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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挺經》。“如夫人”與“同進士”。五百兩銀子洗冤案</h4>


    有陳春燕的精心照料,曾國藩的飲食起居大有改觀,精神狀態好多了,癬疾也日漸好轉,每天夜裏也能安穩睡上兩個時辰了,中午再小睡片刻,一天到晚顯得神采煥發。曾國藩沒有料到,春燕對他有如此大的幫助,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感激。時常給她點錢,要她寄回鹹寧老家去,補貼老母和哥嫂。閑時也跟她講點前朝故事和身邊發生的瑣碎事,春燕很愛聽。過去隻知道他是威風凜凜的湘軍統帥、殺人不眨眼的曾剃頭,與他相處久了,春燕逐漸看出曾國藩也有細膩體貼的一麵,尤其是對小事細節的思慮周到,春燕自認她這個女人亦不及。她對曾國藩由敬生出不少愛來,她希望早點生個一男半女,既討得曾國藩的歡心,又可以使自己在這個顯赫家族中站住腳。


    安慶城自古以來便是皖省第一大鎮,這裏水陸交通便利,物產富饒,人文發達。曾國藩最崇敬的文人姚鼐,就出生在離安慶不遠的桐城縣。桐城文派曾影響過全國,也對曾國藩影響甚深。近一二十年來,桐城文派日趨衰微,曾國藩為此痛心。好了,現在有一個較安定的省城和一大片歸於自己治理的土地,兩江總督是有義務,也有力量對桐城文派起衰救疲的。為了向文人學士們表達這個心願,他特地下令,為因戰亂,死而未葬的桐城名士方東樹、戴鈞衡、蘇厚子等人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下葬那天,他親率全體幕僚參加,並為他們撰寫墓誌銘,盛讚他們的道德文章。這一舉動,使所有文人們感激涕零。不僅要挽救桐城文派,曾國藩還要挽救整個兩江的世風吏治,並以兩江作為基地,造成一個好風氣,推廣到全國去,從而實現自己的最高理想,做一個像周公、孔子那樣的人,將整個國家治理為一個風俗淳厚、人心端正、四海升平、文明昌盛的社會。曾國藩知道這一理想的實現,光靠自己一人不行,要有成百上千個誌同道合的人一同去做,那樣才可以使舉世為之和,天地為之應,釀成一種氣氛,造成一種形勢。


    為此,他一方麵向朝廷上奏,請選擇一批品學兼優的六部官吏和新科進士來安慶,他將視其才情,因量器使;另一方麵廣貼告示,多發書信,向全國招延人才。聽說功高震世的兩江總督思賢若渴,愛才如命,短短的幾個月裏,從京師,從地方,甚至從偏僻的邊徼之地,懷著各種目的的文人武夫紛紛來到安慶。武夫來了,曾國藩或當麵考核,或叫將官測試後,立即派往軍營,能幹的馬上就可做什長哨長,一般的則充當勇丁。文人來投的,曾國藩不管多忙,一律親自接見,與之交談,在察言觀色中掂量著來人的斤兩。這些人,大部分派往三省各州縣,對其中較為傑出的人,則留在自己的身邊,經過一段時期的熏陶、栽培,再予以重用。即使是那些毫無一技之長,或不中意的人,曾國藩也好言勉勵,打發盤纏讓他們回去。


    曾國藩又親自作勸誡淺語十六條。其中勸誡州縣四條,上而道府,下而佐雜,以此類推:治署內以端本,明刑法以清訟,重農事以厚生,崇儉樸以養德。勸誡營官四條,上而將領,下而哨弁,以此類推:禁騷擾以安民,戒煙賭以儆惰,勤訓練以禦寇,尚廉儉以服眾。勸誡委員四條,向無額缺,現有職事之員皆歸此類:習勤勞以盡職,崇儉約以養廉,勤學問以廣才,戒驕惰以正俗。勸誡紳士四條,本省鄉紳,外省客遊之士,皆歸此類:保愚懦以庇鄉,崇儉讓以奉公,禁大言以務實,擴才識以待用。每條下又詳作一百餘字的具體說明。曾國藩命人分別寫在四塊一丈高四尺寬的大木板上,插在總督衙門大門兩旁。一時引得安慶府裏的人都來觀看,齊聲稱道湖南來的總督為官正派,辦事有方。派到各地的官吏委員,初時還有所畏憚,不敢放肆,時間一久,便近墨者黑,同流合汙了。隻有留在身邊的幕僚,一來本有不少操守較好的人,二來處在曾國藩的嚴密監視之下,不能亂來。兩江總督幕府,一時人物茂盛,才俊眾多。


    每天早晚兩次正餐,曾國藩常和幕僚們在一起吃飯。席上,國事、兵事談得少,大多談學問文章、野史軼事,甚至街談巷議。這一天早上,兩江總督衙門餐廳裏,曾國藩又和幕僚們一起有說有笑地吃早飯。


    “十年前,恩師隻是一個以文名滿天下的侍郎,這十年間,恩師創建湘軍,迭複名城,門生不知,天下士人亦不知,恩師何以能建如此赫赫武功?”問話的是浙江德清才子俞樾。道光二十七年,俞樾參加會試複試,曾國藩是閱卷大臣。詩題為“淡煙疏雨落花天”,俞樾的試帖,首句為“花落春仍在”。曾國藩讀後激賞之,稱讚道:“詠落花而無衰颯意,與‘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麵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限量。”遂將俞樾拔至第一。俞樾為報答曾國藩的知遇之恩,將自己所作的詩文集命名為《春在堂集》。曾國藩一到安慶,他便棄官前來投奔。


    “是蔭甫在問吧!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秘訣,今天傳授給你,你千萬莫輕授別人。”曾國藩微笑著,放下筷子,大家都笑了起來。俞樾說:“請恩師傳授,門生決不外泄。”


    “外人都不知,我有一部兵書,是一位道行精深的仙師傳給我的。憑著它,我才能帶兵打仗,由文人行統帥事。”


    幕僚們第一次聽曾國藩講仙師授兵書的事,都很驚訝,不少人腦子裏立即浮起鬼穀子傳書給蘇秦、圯上老人贈書給張良的傳說,還有人想起《水滸》裏九天玄女送書給宋江的故事,大家將信將疑,都聚精會神地聽下文。


    “這部兵書名叫《挺經》。”曾國藩端起小湯碗,慢慢地喝。


    “《挺經》?”幕僚中有人小聲地念著。有的在交頭接耳,悄悄地議論。


    “好奇怪的書名。”


    “從沒聽人說過。”


    “《挺經》有二十四條經文,我先給你們講第一條。”曾國藩放下小湯碗,右手作五指梳,緩緩地梳理著胸前的長須,慢悠悠地說,“荷葉塘有個老頭,一天,家裏來了貴客。老頭叫兒子到蔣市街買酒菜款待客人。兒子挑一擔空籮筐出去了,一直到太陽偏西還不見回來。老頭子急了,自己出門去找。在半路一丘水田田塍上遇到了兒子。”


    曾國藩說到這裏停下來,又端小碗喝湯。大家尖起耳朵聽著,不知老頭的兒子買東西和“挺”有什麽關係。“誰知兒子擔著一擔東西站在那裏,在他對麵也站著一個挑擔子的人。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動。老頭一見急壞了,板起麵孔罵兒子,‘你這不成器的東西,家裏等你的酒菜,等得人都跳起來了。你卻死了一樣地站在這裏不動,你到底要做什麽?’兒子委屈地說,‘他不讓我過去。’老頭對那人說,‘兄弟,你下田放他過來吧!’那人怒道,‘你好偏心!你為什麽不叫他下田,放我先過去呢?’老頭說,‘兄弟,你人高,他人矮,你可以下田,他不能下田;再說你是雜貨,他是吃的東西,你的貨可以浸水,他的貨不能浸水。’那人越發氣了,‘你看不起我的貨!他小我大,他越要讓我,我不能讓他。’老頭也氣了,‘罷,罷!隻有我下田了。’老頭脫去鞋襪,站到水田裏,用手托過那人的擔子。這才把那人打發了,和兒子挑著擔子回來。這就是《挺經》中的第一條。”


    曾國藩微笑著閉住嘴,大家聽後似懂非懂。俞樾說:“恩師,你老剛才講的隻是《挺經》中的一條,還有二十三條呢?”


