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


    甲子科江南鄉試終於正常舉行</h4>


    在江寧城百廢待興的時候,曾國藩壓下了兩江總督衙門、江寧布政使衙門、江寧知府衙門等官衙的興建,將經費用在兩項建設上:一是滿城,一是江南貢院。修複滿城是為了討得朝廷的歡喜,恢複江南貢院,則為的是籠絡兩江士子的心。滿城建得慢點不要緊,貢院的興建則一刻也不能緩。今年是甲子年,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規定期限,於八月中旬結束了秋闈,唯獨安徽、江蘇例外。安徽、江蘇兩省在康熙六年以前還是一個省,名曰江南省(它與江西省同屬一個總督的管轄,所謂兩江,即江南與江西的簡稱),省垣江寧。後來雖分成兩省,但鄉試並未分開。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寧來參加鄉試。自從鹹豐二年底,太平天國將都城定在此以後,蘇、皖兩省的鄉試便中斷了。鹹豐十一年,曾國藩想在安慶設立一個上江考棚,專考安徽士子,但因為皖北仍在太平軍之手,遂未果。這樣,十二年多的時間裏,安徽、江蘇兩省士子便眼睜睜地失去三次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到江寧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開科取士的呼聲,便雷鳴般地灌進曾國藩的耳中。


    曾國藩本人的急迫心情並不亞於這些士子。在當年出師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裏,他竭力譴責的就是太平軍“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以盡”的行為,號召所有讀書識字者起來捍衛孔孟名教。這些年來,他的確也以“衛道”的口號爭取了大部分讀書人的擁護、支持,這正是他成為勝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現在,到了他為這些讀書人酬謝的時候了。更何況作為恢複中斷十二年之久的鄉試最高主持人,曆史將會以怎樣令人炫目的語言予以記載啊!曾國藩每想到這些便激動萬分。這個憑借著府試、鄉試、會試才有今天地位的荷葉塘農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貧寒士子盼望出頭的苦心,也深深地以執掌文衡而感到無比的榮耀。他每隔幾天便要親臨江南貢院工地,督促他們務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決不能耽誤定於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鄉試。前幾天,江南貢院終於如期完工,曾國藩和所有蘇皖官員們都覺得肩頭上輕鬆了許多。


    近日裏,來自江淮大地、蘇南蘇北的二萬士子,絡繹不絕地湧進江寧城,給正處在由廢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帶來一股新鮮的機趣。這些士子中有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馬輕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獨自一人挑著書箱、布衣舊衫的清貧寒士。他們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個個頭上紮著長長的發辮,滿嘴裏子曰詩雲,令金陵遺老們真有重睹漢官威儀之感!


    江南鄉試,向為全國矚目,不僅錄取人數僅次於直隸而居第二,更因為殿試一甲人員之多,令各省羨慕。清代自順治三年丙戌開科取士,到鹹豐二年壬子科後金陵落入太平天國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狀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國第一,遠在其他各省之上。這樣一個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複後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們都在互相打聽。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隻有極個別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裏有數,但他們都不講。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幾十個,眾人都拿不準,唯一拿得準的是:今科江南鄉試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學優長的翰苑老前輩。


    這一點果真被猜中了,臨到考試的前十天,兩江總督曾國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劉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劉昆字玉昆,號韞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鹹豐元年由翰林院編修調任湖南學政,鹹豐四年遷內閣學士,不久遷工部右侍郎。鹹豐十一年因過革職,兩年後複職任鴻臚寺少卿,今年初升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份主持江南鄉試,為參加是科鄉試的士子們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孫,今年三十二歲,時為翰苑編修,是個官運正好的俊逸才子。說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國藩便帶著江蘇巡撫李鴻章、學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撫喬鬆年、學政朱蘭以及江寧藩司萬啟琛等高級官員親到下關接官廳迎候。


