十多個爪牙哈哈大笑。劉銘傳聽了,二話不說,拍馬向前,冷不防從那土豪手裏搶過刀,順勢一刀,將他砍下馬來,然後從從容容下馬割了首級,再上馬,揚起仇人的頭顱,高喊:“我已為父親報了大仇,也不要這條命了,有本事的,上來跟我比試比試!”


    劉銘傳的氣概把土豪的爪牙們全都鎮住了,誰也不敢上前,嚇得四處奔逃。那時淮北已大亂,強者聚眾糾徒,據寨為王,大家見劉銘傳年紀輕輕,便有這樣的膽量和本領,便都來投奔他。就這樣,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馬。李鶴章、李昭慶在家鄉辦團練,與劉銘傳往來密切。李鴻章回籍招募淮軍,第一個便看中了他。


    劉銘傳一貫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敗軍之將陳國瑞放在眼裏,完全以一派接管大員的身份,神氣十足地將五千銘軍駐紮在城外長溝集,傳話叫陳國瑞來見他。驕暴成性的陳國瑞怎會吃他這一套,不僅拒不相見,且存心要給劉銘傳來個下馬威。


    陳國瑞早已垂涎於銘軍的洋槍。這天半夜,他趁著劉銘傳不在營房的機會,親自指揮五百個弟兄突入長溝集,殺死二十多個淮勇,搶走了三百多條新式洋槍。陳國瑞還溜進劉銘傳的臥房,取走了掛在牆上那支價值二百五十兩銀子的法國造特製長槍。又見案桌上擺著一個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銅盤,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興衝衝地帶走了。


    第二天一早,長溝集的銘軍怒火衝天,劉銘傳不僅為死人丟槍而憤恨,更為丟失古盤而痛心。這個古盤不是尋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國寶,劉銘傳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傳奇般地得到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劉銘傳攻下蘇南重鎮常州,住進原太平軍護王府。這天後半夜,劉銘傳從西大街妓院遠香樓回來。嫖妓晚歸,畢竟不太體麵,他不叫醒門房,繞著圍牆,選了個冷僻之處翻牆而進。跳下牆後,發現這裏是馬廄。幾匹高大駿馬正在吃夜草,一盞昏黃的馬燈懸掛在柱子上,馬夫不知到哪裏睡覺去了。他走過馬廄邊,突然聽見一個悅耳的金屬撞擊聲傳過來。他好奇地停住腳步,仔細一聽,又是一聲。這下他聽清楚了,是從馬廄裏傳出的。他徑直向馬廄走去。他慣常騎的黑旋風見主人進來,吃得更歡快了,頭一搖,又發出一個悅耳的聲音。劉銘傳看清楚了,這聲音正是黑旋風嘴上的鐵籠頭,撞擊槽子裏的金屬物品而發出的。槽子裏會有什麽東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塊黑黑的鐵盤來。這鐵盤相當大:長約四尺,寬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長方形狀。用手摸摸,盤底部還鑄著幾行字。他覺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間。


    次日,劉銘傳把鐵盤洗幹淨,盤底部露出幾行字。文字古奧,他認不出來。恰好潘鼎新來,劉銘傳請舉人出身的潘鼎新鑒別。潘鼎新將鐵盤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盤底上的字細細琢磨了半天,突然拍著劉銘傳的肩膀叫道:“省三,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寶貝!”


    劉銘傳嚇了一跳,笑著說:“琴軒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誰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這個愣頭青,你是捧著個金菩薩,還把它當作黃泥巴人哩!”


    “真的?”劉銘傳大樂起來,“琴軒大哥,這家夥寶在哪裏?”


    “這個盤子,你若是問別人,哪怕他是博學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運,碰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說,“道光三十年,我在國史館承修大臣傳,偶爾看到道光十七年的大事記上載有這樣一件事:三月陝西寶雞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銅古盤,盤底有銘文一百十一字,記敘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獫狁,大勝,在周廟受賞等事。此盤是迄今為止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銅器皿,正擬送入大內珍藏,卻突然被人所盜,下落不明。”


    “丟了?”劉銘傳聽得發呆,不覺惋惜地叫了一聲。


    “你這個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丟,哪有你小子的運氣!”


    “嘿嘿!”劉銘傳又傻笑起來。


    “自那以後,這個虢盤便杳無音訊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氣呀!是長毛陳坤書收藏的?”


    劉銘傳胡亂點點頭,再補充一句:“琴軒大哥,你憑什麽斷定它就是那個古盤呢?”