    “今天隻講這一條,以後再慢慢地講給你們聽。”曾國藩端坐著,不再說話了。大家繼續低頭吃飯,一邊嚼著飯菜,一邊也在咀嚼著這條經文的含義。二十二歲的桐城才子吳汝綸,先是抱著聽傳奇故事的心情來聽《挺經》的,現在覺得乏味,他一貫耐不得沉默,左右張望了一眼,指著旁邊的武昌古文家張裕釗對大家說:“諸位發覺沒有,廉卿兄的頭發都變青了。”


    張裕釗雖隻三十九歲,卻頭發花白,他不滿意自己未老先衰,昨天特地染了。於是眾人的眼睛都轉向正在吃飯的張裕釗,弄得張裕釗很不好意思。


    “陸展染須發,欲以媚側室。”吳汝綸調皮地背了兩句南朝何長瑜的詩來譏笑他。


    “我哪有什麽側室啊!”張裕釗大笑起來,望了一眼對麵的李善蘭說,“我看壬叔兄比我大十多歲還滿頭烏發,不染,對不起他呀!”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過後,曾國藩說:“摯甫提到側室,我倒想起一件事。前幾天有人跟我說,‘如夫人’失對。我想了幾天想不起,你們想想有什麽好的下句。”


    “有!”曾國藩話音剛落,吳汝綸便急著嚷起來。


    “快說呀!”大家催促。


    “同進士!”吳汝綸衝口而出。


    “對得妙!”有人喊。


    曾國藩聽了,臉色一變。俞樾看在眼裏,暗暗罵道:“這個魯莽的吳摯甫,賣弄小聰明,這下闖大禍了。”他沉下臉,舉起筷子指著吳汝綸說:“你混說些什麽!”


    這時,吳汝綸才意識到失言了,滿臉通紅,局促不安。


    “摯甫,你幫我解了一個大難題。”曾國藩很快恢複了常態,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今後好好努力,桐城出了你這樣才思敏捷的後起之秀,桐城文派的振興大有希望。”


    聽了這句話,吳汝綸和在座的全體幕僚無不感動不已。吳汝綸心想:今天假若是遇到黃祖那樣的人,說不定無意之間便把腦袋丟了!


    “中堂大人,你老說起桐城文派,我記起前天接到吳南屏的信。”說話的是二十六歲的年輕人黎庶昌,貴州貢生,以上書論時事受朝廷重視,派來安慶軍營。曾國藩見黎庶昌氣宇不凡,古文尤其作得好,甚是喜愛,便留在幕府中,黎庶昌與吳南屏是文字之交的好友。


    “南屏信裏說了些什麽?”曾國藩一向看重吳南屏的文才。吳南屏為人疏懶,極少寫信,這次來信,必有要事。


    “他說要與中堂打官司,先叫我露個信給你老。”黎庶昌的話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一齊停下筷子注意聽。


    “他有什麽事要跟我打官司?”曾國藩不解。


    “為《歐陽生文集序》一文。”黎庶昌答。


    前兩年,歐陽兆熊將其早逝的兒子歐陽勳的文章匯編起來,刻了個集子留作紀念。歐陽勳曾向曾國藩請教過學問,於是歐陽兆熊便請老友作篇序言。那時曾國藩還在建昌,一口答應。


    “這篇文章犯著他什麽了?”曾國藩覺得有趣,笑著問。


    “吳南屏說,他對中堂未經他允許,就將他列入桐城文派在湖南的傳人大為不滿。他說一則根本就不存在桐城文派,二則他素不喜歡姚鼐,中堂硬要把他劃為姚鼐派,他很憤慨。還說什麽果以姚氏為宗,桐城為派,則中堂之心,殊未必然。”


    “哈哈哈!”曾國藩大笑起來,他想起鹹豐二年回湖南,在嶽州城裏聽歐陽兆熊講“嶽州四怪”的往事,真是個“怪才吳舉人”!


    “我說什麽事,就為這個。蓴齋,你給他回一封信,就講曾某人說的,他吳舉人的大名列入桐城文派傳人一案已定讞了,他要跟我打官司,會無人受理。最好還是照我們荷葉塘有錢人的樣子,拿出五百兩銀子來賄賂我,我再寫篇文章,為他洗刷這個冤案,私了算了!”


    當黎庶昌還在一本正經地說“南屏是個窮書生”的時候,滿廳幕僚早已捧腹笑開了。


    “大人,有兩個士子要拜見。”荊七進來說。


    “好!叫他們稍等一下,我換了衣服就來。”曾國藩起身,四麵掃了一眼,客氣地說,“大家慢慢吃,我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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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下手</h4>


    過一會兒,曾國藩穿戴整齊,坐在小客廳藤椅上,趙烈文、楊國棟、彭壽頤等人分坐兩側。他拿起放在茶幾上的兩張名刺,見一張上寫著:長洲王韜紫詮。“這是個名士呀!”曾國藩笑著說。


    “此人在上海墨海書館替洋人做了十多年的事。”趙烈文說。


    “墨海書館?”楊國棟問,“那不是跟壬叔在一起共過事嗎?”


    “是的。”彭壽頤回答,“李壬叔說起過他。”


    “此人怎樣?”曾國藩問彭壽頤。


    “據李壬叔說,此人聰明異常,中文洋文都很好,但生性放蕩,喜尋花問柳,是個唐伯虎、祝枝山式的人。”


    曾國藩一聽這話,心中便有三分不喜。正說著,王韜走了進來。曾國藩見他長得矮胖臃腫,眉毛粗黑,兩隻魚泡眼鬆鬆垮垮的,沒有神采。“酒色之徒。”曾國藩心裏說。


    “拜見中堂大人!”王韜在曾國藩麵前叩頭。


    “請起請起!”曾國藩起身回禮,指著旁邊一個座位說,“紫詮先生,請這裏坐。”


    “聽說紫詮先生在墨海書館多年,翻譯了不少洋文書,這是樁好事呀!”待王韜坐定後,曾國藩先開腔。


    “也是混口飯吃而已。”墨海書館是英國傳教士麥都思在上海創辦的一家印書鋪,當時讀書人都不屑於與洋人打交道,王韜說的是實話。但聽曾國藩一稱讚,王韜又高興得很,便將墨海書館的情況,向曾國藩簡略地稟報了一番。


    “他們用機器印書,一天印多少張?”曾國藩問王韜。


    “一天可印七八千張。”


    “啊!這麽多!”趙烈文輕輕地叫了一聲。


    “一架機器抵我們五六十個人了。”曾國藩笑著說。


    說了一陣墨海書館後,曾國藩問:“先生到鄙人這裏來,有何事見教?”