    湘軍在裁撤過程中接到上諭:為著長遠考慮,不必全部裁盡,可以保留三萬左右的兵力。曾國藩正為此事而憂慮,這道上諭出乎意外,令他欣喜異常,立即決定長江水師暫不動,吉字大營保留十六個營八千人,霆軍留下八個營四千人,其餘張運蘭的老湘營、蕭啟江的果字營、正字營,還有李續宜舊部全部裁撤,淮揚、寧國、太湖三個水師各留一千人,其餘也統統回原籍。這段時期,下關碼頭日日夜夜人如潮、貨如山,吉字營被裁撤的官勇們正攜帶從金陵城裏搶劫的金銀財寶、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懷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做著形形色色的美夢,由長江換船進洞庭湖,由洞庭湖進湘資沅澧,而後再換船進小河小港,或換騾馬車擔踏上大道小路,進入原本閉塞貧窮的山穀邊壤。他們,以及後來從各個軍營撤回的十幾萬湘勇,拿了這筆錢起屋買田,送子讀書,經商跑大碼頭,出門會闊朋友,開湖南一代新風,遂使曆來號稱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從此眼界大開,風氣大變,人才輩出,燦若群星,成為近代中國最有名氣、最有影響的一個省份。


    該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遵照曾國藩的命令,陸軍全部撤到城外,長江水師的船隻也一律停泊在大勝關以上等候處理。這樣,江寧城裏的戰爭氣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眼前的下關碼頭顯得平靜,恰如曾國藩近來的心緒。


    這是他多年來少有的平靜。湘軍大規模地裁撤,使他獲得了太後、皇上的嘉獎。恭親王又複職了,他的靠山沒有倒。洪天貴福並沒有押去京師獻俘,這無疑是朝廷給沈葆楨以冷淡,而給他們兄弟以臉麵。曾國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還是朝廷對軍費報銷一事的寬容。


    當金陵剛剛收複,全體官勇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時,署過兵部侍郎的曾國藩,便已想到今後如何向兵部報銷軍費開支一事了。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關於金陵財貨下落的謗讟四起之時,他更為此事憂心忡忡。


    從鹹豐三年募勇開始,曾國藩便對往來銀錢一絲不苟,各項開支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師時,他專門建立了內外兩個銀錢所,所有收支銀錢皆有明細賬目。他提出“不怕死,不愛錢”的口號來教育湘軍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則,從不私用一文軍款。湘軍建立之初的那幾年,賬目清爽,軍費開支的報銷不難。到了後來,湘軍人員大大擴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馬獨立了,後來羅澤南和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也獨樹一幟,再接著老湘營、吉字營、貞字營、平江勇、水師內湖外江,又加上一個左宗棠的楚軍,他們都各自獨立,打仗還可以服從統一調配,至於銀錢開支,曾國藩則無力控製,也不想控製了。這些獨立出去的湘軍,絕大部分的開支是一本糊塗賬。朝廷給的餉銀極少,都靠他們自己募集,甚或擄掠。這些統帥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打完仗後,還有個向兵部匯報開支一事。待到部文下達後,曾國藩向他們傳達命令時,他們仍不以為然,曾國藩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報吧無法向朝廷交代,報吧又會激起將領們的反感,弄得不好還怕發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頭爛額時,一道上諭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處辦理軍務未經報銷之案,準將收支款目總數分年分起開具簡明清單,奏明存案,免其造冊報銷。”真個是聖量寬宏!


    曾國藩想,所有這些,可能都是皇太後對裁撤湘軍的回報。他為自己以穩重、抑讓的態度順利渡過難關而慶幸。


    “少荃,今科江南鄉試,你是主人,韞齋、景孫遠道而來,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國藩微笑著對坐在身旁的李鴻章說。江南鄉試照例由江蘇、安徽兩省巡撫輪流充當監臨,甲子科的監臨輪到了蘇撫。