    “你這個不開竅的家夥!”潘鼎新將盤底翻過來,以手指敲打著那幾行劉銘傳不認識的鍾鼎文,說,“這上麵不是說得一清二楚了嗎?”


    劉銘傳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謝蒼天賜寶。他當即捧出二百兩銀子來,笑嘻嘻地對潘鼎新說:“琴軒大哥,這點兒銀子權且作為小弟的謝禮,你可千萬別將此事說出去了。”


    劉銘傳對此盤愛不釋手,隨身攜帶。淮軍將官多不讀書,誰也不知道它的價值。劉銘傳當然不會說出,心裏盤算著:打完撚軍後,把它運回廬州老家珍藏起來,作為傳家之寶留給子孫。誰知昨天半夜竟被該死的陳國瑞竊走了,他如何不憤怒!真恨不得將陳國瑞抓來抽筋剝皮。


    劉銘傳點起二千淮軍,以複仇的瘋狂向濟寧城衝去。陳國瑞遭前次慘敗,元氣尚未恢複,搶來的三百多杆洋槍又不會用,如何能敵得過淮軍如雨點般的槍子?不到一個時辰,濟寧城裏四五十名綠營兵倒在血泊中,淮軍的三百多杆洋槍失而複得,陳國瑞也被生擒,但虢季子白盤卻不知到哪裏去了。


    劉銘傳氣得狠狠地抽了陳國瑞兩個耳光,逼他交出盤子來。陳國瑞並不識這個寶,拿回去看看後,就叫人丟到雜屋裏去了。一向驕橫不法的陳國瑞被這兩個耳光打得七竅生煙,知道劉銘傳看得重,他就偏不說。劉銘傳罵道:“你這賊性不改的老長毛,不交出盤子,老子活活餓死你!”


    陳國瑞被鎖在屋子裏,整整一天過去了,粒米滴水未進。這家夥素來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壺燒酒,兩斤豬肉,一升白米飯。一天下來,餓得他頭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餓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陳國瑞實在不能忍受,便對看守的衛兵說,他願意交出那個盤子。劉銘傳聽後想:洋槍奪回了,被害的弟兄,綠營以加倍的人數賠償了,又打了陳國瑞兩耳光,餓了他兩天,仇已報了,淮軍沒有吃虧。當陳國瑞的親兵扛來虢盤時,劉銘傳便放了這個曾被僧格林沁倚為左右手的處州鎮總兵。


    陳國瑞從未受過這等奇恥大辱,回城後,心裏愈發不好過。可惜僧王已死,無人替他做主,據說督師的統帥曾國藩處事公正,陳國瑞帶了兩個親信,三匹快騎從濟寧趕到徐州,當麵向曾國藩控告劉銘傳。


    四、軟硬兼施製服驕兵悍將


    曾國藩身著玄色夾布長袍,頭戴無任何鑲嵌的黑色瓜皮軟布帽,端坐在太師椅上,冷靜威嚴地聽著陳國瑞的控訴,兩隻眼皮已經鬆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離開過陳國瑞那張凶惡而醜陋的四方臉。


    陳國瑞唾沫四濺地談著事件的經過,把起因歸咎於劉銘傳的傲慢無禮和淮軍的耀武揚威,而他的部屬隻是忍無可忍之下的自衛。陳國瑞從未讀過書,平日開口便是粗言髒語,今日在這位滿腹詩書的總督麵前,竭力裝得斯文點兒,但依然時不時地蹦出兩句難聽的粗鄙話來。曾國藩一直不作聲,隻是在這種時候,才將兩道掃帚眉擰成一根粗繩,而陳國瑞立時便覺得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縮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繼續說下去。


    陳國瑞在僧格林沁帳下多年,那個蒙古親王是個異常可怕的奴隸主。他暴虐、狂躁,喜怒無常,嗜殺成性。他從沒有安靜地聽部屬匯報的時候,聽了三五句話後,便離開座椅,四處走動。讚賞的時候,他大笑,用粗魯的話誇獎,用腰刀戳一大塊肉遞過來,用大碗盛酒逼著匯報的人一口喝下去。惱怒的時候,他大罵,拍案甩碗,凶神惡煞地衝到對方麵前,擰臉上的肉,扯頭上的辮子,狂怒時甚至用馬鞭抽打。部屬們與他談話,常常心驚膽戰,無論說得好壞,他的反應都使人難以接受。陳國瑞卻不怕他,哪怕他用馬鞭死勁地抽打時也不怕。陳國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點,有辦法使他很快轉怒為喜。可是今天,陳國瑞第一次坐在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總督麵前,心裏卻有點兒發毛了。這種冷峻的陰森的氣氛,把他的心壓得沉沉地,他不知道這個始終紋絲不動、一言不發的曾大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發生在長溝集和濟寧城內劉、陳兩軍的兩次大械鬥,在陳國瑞來徐州之前,劉銘傳便已經搶先派人稟告曾國藩了。對這場內部械鬥的處置,曾國藩已有初步考慮。他在聽陳國瑞訴說的同時,便在將雙方的狀詞予以比較、對照、核實、鑒別,心裏已基本明朗了。