    王韜望了趙、楊等人一眼,說:“在下有一要事跟中堂大人說,請屏退左右。”


    “不必了,你講吧!”曾國藩淡淡地答複。


    “好吧,請恕在下直言。”王韜碰了一個軟釘子,心上飄過一絲不快,他將身子略向前傾,對曾國藩說,“大人今日擁重兵,居高位,其身雖榮耀,而其勢卻危殆。”


    “你這是什麽意思?”曾國藩拉長著臉,兩眼冷氣逼人。


    “中堂大人,”王韜似乎沒有看見曾國藩麵孔的變化,繼續說下去,“大人精通典籍,熟讀史冊,當知蒯通勸韓信事,而今日事正與當年同。清廷、太平天國、湘軍好比當年的劉、項、韓。湘軍助清廷,則清廷強;助太平天國,則太平天國興。大人何苦要為別人出力?不如既不為清廷,亦不為太平天國,讓他們兩虎相爭,最後由大人來收拾殘局。這是大人你的最好選擇。”


    從王韜剛進門的那一刻起,曾國藩便對他的印象很不好。心想:他居然敢以素昧平生之身份,赤裸裸地勸我行非分之舉,他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曾國藩壓住心中的厭惡,鐵青著臉說:“紫詮先生,你我素不相識,你不了解鄙人。鄙人是寧願遭到韓信那樣的下場,也不會背叛朝廷的!”說著端起了茶杯。


    荊七見狀,高喊:“送客!”


    王韜懷著一肚子希望而來,沒想遇到這樣的冷遇,隻得沮喪著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對天長歎一聲:“不料兩千年前的故事又要重演了!”


    “大人,此人有一技之長,留下能起作用。比如我們今後要請洋匠傳授軍火技藝,他可以當翻譯。”楊國棟並不認為王韜有什麽過錯,倒是覺得曾國藩的態度太冷淡了。


    “此人雖不護細行,但究竟有點薄名,又懂洋文,本可留下他做點事。但他偏偏不安分,野心不小,思維怪誕,這種人留在我身邊,是一個大隱患。兩江總督幕府不能有這樣的僚屬。”曾國藩將端起的茶杯放下,他其實並沒有喝。


    “大人,我看王韜非等閑之輩,大人既不用他,不如殺掉,免得他投靠長毛,為虎作倀。”趙烈文諫道。


    “惠甫,你把他看得太高了。”曾國藩冷笑道,“此人不過一無知妄人而已。我料他此生成不了什麽事,你們放心好了。”


    他順手拿起茶幾上的另一張名刺,對荊七說:“叫容閎進來。”


    當容閎跨進門檻的時候,曾國藩便盯著他仔細打量起來:這是個三十三四歲的中年人,中等偏低的身材,眉粗眼大,顴骨很高,嘴唇的棱角極為分明,皮膚呈淡棕色。他與常人的最大區別,是腦後沒有辮子,一頭黑發齊耳剪得短短的。“是一個武將的料子。”曾國藩心想。待那人走到身邊,曾國藩又以犀利的眼光將他認真地看了一遍。


    “你就是容純甫先生嗎?我這是第三次邀請,你才肯賞光來呀!”曾國藩不待容閎通報,便先說話了,臉上無一絲笑容。


    “總督大人息怒,我是個商人,與長毛做過生意,怕大人加罪於我。”容閎一口廣東官話說得不熟練,他有意放慢點,好讓人聽懂。


    “我三番兩次叫人,而且叫你的朋友寫信請你來,我難道會加罪於你嗎?我知道你曾向長毛上過書,你的那份上書我已看過,我不認為你是勾通長毛,倒覺得有愛國之心。我明白告訴你,你給長毛建議的七條,除以《聖經》為主課這一條外,其他六條我都能接受。”


    容閎大為驚訝。兩年前,他和兩個美國傳教士一起到太平天國考察,在蘇州、常州等地,他親眼見太平軍軍紀好,人民安居樂業,對太平天國的印象是好的。一進天京,與太平天國的高級官員接觸交談後,他失望了。他發覺那些天國要員們一個個觀念陳腐,見識鄙陋,且爭權奪利,結黨營私,容閎斷定這批人成不了事。其中稍有點頭腦的是幹王洪仁玕,容閎在香港時就認識他,算是天國最高領導層中最有新思想的人了。容閎向他提出七點建議:一、組建良好軍隊;二、辦武備學堂;三、建海軍學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創辦銀行;六、以《聖經》為主課;七、設立各種實業學校。這七點建議,幹王未給他任何明確答複,卻送給他一個黃緞小包袱。容閎打開一看,是一顆四寸長、一寸寬的印,上刻“太平天國衛天義容閎”九個字。容閎對此哭笑不得,便把印依舊包好,放在客房裏,悄悄離開了天京。以後,他在江西、安徽一帶做茶葉生意,不管是官方還是太平天國,隻要有生意他就做。李善蘭、華蘅芳、徐壽早聞其名,多次向曾國藩推薦。一直到第三封信上,容閎感其誠,遂來拜訪。他不曾料到,這個號稱理學名臣的兩江總督,對自己這套從西方搬來的設想竟然讚同!


    “洋人的輪船槍炮的確比我們厲害,這是事實,我們要向洋人學習。你提出辦學校,這是個好主意。我們今後還要派出更多的人到外國去學習,學成後歸國,把我們自己的國家也慢慢建設得富強起來。容先生,聽說你就是從小出的洋?你在外國住了多少年?”


    “我七歲時便在澳門跟隨英國傳教士古特拉富夫人讀書,十九歲時到美國,在耶魯大學學習,在美國住了八年。”容閎答。


    “你是個人才。”曾國藩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國家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願意在我手下當一名將官嗎?”


    “在大人麾下當個軍官,當然是很榮耀的。”容閎起身,筆挺筆挺地站著,“不過,我從未經過軍旅之事,也沒學過軍事學,不能勝任。”


    曾國藩對容閎剛才這個舉動甚為滿意,湘軍中沒有這樣素質的將領:“我看你的長相必定是個將材,因為你的目光威棱,一望便知是個有膽有識之人,一定能發號施令,駕馭士卒。不過,既然你不樂意,我也不勉強。你今年多大了,授室了嗎?”


    “我今年三十四歲,已娶妻生子。”容閎答。


    “你願意在我的幕府裏做點別的事嗎?”曾國藩的語氣不知不覺地和藹多了。


    “這要看總督大人安排我什麽樣的差事。”


    凡到總督衙門裏來的人,無論才高才低,莫不卑辭謙容,像容閎這樣討價還價的還沒有過。曾國藩反倒喜歡他這種不曲意逢迎的性格,心想這大概是洋人教育的結果。一時想不出適當的差事,於是轉而問:“容先生,依你之見,今日欲為中國謀最有益最重要的事情,當從何著手?”


    “總督大人,你提的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尚未很好考慮。”容閎重新坐下,思考片刻,說,“當今最重要最有益的事,我想莫過於仿照洋人的辦法建一個機器廠。”


    “我看最好建一個機器母廠。”楊國棟插話,“由這個母廠再製造各種各樣的機器,然後用這些機器去造槍炮子彈、戰船戰車。”


    “對,這位老爺說得對!”容閎高興地說,“我的想法正是這樣,猶如母雞生蛋似的,有了這樣一個母機廠,過了十年八年,中國就可在全國各地建造許許多多的工廠。如此,中國就會跟外國一樣強大了。”


    “容先生,你的建議很好!你就住我這兒,不要再做茶葉生意了,和壬叔、雪村、若汀等人細細籌辦此事。大致規劃一下,建造一個這樣的機器廠,要買些什麽樣的機器,需要多少銀子。商量好了,我請你再到美國、英國去辛苦一趟,帶著銀票去,把母機買回來。”曾國藩替容閎想到了一個差事。


    曾國藩的這番話簡直使容閎震驚!今天是他歸國七年來最興奮的一天。他似乎覺得,多少年來在異國他鄉所設想的富國強兵的計劃,正在邁開最關鍵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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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記得初次見我的情景嗎</h4>


    幾天後,兵部火票遞來一份明發上諭:“浙江按察使著李元度補授。”曾國藩接到這份上諭後甚是惱火。


    原來,李元度祁門請罪不赦之後,一氣之下,從糧台索回欠餉,將平江勇解散,徑直回湖南去了。不久,聖旨下達,李元度被革去徽寧池太廣道員職。曾國藩期望李無度閉門思過一段時期後再來找他。誰知李元度卻又跟王有齡聯係上了,他募集八千人,號稱“安越軍”,浩浩蕩蕩地由湖南開拔,經江西進浙江,沿途又在義寧、奉新、瑞州一帶打了幾場勝仗。江西巡撫毓科向皇上請功,皇上賞他布政使銜。進入浙江後,王有齡為長期留住這支軍隊,又竭力向皇上保薦,於是有了這道上諭。李元度不服管束,不講交情,三番兩次明目張膽地背叛湘軍,投入一貫對湘軍懷著敵意的何桂清集團,這種以中行待老友,以智伯待怨仇的行為,使曾國藩由惱而怒,由怒而恨,過去患難與共多年的友誼已不複存在了,結兒女親家的答謝諾言也不必兌現了,這兩三年逐漸壓抑下去的偏激性情又乘隙而生。他不要幕僚代筆,親擬一份奏章,給李元度列舉三條罪狀:一為革職後不靜候審訊,擅自回籍;二為義寧、奉新、瑞州無賊情,亦無接仗,係冒稟邀功;三為赴浙途中節節逗留,貽誤戰機。並承認自己用人不明,保舉有誤,請皇上將李元度交部嚴處,永不錄用。


    曾國藩由此想起李鴻章為李元度說情之事。為失地將領說情固然不對,但李鴻章離開祁門一年多來,袁甲三、勝保、德興阿、王有齡等人多次邀請他,許以重保,李鴻章都不為之動心,寧願在江西賦閑,宛如那年在建昌旅館候見時一樣。與李元度的見異思遷比起來,李鴻章的一片忠心是多麽難能可貴,何況其才其誼又都在李元度之上!曾國藩想到這裏,立即派彭壽頤帶著他的親筆信,前去饒州府接李鴻章來安慶。


    李鴻章來了。他對恩師的認識,比恩師對他的認識還要深一層。他知道,恩師雖以理學名臣譽滿朝野,但絕不是一個迂腐的理學先生,既深諳曆代權臣的用人之術,又有自己一套識別、考察、培育、駕馭、籠絡人才的辦法,被訓斥而改換門庭的人會令其恨之入骨;相反,疏遠之後仍忠心不改的人,則會獲其加倍的重用。曾國藩的這一手,果然被李鴻章看準了。年家子、受業生,再加上精明、才情和忠心,使李鴻章重入曾國藩幕後,受到了這位權綰四省的恩師的格外垂青。


    這時,陳玉成受苗沛霖之騙,死於勝保之手,而李秀成以蘇福省為基地建設第二個小天堂的事業,則達到鼎盛時期。整個蘇南,除馮子材駐紮的鎮江城及上海一隅之地外,全部土地都在李秀成手裏。李秀成注意發展經濟,實行輕稅製度,贏得了廣大農民的擁護。農民作歌稱讚:“毛竹筍,兩頭黃,農民領袖李忠王,地主見他像閻王,農民見他賽過親娘。”蘇州、常州市民紛紛建牌坊,表達他們對忠王的崇敬。李秀成又在江西鉛山收容了從西征路上撤退回來的石達開部將童容海、朱衣點等二十萬人,軍勢益發壯大,隨即一舉攻克杭州,王有齡被迫自殺。太平軍在蘇南、浙江一帶如火如荼的聲勢,使上海日夜處在驚惶之中。


    上海是中國第一富庶之城,每月僅厘金、捐輸的收入就達六十萬兩銀子,外國人麇集此地,以何桂清、薛煥為首的江浙逃亡官吏和以錢鼎銘為首的江浙逃亡士紳也都聚集在這裏。洋人和官府都組織了武裝力量,試圖阻擋太平軍向上海進攻,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國人華爾指揮、全用洋槍洋炮武裝的中外混合軍——常勝軍。但畢竟力量不足,於是公推錢鼎銘前往安慶,請曾國藩速派湘軍來上海。


    餉銀極缺的曾國藩,絕對不能眼看上海落入太平軍之手,他派人火速趕到荷葉塘,要正在家休養的九弟擔負這個任務。曾國荃不答應,他的眼睛盯著江寧城。攻下安慶後,曾國荃認為自己既有攻城的本事,又是天下第一福將,打江寧非他莫屬。這一點,曾國藩也有同感,見他不去,也就不勉強了。九弟不去,再派誰去呢?曾國藩將手下帶兵的將領一一掂了掂:李續宜是個病夫,鮑超是個莽夫,都不能擔此重任;張運蘭、蕭啟江均非大將之才;貞幹不能獨當一麵;至於多隆阿、韋俊,從來就不能算是心腹,這樣的大事,豈能放心讓他們去幹;彭玉麟、楊嶽斌固然適宜,但既然要成全老九的天下第一功,豈能又折他的水師輔翼!


    一連幾天,曾國藩為之寢食不安。這天吃完晚飯,他有意走出城外,遠一點去散步。時已深秋,草木凋零,安慶城外一片蕭條。曾國藩觸景生情,腦子裏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名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驀地,他想起自己投筆從戎,已曆八九年了。這些年來,朝廷耗資數萬萬兩銀子,調集近百萬軍隊,從廣西打到江蘇,而長毛卻總不能撲滅,反而鬧得更紅火起來。天心何時才能厭亂,百姓何時才得安寧呢?而自己未老先衰,湘軍暮氣已生,有生之年還能重睹太平嗎?一時間,曾國藩心亂如麻,憂沮悲傷不能自已。他幹脆揀了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歇息,荊七在一旁站著侍候。


    曾國藩眯起老花的眼睛,向四周無目的地張望,遠遠地看見兩匹快馬揚著灰塵,從西邊山坡邊奔來,一溜煙進了城門,後麵有三條狂跑亂叫的黑狗在追趕。曾國藩對馬上騎手的剽悍豔羨不已。


    “荊七,騎馬的人是誰,你看清楚了嗎?”