    劉銘傳為人倨傲,自恃淮軍有洋槍洋炮裝備,目中無人。這些事實,曾國藩是清楚的。但淮軍與他關係親密,又是這次剿撚的主力,且劉銘傳謀勇兼備,在淮軍將領中堪稱第一,何況又是陳國瑞先帶兵殺人搶槍,曾國藩不能過多指責劉銘傳。作為由太平軍投誠過來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國藩對陳國瑞早抱有成見,又親眼見他人物鄙陋,舉止粗野,遂從心裏厭惡,接見時的陰冷表情,便是有意給他以壓力。曾國藩極想痛斥陳國瑞一頓,甚至將陳杖責一百棍,趕出徐州,但他沒有這樣做。陳國瑞畢竟是個不可多得的戰將,他手下的人馬亦能征慣戰。現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時候,豈能讓他太下不了台!何況自己奉命節製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兵力,這三省的兵力不是綠營,就是旗兵,相對於湘軍淮軍來說,都不是自己的嫡係,心中已存戒備,倘若過分偏袒劉銘傳而指責陳國瑞,會讓他們產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於剿撚大局,若再由哪個心懷敵意的禦史借此大做文章,那就更糟了。想來想去,曾國藩決定先對陳國瑞采取以安撫為主的策略,不過他知道,對這種人的安撫,必定要在敲打之後才能起作用。


    “陳將軍!”待到陳國瑞說完後,曾國藩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貴軍跟銘軍械鬥之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劉銘傳那裏,我已嚴厲訓斥了,並命他立即撤出長溝集,到皖北去剿撚。”


    陳國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時候,卻不料曾國藩的語氣變了:“不過,本部堂要對陳將軍說句直話,這次械鬥是你挑起的,你要負主要責任。”陳國瑞張口欲辯,曾國藩伸出右手來,威嚴地製止了。“本部堂早在駐節安慶時,就已聽到不少人說你劣跡甚多。這次督師北上,沿途處處留心查訪,大約毀你者十之七,譽你者十之三。”


    “那些龜孫子都爛嘴爛舌地胡說些什麽?”陳國瑞氣了,一時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對待部下的態度來。


    “陳將軍,與本部堂說話,你要放尊重些!”曾國藩輕蔑地盯了陳國瑞一眼,處州鎮總兵的氣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著性子聽我說完。”曾國藩左手梳理著長須,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地敲了兩下桌麵。“毀你者,則說你忘恩負義。當初黃開榜將軍於你有收養之恩。袁帥欲拿你正法時,黃將軍夫婦極力營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為德,反以為仇。”


    陳國瑞背叛太平軍投靠清軍之初,被黃開榜所收養,改名黃國瑞。後來他脫離黃開榜,改換門庭,便恢複原姓,並根本否認曾做過義子一事。曾國藩一開口便抓住他這段舊事,弦外之音在指出他是個降人。這是陳國瑞發跡後竭力掩飾的瘡疤。他心裏很不好受,但又不能分辯,隻得漲紅著臉聽著。


    “毀你的人,還說你性好私鬥。”


    “這是誣蔑!”陳國瑞終於找到了發作的突破口。


    “誣蔑不誣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實。在壽州時,你與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場,殺死人家兩個記名提督,有這事嗎?”


    陳國瑞不作聲。


    “在正陽關,你捆綁李顯安,搶鹽五萬包。在汜水時,你與運米船隊口角爭吵,便調兩千人來,大打出手。若不是知縣叩頭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這些事都有嗎?”