    “好像是李觀察和他的弟弟昭慶,可能是從西山打獵回來。”剛才那兩人的騎術,也引起了王荊七的注意,他一直目送著他們進城。


    “噢!”曾國藩輕輕地應著。是的,前天李昭慶來安慶,李鴻章還帶著他來請安哩!李鴻章六兄弟:瀚章、鴻章、鶴章、蘊章、鳳章、昭慶,個個既秉書香門第的文雅秀美,又兼淮北民眾的強悍勁氣。昭慶說他和三哥鶴章,在廬州招募了一千多鄉勇,護衛桑梓,大大小小也打過三四十次仗,手下也有一批能幹人。說話間,少年崢嶸之色時露,曾國藩很是欣賞,一個念頭在心裏悄悄泛起:派李鴻章去上海如何?但眼下他無一兵一卒,能在短期內組建起一支軍隊嗎?


    曾國藩回到衙門,將這個想法與趙烈文商量。趙烈文完全同意,並說出兩個更為重要的理由來:一是曾家門第太盛,軍權太大,要謹防謗讟,預留後路。趁著現在興旺時期,讓李鴻章出來建一支淮軍,名為另立門戶,實為一家。萬一今後曾家有不測,湘軍有不測,隻要李鴻章在,淮軍在,大局則不會破裂;二是河南、皖北撚軍勢力很大,江寧克複後,主要的敵人便是它了。仗打得久,軍營習氣必然滋生,且湘軍不服北方水土,今後平撚,還得靠由皖北招募的淮軍。趙烈文這兩個理由一說出,曾國藩不由得心悅誠服,為自己身邊有如此遠見卓識的人才而高興。盡管作為自己的傳人,李鴻章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權衡利弊,隻有他最為合適了。曾國藩不再猶豫,他要為目前的救上海之危,更要為以後的百年大計,把李鴻章全力扶植起來。


    聽說要由自己去招募淮軍,援救上海,李鴻章比當年中進士點翰林還要興奮。他十分懂得亂世年頭,有槍便是草頭王的道理。上海一個月光厘捐就是六十萬,拿出一半來,就可以養五萬精兵了;手中有五萬精兵,誰還奈何得了!


    李鴻章興衝衝地將招五萬淮軍的計劃向曾國藩稟報時,卻遭到當頭一盆冷水:“少荃,將在謀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這條古訓你都忘記了?”曾國藩嚴肅地說,“一次招募五萬,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必然正經人少,無賴之徒多。你看長毛,動輒十萬二十萬,有時甚至號稱百萬,其實都是烏合之眾,稍一遇挫,便四散逃走了。這樣的兵,再多有什麽用!徒靡費糧餉罷了。你這次回廬州募勇,一定要以我和羅山先生過去招募湘勇的辦法,募那些有根有底、樸實勤苦的種田人,油滑的市井遊民,縱然聰明伶俐也不可要。”


    “恩師指教得是。”李鴻章忙點頭不迭,“那我先招兩萬。”


    “兩萬也多了。”曾國藩搖搖頭。


    “一萬何如?”


    “先招五千。”曾國藩伸出一隻巴掌。


    “好,我就先招五千!”乖覺的李鴻章忙點頭應允。心裏想:到了上海,有了銀子,打開了局麵後,招多少還不由我!


    “恩師,大家都說您會相人識人,門生想請您傳授一點識別兵勇的辦法。這次回去,好多挑選些有出息的官兵來。”


    “相人識人,奧妙甚多,複雜得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有些還不能言傳隻能意會,關鍵在相者識者的閱曆。我曾經編過幾句口訣,念給你聽聽。”曾國藩微笑著說,“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


    李鴻章輕輕地背誦了一遍,說:“這幾句口訣簡明扼要,隻是門生愚陋,覺得空泛了些,好比說真假看嘴唇,究竟什麽樣的嘴唇是真,什麽樣的嘴唇是假呢?”


    曾國藩大笑起來:“這就難說了。方才我講的,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就是指的這些,要靠自己去揣摩。東坡說世上有許多事,隻可了於心,不可達於筆,這相人識人一事最是如此。不過,你問的是識別兵勇,這是相人術中最簡單的,我就跟你細說幾句吧!”曾國藩捋著已變花白的長胡須,正色道,“第一看五官,以雙目神不外散,鼻梁直,嘴唇厚為最好;第二看皮膚,以膚色粗黑,雙手繭多為最好;第三看說話,以木訥寡言為最好。主要是這三條,其他都是次要的。”


    曾國藩的三條相勇標準,給李鴻章很大的啟發。他恭恭敬敬地說:“門生一定按恩師所教的,挑選五千精壯淮軍前來。”


    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官至刑部督捕司郎中,記名禦史,他和哥哥瀚章又在外麵做官,故李家在廬州頗著威望,加以鶴章、昭慶這幾年在家辦團練,與其他團練首領交往很多,當李鴻章振臂一呼時,便應者雲集,沒有幾天,應招的鄉勇就達到五六萬。李鴻章不敢違背老師的意誌,按照那三條相勇標準,從中精選了五千人,組建成十營,由李家多年的好友張樹聲、張樹珊、張樹屏三兄弟和周盛波、周盛傳兩兄弟及劉銘傳、潘鼎新、吳長慶、鶴章、昭慶十人為營官,依次命名為樹字一營二營三營、盛字一營二營、銘字營、鼎字營、慶字營、鶴字營、昭字營。二十天後,李鴻章便帶著五千淮軍齊齊整整地開進了安慶,在金保門外操兵場上,接受了兩江總督的檢閱。


    曾國藩見五千勇丁絕大部分粗壯結實,頗為滿意;但十個營官,僅潘鼎新為舉人出身,鶴章、昭慶出自讀書人世家,其他七人或為鹽梟,或為馬販子,或為無業遊民,或為鄉間土霸王,中有兩三人竟然一字不識,曾國藩對此很是憂慮。好在這些營官均武藝超群有統馭士卒的威嚴,既已組建成軍,並開到安慶,曾國藩也就不再說什麽了。錢鼎銘心急如火,見軍隊已建好,巴不得他們立刻飛到上海,便以十八萬兩銀子的高額代價雇了七艘洋船,要將五千淮軍一次運走。


    如此氣魄宏大的調兵遣將,令四方震動,淮軍將士人人自覺很闊氣風光,湘軍將士個個眼紅,巴不得哪天也開開這個洋葷,安慶百姓更是從未見過這個世麵。一大早,江邊碼頭上,便老幼扶攜,人山人海了。


    南門外上下三層的懷寧酒樓,是安慶城最大的酒家,三天前便開始謝絕一切客人,忙忙碌碌地作準備,這裏將要為開赴上海的淮軍舉行盛大的餞行宴會。


    辰時起,懷寧酒樓前的草坪上便陸續停下一頂頂呢轎、一匹匹駿馬。到了午正,寬闊的草坪便被轎、馬擠得水泄不通。這時,一隊衛兵過來,清出一條兩丈寬的過道。接著,一隊長轎緩緩抬來,在草坪邊停下。從打頭的綠呢轎裏走出今天宴會的主人——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節製四省軍務兩江總督曾國藩。他頭戴正一品紅珊瑚頂戴傘形紅纓帽,身穿繡有仙鶴補子的紺色九蟒五爪袍,腳套粉底皂緞靴。下轎後,他在過道口站定,並沒有開步。緊接著,從第二頂藍呢轎裏走下今天餞行的主要對象——按察使銜、福建延津邵道道員、淮軍統領李鴻章。他今天頭戴正三品藍寶石頂戴紅纓帽,身穿繡有孔雀補子暗紅九蟒五爪袍。跟著,從各色轎裏相繼走出李續宜、楊嶽斌、彭玉麟、鮑超、多隆阿、康福等一班文武僚屬來,都一色的朝服,沒有品級的也換上簇新的衣帽。湘軍中的老營官哨官們記得,如此隆重的盛會,隻有武昌城頒贈腰刀那一次。待大家都下了轎,曾國藩伸出右手,對李鴻章說:“少荃請!”


    李鴻章一聽,慌得滿臉通紅,忙說:“恩師請,門生隨後侍候。”


    曾國藩笑著說:“今天為你餞行,理應你走在前。”


    李鴻章急了,連聲說:“恩師請,恩師請!”


    見曾國藩仍笑著站立不動,李鴻章深深地一彎腰,說:“恩師今天給門生這樣大的臉麵,門生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說到這裏,李鴻章激動得淚水盈眶。


    曾國藩點點頭,似對這句話很滿意,便不再謙讓,邁著慣常穩重的步伐,走進了懷寧酒樓,李鴻章和彭玉麟等人隨後跟著。


    懷寧酒樓的一、二兩層樓裏擺下三十桌酒席,那裏早已坐齊了湘淮兩軍營官以上的將領,以及安慶官場上的要員、鄉紳名流,還有錢鼎銘及七艘洋船的船長等。曾國藩、李鴻章一行剛進門,等候在一樓的人便紛紛起立肅迎。曾國藩微笑著伸出手來,對著大家揮動幾下,然後登上樓梯向二樓走去。二樓隻擺了五桌,這裏的人物身份更高一些,上首一桌特為給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留著。曾國藩剛一落座,熱氣騰騰的各色菜肴便不斷上來了。


    徽菜與粵菜、川菜、湘菜、杭菜、閩菜、淮揚菜、魯菜齊名,號稱為中國八大菜係。安慶城酒店裏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盡管這座城市脫離戰火還不過半年光景,但因為總督衙門和湘軍統帥部設在這裏,舊官新貴雲集,尤其是那些在戰場上發了橫財的湘軍將官們,抱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心態,一有機會來到安慶,便把它當作煙花溫柔之鄉,毫不吝嗇地將大把大把的銀錢拋向酒樓妓寮,故而刺激了安慶城在廢墟上很快地形成畸形的繁華。苦難中的安徽人民,從皖南皖北蜂擁向這座長江邊的古城,其中尤以廚師和少女為多。徽菜這朵肴苑奇葩便在這片土地上重新開放。


    徽菜向以燒燉為主,講究真本實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濃,色澤紅潤,滋味醇厚,湯汁清純。懷寧酒樓的徽菜,公認為安慶府裏第一號。今天,老板和廚師們有意趁著這個百年難遇的機會,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懷寧酒樓的名氣傳到全國去,甚至想借洋船長之口遠播海外。廚師們使出渾身解數,精心烹調,老板站在廚房門口,每出一道菜,都要親口嚐一嚐,點頭了,才端出去。酒席上無論是冷盤熱菜、燒燉湯汁,道道菜都體現了徽菜風味。席上一片讚賞之聲,連那幾個不慣中國飲食的洋船長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幾個跑堂臉上流油,腳底生風。徽菜中拿手壓軸戲是水族菜。打聽得酒席的主人最愛吃水物,今天傳統的荷包鯽魚、清蒸鰣魚、蟹燒獅子頭、鹹水蝦更是做得令人叫絕。廚師們別出心裁地在這四盆水族菜上,用紅蘿卜絲擺出“福”“祿”“壽”“禧”四個字,招得酒樓上下滿堂喝彩!


    為助酒興,老板還從戲班子裏請來了戲子。隻見一旦一生正在對唱黃梅小調《夫妻觀燈》:“胖子來觀燈,擠得汗淋淋,瘦子來觀燈,擠成一把筋;長子來觀燈,擠得頭一伸;矮子來觀燈,他在人縫裏鑽。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觀燈觀人好開心!”風趣的唱詞,滑稽的動作,再配上動聽的黃梅調,把醉醺醺的客人們逗得捧腹大笑。此時此刻,他們哪裏還想得起就在安慶城外,貧瘠動亂的安徽大地上,數百萬人正在死亡線上掙紮,到處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慘象!宴會進行到火熱的時候,曾國藩舉杯對大家說:“諸位在這裏寬懷暢飲,我和少荃到三樓茶室裏敘敘師生之情。”


    說著,攜起李鴻章的手走上三樓。


    三樓早已布置好了一個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興茶壺裏泡著碧青的婺源綠茶,幾上擺著八色時鮮果品,曾李二人相對而坐。


    李鴻章激動地說:“恩師為門生舉辦這樣隆重的送別儀式,令門生沒齒不忘。不管今後發生什麽變化,有一點決不會改變,那就是,鴻章今生今世永遠是恩師的門生,是年伯的猶子。”


    曾國藩微笑著點點頭,沒有作聲。過一會兒,他望著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問:“少荃,你還記得初次與我見麵的情景嗎?”


    “記得,記得。”聰明過人的李鴻章完全沒料到,老師會突然間提出這樣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來,他誠惶誠恐地回憶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師最好的季節,門生那年二十二歲,第一次隨父親進京。進京的當天晚上,父親便對門生說,‘我有個湖南同年,道德文章勝我十倍,明天帶你去拜他為師。’第二天一早,父親便帶我到碾兒胡同來拜見恩師。”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夾綢長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紅著臉喊了聲‘年伯’後就不作聲了,像個大姑娘似的。”曾國藩開心地笑著,笑得李鴻章不好意思起來。


    “門生從未見過世麵,那時恩師在我的心目中,猶如半天雲端中的神一樣,高不可攀。”李鴻章說著,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還記得我當時正在讀什麽書嗎?”對那天的情景,曾國藩記憶猶新,他有意考考眼前的門生。


    “記得,記得。”李鴻章立即答道,“恩師那天讀的是《史記?高祖本紀》。”


    “你為何記得這樣清楚?”曾國藩興趣濃烈。


    “恩師那天對門生說,平生最喜《莊》《韓》《史》《漢》四書,四書中又最愛《史記》,《史記》中尤愛讀《高祖本紀》,故門生記得。”


    曾國藩微笑著點點頭:“少荃,我再告訴你,《高祖本紀》中我最愛這幾句話:已而呂後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


    李鴻章終於明白了曾國藩的用心,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虔誠地說:“門生永世不忘恩師的栽培,不負恩師的厚望。”


    “這就好。”曾國藩指著空位子說,“你坐下,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講。”


    “門生聆聽恩師教誨。”李鴻章坐下,兩手合著夾進兩腿縫隙之中,猶如當年在碾兒胡同受教時一樣。


    “少荃,我問你,上海的情況你清楚嗎?”