    陳國瑞暗暗吃驚: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怎麽都給他撿到了?陳國瑞不敢否認,隻能無力地自我辯解:“搶鹽是為了發餉,調軍隊原就是為著嚇嚇那些不法船商的。”


    “蘇北州縣向我訴苦者甚多,告你騷擾百姓,淩虐州縣,苛派錢物,蠻不講理。在泗州時,你當眾毆辱知州、藩司,同知張光第嚇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郵,你又勒索水腳,率部鬧至內署搶掠,合署眷屬,跳牆逃避,知州叩頭請罪方才罷休。”


    “老子,”話剛一出口,陳國瑞見曾國藩三角眼中凶光畢露,立即改口,“卑職在前線打仗,弟兄們流血賣命,州縣出些軍裝號衣還不應該嗎?那些老滑頭,你不給他點兒厲害瞧瞧,他就裝聾賣傻不出!大人,你不要聽信他們的一麵之詞。”陳國瑞見曾國藩放開正題不談,專揭他的短處,早已惱羞成怒,便顧不得禮儀叫嚷起來。


    “陳將軍不得放肆!”曾國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兩下桌麵,威嚴地嗬斥,“你打過幾天仗?有幾多戰功?敢在本部堂麵前表功逞能?你不僅淩虐州縣,還藐視各路將帥,信口譏評,每每梗令,不聽調遣,稍不如意,則高呼‘老子要造反’。看來,你雖投誠多年,當年的劣性還未根除。”


    陳國瑞頭上的瘡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認晦氣,原想到徐州來告狀咬一口,卻不料招來如此之辱,還不如打馬回濟寧去算了。他正欲尋一個空當起身告辭,曾國藩又換了一個口氣:“陳將軍,毀你者不少,譽你者也有。你驍勇絕倫。清江、白蓮池、蒙城之役,皆能以少勝多,臨陣決戰,多中機宜。又說你至情過人,聞人說古來忠臣孝子,傾聽不倦。還說你不好色,也不甚貪財。陳將軍,本部堂聽到這些稱譽之辭後,為你高興。你的這些長處,正是名將之才。”


    陳國瑞聽了這幾句話後,心中略覺舒服了一點兒:是非到底有公論。


    “稱譽你的人,有漕督吳帥,有河南蘇藩司、寶應王編修、山陽丁封君。這些人都是不妄言的君子,你要記住他們對你的好處。詆毀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說出他們的名字了,免得你記恨。”曾國藩起身離開太師椅,順手拖來一張方凳,靠著陳國瑞的身邊坐下,陳國瑞頓時覺得心頭一熱。


    “陳將軍,本部堂知你有良將之質,十分愛你惜你。你今年隻有三十多歲,論年齡,你是本部堂的子侄輩,論職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屬。本部堂今日以父輩之身份、上憲之地位,跟你說幾句貼心話,望陳將軍能體會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為習俗所壞,猛省過來,日後成為一名人人愛重的良將。”


    陳國瑞不知說什麽好,一時緊張,頭上沁出汗珠來。


    “來人!”曾國藩對著內室喊,喊聲剛落,便出現一個身著戎裝的戈什哈,“給陳將軍拿一條熱毛巾來。”


    “本部堂隻告誡將軍三件事。”待陳國瑞擦好汗後,曾國藩輕言細語地娓娓而談,“一不擾民,二不私鬥,三不梗令。凡設官所以養民,用兵所以衛民。官吏不愛民,是民蠹也;兵將不愛民,是民賊也。既欲愛民,則不得不兼愛州縣,若苛派州縣,則州縣隻得轉嫁於百姓。本部堂統兵多年,深知愛民之道,必先顧惜州縣。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帶兵大員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縣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媼。若日日鞭撻仆媼,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楊素百戰百勝,官至宰相,朱溫百戰百勝,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慘殺軍士,殘害百姓,千古罵之如豬如犬。關帝、嶽王,爭城奪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愛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願陳將軍學關帝、嶽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佑助。此不擾民之說也。”


    陳國瑞平日最崇敬關羽、嶽飛,見曾國藩以此二人勉勵他,頗為感動,說:“卑職並不想擾民害民,隻是恨州縣滑頭。經大人如此指明,卑職懂得了。”


    “懂得就好。陳將軍你請喝茶。”曾國藩指著陳國瑞麵前的茶杯說。因為當時官場有主人端起茶杯,便意味著驅趕客人的陋習,曾國藩不得不說明兩句,“本部堂近年來患口幹舌澀之病,不能久談,多說兩句話就得喝水,請莫見怪。”說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陳國瑞也喝了一口茶,說:“請大人教導。”