    “關於上海,門生略知一二,不知恩師要問哪方麵的情況?”自從得知要組建淮軍救援上海後,李鴻章便以他一貫的精細作風,立即通過各條途徑對上海作了深入的研究。


    “你先說說上海目前的防守。”


    “上海目前的軍事力量,大致有五個方麵。”李鴻章條理清楚地說,“一為朝廷在上海的防兵,原為蘇撫薛煥的第三標,經過擴大後有近四千人。後來,從揚州、鎮江、杭州陸續去了一些人,再加之薛煥就地招募的鄉勇,朝廷的防兵總共在三萬左右。”


    “薛煥那人很可惡,他派滕嗣林到湖南募勇,幸而寄雲來信告訴我。對他不起,我將滕嗣林所募的四千人全部留下了。”寄雲是湘撫毛鴻賓的字,他是曾國藩的同年。


    “薛煥眼紅湖南人能打仗,也想自己建一支湘軍。”李鴻章繼續說,“二為團練,因係按畝出丁,人多,估計總在十萬左右;三為英法洋兵,他們專為保護本國在上海的租界,有三千人左右;四為華爾為頭領的華洋混合的洋槍隊,有五千人。五為中外防務局,由英國參讚巴夏禮發起,主持者為上海官紳中的頭麵人物,有錢有物,但無軍隊。”


    李鴻章對上海的軍事力量了如指掌,令曾國藩很滿意。暗思:這種精細程度,不僅老九遠不及,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比得上,真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五個方麵的軍事力量,你打算主要依靠哪一方麵?”


    “門生將主要依靠華爾的洋槍隊。”李鴻章略為思考後回答。


    “對了,你的想法很好。”曾國藩含笑讚許,“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件事。到上海後,必須跟洋人處好關係。守住上海,不讓它落到長毛手裏。在這點上,洋人與我們的利益一致。華爾的洋槍隊能打仗,遠勝薛煥手下的綠營,今後要和華爾協調作戰。洋人到中國來,不是要江山。鹹豐十年八月洋人入京,不傷毀我宗廟社稷。目下在上海、寧波等處助我攻剿發逆。二者皆有德於我,我中國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但對洋人,我也一貫存有戒心。我向來不主張借洋人之力去收複城池,自古以來借外人之力辦事者,事成後遺患甚多,不可不引起注意。所以你到上海後,用洋人的軍事力量有個原則,即用之守上海則可,用之幫助收複其他城池則不可。洋人本性貪劣,誅求無度,這點你心裏要清楚。總而言之,與洋人打交道,離不開四句話:言忠信,行篤敬,會防不會剿,先疏後親。你懂得這個意思嗎?”


    “恩師是說用誠信之心與之相處,隻用其力保上海,剛開始時不宜跟他們親密,以防他們鄙視,待我軍打出威風後,洋人自然會靠攏我們的。”李鴻章像注釋六經經義似的,對老師的話加以闡述發揮。


    “是這樣。”曾國藩滿意地輕輕點頭,“看來今後跟洋人打交道,你會比我圓熟,這點我放心了。第二點,上海是個通商碼頭,財貨多,但三麵臨水,易攻難守,軍事上遠不如鎮江重要,且鎮江距江寧近,對攻打江寧有關鍵作用。馮子材人雖忠勇,才略不夠,你在上海一旦立穩腳跟後,便要設法移駐鎮江,我也會向朝廷奏請調走馮子材的。”


    這一點,李鴻章沒想到。他重重地點了兩下頭,表示牢記了這個重要指示。


    “再一個是人事問題。上海有三個人,看你將怎樣與他們相處。”


    “恩師指的哪三個人?”


    “一個何桂清,一個薛煥,一個吳煦。”曾國藩扳著指頭,一個一個地點名。


    這件事,李鴻章更沒想過。他茫然地望著老師,思索了一會兒,說:“何桂清丟城失地,開槍殺士紳,朝野憤恨,我估計他早晚會被朝廷逮走。至於薛煥、吳煦,既然他們的巡撫、藩司的職務都已撤去,又一貫緊跟何桂清,門生到上海後決不會跟他們往來。隻是蘇撫一職,不知朝廷將放何人?”


    曾國藩望著李鴻章冷笑道:“你以為蘇撫將放何人?”


    李鴻章認真地說:“門生以為,第一合適的應是左季高。”


    “左季高將放浙撫,上諭就要到了。”曾國藩平淡地說。


    李鴻章一驚,暗想:左任浙撫,看來一定是老師的推薦;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適,但他既然不受皖撫,自然也不會受蘇撫。停了一會兒,李鴻章神秘地說:“恩師,有一個人倒挺合適,不知恩師想到過沒有?”


    “你是講哪一個?”


    “林文忠公之婿、前贛南兵備道、門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風,耿介忠直,又在恩師幕中辦過軍務,受過恩師的感化,派他去任蘇撫也很適宜。”


    “幼丹是不錯。”曾國藩望著樓下江麵上緩慢行駛的一隊帆船,似不經意地點了點頭。沈葆楨早已在他的巡撫人選中,隻是沈更適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這尚在擬議中,不能說,“還有人嗎?”


    李鴻章沉吟片刻,說:“門生平日對人才留心不夠,一時想不出了。”


    曾國藩笑著說:“此人遠在千裏,近在眼前。”


    “恩師指的是門生?”李鴻章大吃一驚,渾身血液立即沸騰起來,臉和脖子都漲紅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細,勁氣內斂,現又統率淮軍入上海,你才是最合適的蘇撫人選。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薦你。”


    這是李鴻章幾分鍾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隻用兩隻充滿著光彩和淚花的眼睛,無限感激地望著勝過父親的恩師。


    “何桂清的事,你說對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幾天皇上詢問我的看法,我奏了這樣兩句話,‘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宜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定功罪,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看來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國藩仍以平淡語氣說,“薛煥固然與何桂清為同黨,但此人與恭王關係極其親密。撤了他的蘇撫,卻依然叫他以欽差大臣經辦東南沿海及長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務,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理。你想想,若無恭王在後做靠山,薛煥能得到這個肥缺嗎?少荃啊,我告訴你,說不定薛煥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師,門生明白了,既然薛煥已卸去撫篆,專辦商事,門生也無必要開罪他,將他供起來,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鴻章一點就通。


    曾國藩輕輕頷首,繼續說:“吳煦長期控製江海關,執掌上海財權,此人在經營上很有一套。聽說這次他竭力主張請湘軍進上海,又是他拿錢出來租洋船。這表明吳煦與何桂清有別,這個財神爺你要用。你一任蘇撫後,便奏請恢複吳煦藩司兼關道之職,將他緊緊拴住。”


    “恩師,我明白了,不僅對薛煥、吳煦是這樣,對上海、江蘇官場原則上也是這樣,隻要不是死心塌地跟著何桂清與我們作對的,門生一律都讓他保持原官不動,以便穩定人心,一齊對付長毛。”李鴻章真不愧為他恩師的高足,他能很快地舉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這個意思。”曾國藩高興地說,“看來你今後可以做個稱職的巡撫。”


    “恩師,門生盡管授道員一職多年,但其實沒有做過一天地方官,蒙恩師提拔,不久就要做巡撫了,門生心中究竟沒有底,不知要怎樣才能不負恩師的期望。”