    “至於私相爭鬥,乃匹夫之小忿,豈有大將而為之者?本部堂久聞陳將軍有好私鬥之名。前次之事,劉銘傳固然有錯,亦由將軍平日好鬥之名召之。其初,實由貴部理曲,其後銘軍又太甚。若陳將軍再圖私鬥以泄憤,則禍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陳將軍以立大功成大名來雪此恥,則弱在一時而強在千秋。昔韓信受胯下之辱,以後功成身貴,不但不報當初辱己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傑之舉動也。郭汾陽之祖墳被人發掘,不但不追究挖墳者,反而引咎自責。此名臣之度量。陳將軍受捆餓之辱,比起下胯掘墳來差遠了,望能坦然置之,今後以大功大勳來使銘軍自愧。”


    這些話,陳國瑞雖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爭,何況韓信、郭子儀也是他頂佩服的人,便隻有不作聲。曾國藩今天說話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連飲兩口茶,略停一會兒,打起精神繼續說下去:“國家定製,以兵權付之封疆將帥,而提督概受其節製,相沿二百餘年了。封疆將帥雖未必皆賢,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陳將軍好譏評各路將帥,亦有傷大體。當此寇亂未平,全仗統兵大員心存敬畏。上則畏君,下則畏民,中則畏尊長,畏清議,如此則世亂而紀綱不亂。陳將軍今後務須恪恭聽命。凡添募勇丁,支應糧餉,均須稟命而行,不可擅自專主,漸漸養成名將之氣度,挽回昔日之惡名。”


    說著說著,曾國藩已覺胸中氣提不上來了,背上滿是虛汗。他隻得又停下來,喝一口水,盡快結束這次長談:“以上三條,望陳將軍細心體會,牢記於心,必能有益於將軍本人,亦有益於剿撚大局。大丈夫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護短,不飾非,改了就好。本部堂向以培育人才為己任,玉成將軍為一名將,亦本部堂一大功勞。望保天生謀勇兼優之本質,改後來傲虐自是之惡習,本部堂對將軍寄予厚望。回去之後,將所部撤離濟寧,前往清江浦,再聽本部堂將令。”


    陳國瑞剛一出門,曾國藩便已疲乏得癱倒在太師椅上,渾身衣褲全都濕透了。


    幾天後,劉銘傳奉命撤離長溝集。開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長槍隊為前道,有意繞道穿城而過。路過陳國瑞軍營時,邊走邊對天鳴射,嚇得城內雞飛狗跳,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氣得陳軍官兵一個個破口大罵:“這些狗日的!”


    陳國瑞這些天來,想著曾國藩雖然態度嚴厲,但對自己還是有著愛護之心的。部屬中有人鼓動對銘軍回擊報仇,陳國瑞製止了。現在經銘軍這一撩撥,大家的怨氣又都發作了,陳國瑞也覺得有道理。銘軍出了氣,自己損失慘重,曾國藩骨子裏是偏袒淮軍的。他有意不執行曾國藩的軍令,賴在濟寧城內不走。一連兩道軍令,陳國瑞都置之不理,曾國藩火了。他想:這樣的敗軍之將都製伏不了,其他綠營、旗兵還能指揮嗎?但若以械鬥之事從重處罰陳國瑞,別的綠旗將領會不服氣;若以不遵調令處罰,清江浦並非戰事緊迫,陳國瑞會找出借口賴賬,且即使處罰,亦不會太重,達不到抑製的目的。曾國藩思來想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


    “大人,高樓寨一仗,陳國瑞與郭寶昌分統左右兩翼。僧王陣亡後,郭寶昌奉旨革職拿問,後翼翼長成寶等也降革有差,就連山東巡撫閻敬銘、藩司丁寶楨也都交部嚴議,唯獨陳國瑞不但未受處罰,還護理欽差大臣關防。陳國瑞敢於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著這點。不如釜底抽薪,就從這裏參他一本,打下他的氣焰。”趙烈文見曾國藩左右為難,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時,就按剛才所說的,請你代擬一個密折。”


    半個月後,趙烈文代表曾國藩到濟寧城,對著陳國瑞宣讀上諭:“浙江處州鎮總兵陳國瑞,隨同親王僧格林沁帶兵剿撚,與郭寶昌分統兩翼。僧格林沁追賊陣亡,郭寶昌等救援不力,均經降旨分別懲處。朝廷因陳國瑞向來打仗尚屬奮勇,且彼時身受重傷,從寬暫免置議。茲據曾國藩查明,陳國瑞與郭寶昌均充翼長,不應同罪異罰。唯念其接仗受傷,尚可稍從末減。陳國瑞著撤去幫辦軍務,褫去黃馬褂,責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懲而觀後效。”


    陳國瑞跪在地上,氣得不能站起,他沒想到曾國藩竟然使出這樣一招來,弄得他有口難辯。他在心裏罵道:“好一個心腸歹毒的曾剃頭!”


    “陳將軍,曾大人愛惜你是一個將才,隻建議給你薄懲。他要我轉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賬老賬一齊算,革去總兵之職,發配軍台效力。”趙烈文聲色俱厲地訓道。


    這一招立見效用。要是沒有總兵職務,他陳國瑞還有什麽可以神氣的?發配軍台,連飯都吃不飽,哪裏有雞鴨酒肉?那兩天被劉銘傳鎖在屋子裏,真把他餓怕了。這便是陳國瑞:在弱者麵前如狼似虎,在強者麵前如兔似鼠;打仗時能夠衝鋒陷陣,謀事時卻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國藩這一套軟硬兼施,把他徹底製伏了。他連連給趙烈文叩頭:“請趙師爺回去稟告曾大人,就說卑職立即遵命率部趕赴清江浦,今後切切實實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條要求辦,戴罪立功。”


    五、把撚戰勝負押在河防之策上


    曾國藩調陳國瑞駐防清江浦,其目的在於建立運河防線,阻擊撚軍渡河。但撚軍這時並不急於過河向東,他們在豫魯蘇皖一帶廣闊的天地裏,與湘淮軍和這幾個省的防兵周旋。撚軍最擅長騎戰和平原曠野之戰,他們往來奔馳,飆狂如風,常常引得駐守在周家口、臨淮、歸德等地的張樹聲、周盛波、劉鬆山等部與他們接戰。交鋒不久,隻見鑼號一響,戰旗一指,瞬時間便全軍跑了。潘鼎新等遊軍跟在屁股後麵窮追,追過一兩天後,往往蹤影全無,弄得垂頭喪氣。李昭慶的馬隊因買不到口外好馬,始終建不起來。就這樣,曾國藩受命北上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糧餉外,無一戰功可言。朝野開始有閑言了。先是金陵克複首次保舉後的六個保舉單均遭部駁斥,這在過去是沒有過的事。繼則豫魯地方官吏、鄉紳牢騷不滿多起來,糧草供應敷衍馬虎。再是廷寄責備、禦史參劾。曾國藩既感委屈,亦無良方扭轉局麵,心中焦躁不已。


    這時,朝廷任命正在荷葉塘養病的曾國荃為湖北巡撫。上諭到達曾國藩手裏,給憤懣多時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國荃被授山西巡撫。那時撚戰進展不順利,曾國藩心情抑鬱,已萌退誌。他幻想兄弟優遊林泉、暢憶往事的日子早點兒來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國荃自己也不想到貧瘠苦寒的山西去,於是借口病體未愈推辭了。這次任鄂撫,正好從南麵為撚戰助力,曾國藩求之不得,去信給老九傳達上諭,並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國荃也不再猶豫,召集舊部彭毓橘、伍維壽、熊登武、郭鬆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蕩蕩開赴武昌。當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續賓、曾國華的舊恨,曾國荃一直記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見了一次官文後,便不再理睬。他擅自做主,全部淘汰湖北綠營,日夜訓練新湘軍,並將鄂省總糧台改為軍需總局,將鹽厘各項歸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這位九爺的脾氣,暫且隱忍不發。


    將湘淮軍拖得精疲力竭的撚軍,分別由張宗禹和賴文光統率,先後進入河南,聚於許州、禹州一帶稍事休息。劉銘傳見有機可乘,急馳徐州,麵見曾國藩。


    “中堂,眼下撚匪撤離魯皖,麇集豫中,正是該匪自取滅亡之時。”劉銘傳雖是無賴出身,卻長得白淨挺拔,頗有儒將風度。北上督軍前夕,曾國藩在江寧召見他,仔仔細細地將他端詳了一番,然後對他說:“省三,我看你五嶽豐盈,三停勻稱,威嚴近於自然,肅殺藏於寧靜,今後事業,斷非淮軍其他將領可比。隻是你文采尚不足。望軍務暇時,多瀏覽前朝典籍,以備日後之用。”劉銘傳知曾國藩最長於相術,遂牢記這番話,有空則讀詩書,鑽研兵法,這一年來大有長進。見撚軍西去,他有了一個新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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