    “少荃,你問得好。我今天擇其要端說幾條,你要好好記住。”曾國藩以手梳理胡須,沉思片刻,不緊不慢地說,“督撫之職,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類,求之之道有三端。治事也有四類,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類,曰官,曰紳,曰綠營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訪查,曰教化,曰督責。采訪如鷙鳥猛禽之求食,如商賈之求財;訪之既得,又辨其賢否,察其真偽。教者,誨人以善而導之;化者,率之以親身。督責,如商鞅立木之法,孫子斬美人之意,所謂千金在前,猛虎在後。治事之四類,曰兵事,曰餉事,曰吏事,曰交際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虱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簡要者,事雖千端萬緒,而其要處不過一二語可了。如人身雖大,而脈絡針穴不過數處;萬卷雖多,而提要鉤玄不過數句。凡禦眾之道,教下之法,要則易知,簡則易從,稍繁難則不信不從。綜核者,如為學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須月無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兩月又綜核一次。軍事、吏事,則月有課,歲有考;餉事,則平日有流水之數,數月有總匯之賬。總之,以後勝前者為進境。這兩個四類三端,時時究之於心,則督撫之道思過半矣。近日來,我縱觀前史,總結出這樣兩句話:盛世創業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第一義;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少荃,我輩當此危難亂世,要做英雄,舍勞苦之外沒有快捷方式,切不可以巡撫位高權重而稍有鬆懈。”


    這一番教導,使李鴻章對眼前這個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有“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之感。他深知這正是恩師一生的真才實學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學之不盡,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紙似的,將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這時,江麵上汽笛長鳴,七艘洋船就要一齊起錨了。錢鼎銘走上三樓,對曾國藩說:“大人,洋船在催李觀察了。”


    “好,我們下去。”曾國藩和李鴻章並肩走下酒樓。五千淮軍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員列隊站在碼頭上,不斷地揮手致意,單等李鴻章一到便開船。曾國藩把李鴻章送到跳板邊,李鴻章一再打躬,請恩師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順風!”


    “恩師山之恩德,海之情誼,門生沒齒不忘!”李鴻章又一彎腰,發自肺腑地感謝。他正要轉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國藩叫住了:“少荃,忘記告訴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海,好比嫁女一般,豈能無一點嫁妝?我再送你三個營,楊鼎勳的勳字營、郭鬆林的鬆字營和程學啟的開字營,共一千五百人,隨後就到。”


    李鴻章先是欣喜,接著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調整了感情的變化,露出滿臉笑容來:“門生深謝恩師的厚待!”說完,轉身踏著跳板向洋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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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慶操兵場的開花炮彈</h4>


    自那次會麵以後,容閎和曾國藩又長談了兩次。曾國藩認定容閎是個誠實可靠的人,給了他六萬五千兩銀子,要他到歐美去采購機器。容閎感謝曾國藩對他的信任,回到廣東香山老家,將老母安頓好之後,便揚帆遠航了。曾國藩又接受容閎的建議,在安慶城外建了一個軍火工廠,取名為安慶內軍械所,委派楊國棟負責,李善蘭、華蘅芳、徐壽等人參與,仿照洋人的辦法製造槍炮子彈。楊國棟也帶了三萬兩銀子,南下廣東聘請技師工匠,采買工具原料。楊國棟回來後,帶來十幾個匠師,安慶內軍械所紅紅火火地辦起來了。曾國藩每隔兩三天都要到軍械所去轉一轉,看一看,心裏想得很美妙:先把安慶這個廠辦好,培養一大批熟練的工匠出來;然後再在上海、武昌、長沙、南昌等地也開辦起來,慢慢地再擴大到全國去,這就可以製造出大量和洋人一樣的槍炮子彈來;以後還要造輪船,造鍾表,造各式各樣的精巧器具。現在先用它對付長毛,往後再跟洋人爭高低,決勝負,不信中國就不可以徐圖自強。


    這時,左宗棠授浙撫、李鴻章授蘇撫、沈葆楨授贛撫的上諭也相繼下達。又批準新建淮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淮揚水師統領為黃翼升、寧國水師統領為李朝斌、太湖水師統領由彭玉麟兼任。不久,曾國荃由荷葉塘來到安慶,並帶來了新募的六千湘勇,加上吉字營和貞字營的原有人數,已達兩萬。現在,蘇皖贛浙四省的巡撫,或為朋友僚屬,或為門生部下,調度分派,猶如指臂,更兼陸軍壯大,水師齊備,文武同心,上下協力,應是謀取江寧首功的時候了。曾國藩召集湘軍高級將領和全體參與軍機讚畫的幕僚們,在安慶督署內日夜商討進兵江寧的大計,最後在汪士鐸提出的分布攻守之策的基礎上,綜合其他人的有益建議,製定了三麵並舉、五路進軍的用兵總計劃。


    三麵並舉,即由以吉字大營為主體的湘軍從西麵,以湘軍分支楚軍為主體從南麵,以及以淮軍為主體從東麵同時並舉,合圍金陵。這三方麵的統帥分別為曾國荃、左宗棠和李鴻章。五路進軍,是指西麵的四支陸軍和長江水師五路軍隊齊頭並進。陸路四支人馬:曾國荃由蕪湖、太平取秣陵為南路,鮑超由寧國、廣德進取句容、淳化為東路,多隆阿由廬州、全椒進取浦口、九洑洲為西路,李續宜由鎮江取燕子磯為北路。這四路以曾國荃的南路為主攻,其他三路為遊擊之師打援。鮑超、多隆阿、李續宜都想得攻克金陵首功,但掂一掂聲勢、實力,都不能跟曾國荃相比,也便罷了。


    會議完畢,各路將領都來向曾國藩辭行。曾國藩笑眯眯地對大家說:“明天一早都到閱兵場去,我請你們看個把戲,權且為各位將軍壯行色。”


    大家不知總督大人要玩個什麽把戲,都抱著好奇之心,第二天一大早便會齊在閱兵場。金保門外閱兵場,正中擺著一門擦得鋥亮發光的短炸炮。這種炮,將士們都稱之為田雞炮。因為它的炮身很短,成四十五度角朝天,極像一隻前肢撐起的田雞(青蛙)。旁邊一隻大竹筐裏堆滿一筐新鑄的炮彈,每個炮彈上都圍著一條紅綢,十分引人注目。田雞炮的另一麵放著壘起的一包包火藥。田雞炮的周圍放著幾排靠背椅,一百多名湘軍、綠營的高級將領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齊望著這門田雞炮和它旁邊的楊國棟、華蘅芳、徐壽、李善蘭等人。當曾國藩走進圈子中時,全體將官一齊站起。曾國藩以少見的喜悅招呼大家坐下,大聲說:“今天請各位來看看我們內軍械所最近鑄造的開花炮,這是若汀、雪村他們經過幾個月的殫精竭慮造出來的,前天已試驗過一次,放了三個,個個開花,今天大家也來開開眼界。開花炮是洋人造出來的,正式用在戰場上還不久,我國戰場上至今還沒有用過。前次楊國棟到廣東買了十幾個,又向洋人專家請教了製造技術,若汀、雪村將這十幾個洋開花彈一個個地拆開,仔細研究,終於造出來了。這在我們中國還是第一次,以後我們就可以成批生產了。現在請若汀先給大家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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