    “兩主考的公館,門生安排在旱西門外妙香庵。半個月前,已將庵內庵外粉刷一新,臥房、書房、客廳都換了全套洋式擺設,看過的人都說很好,想必兩主考會滿意。”李鴻章答道。


    這幾年李鴻章一洗過去在家鄉的晦氣,處境順利得很。淮軍接連攻下蘇州、常州、鎮江幾大名城,聲名鵲起,幾與湘軍相埒。淮軍統帥李鴻章知道,這中間的訣竅,全在於洋人的槍炮子彈。李鴻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條件,用大把大把的黃金白銀換來洋人的軍火裝備。當時令湘軍、綠營將官們眼紅的連發短槍,在淮軍中甚為普遍,連哨長、哨官都有。他們將尺把長的烏黑發亮的英國造新式短槍,用寬寬的牛皮帶吊在屁股上,神氣活現地出沒於市井酒樓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軍軍官們吃過酒飯,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貨物,口一張,對衛兵說聲“帶上”,主人不但不敢問他們要錢,還得親自送出門外,點頭哈腰,謝謝賞光。待背影都看不見後,才吐一口痰,狠狠地罵一聲:“強盜!土匪!”新近榮封伯爵的李鴻章十分懂得淮軍對他的重要,在恩師起勁裁撤湘軍的時候,他的淮軍,除遣散老弱病殘者外一概未動,並暗暗地吩咐各營營官,將湘軍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悍能戰的官勇搜羅過來。淮軍的力量愈發強大了,誌大才高的李鴻章仗著權位功勳,已不把當時的人物放在眼裏,唯一對恩師曾國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懼。


    “少荃啦,我看你近來要洋化了。妙香庵裏的洋式擺設,景孫年少,或許追求時髦,韞齋是個老頭子,不一定喜歡。”曾國藩依舊是笑笑的,習慣地用手緩緩地梳理著花白的長胡須,雖不太讚成李鴻章的這種安排,但口氣並不是指責的意思。對這個親手栽培的門生,他基本上是滿意的。尤其是他已看清了湘軍衰落、淮軍當旺的形勢,一方麵對自己當年的決策深感欣慰,一方麵又對這個氣概不凡的門生寄托著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東西莫不盡愜人意,我想昆老一定會喜歡的。”李鴻章自信地說。


    “準備了什麽好的特產款待嗎?”曾國藩不想就這件事爭論下去,換了一個輕鬆的話題。


    “吳下好吃的東西多得很,門生特地從蘇州帶了幾個名廚來,要他們變換花樣,把吳下好菜讓兩位主考都嚐嚐,尤其要他們將吳下三道最負盛名的菜燒好。”李鴻章頗為自得地說。


    “最負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壽頤對吃最有興趣。自從鹹豐四年追隨曾國藩以來,他從未在幕府吃過什麽稀奇的菜。曾國藩生活儉樸,幕僚飲食與尋常百姓沒有多大差別,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飯,幕僚們雖有意見,也不好意思提了。記得那年王闓運遠道到祁門來,廚房晚餐於照例的冷菜外加了一個肉末豆腐湯,曾國藩見了,搖頭說:“何須如此奢侈!”從那以後,幕僚們連客人的光也沾不到了。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蘇州名廚烹調的吳下名菜,真令他太興奮了。


    “惠甫是陽湖人,他清楚,你問問他吧!”李鴻章有意賣關子。


    “李中丞,你這不是有意難我嗎!我哪裏知道你肚子裏的名堂呀!”趙烈文搔了搔頭,想了一會,說,“是不是菰菜、蓴羹、鱸魚膾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吳下才子。”李鴻章快活地笑起來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風肅殺之際,你端出這幾道菜來,是想把我們這些人都趕回老家去嗎?”


    曾國藩的話剛一出口,接官廳裏便響起一片笑聲,他自己卻不笑,依舊緩緩梳理他的胡須。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知道他說的典故。晉代吳郡張翰被齊王司馬冏招為大司馬東曹掾,張翰見政局混亂,為避禍,托辭秋風起,思故鄉菰菜、蓴羹、鱸魚膾,遂辭官歸吳。從此,這三種食品便成為吳人引以為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說鬆江鱸魚金齏玉膾,看來以後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嚐東南美味了。”彭壽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種難耐的欲望。


    “少荃,聽說鬆江鱸魚以四鰓著名,真有這事嗎?”曾國藩雖然一向喜歡吃魚,但這幾個月在金陵既忙又憂,還沒有想起要品嚐一下名揚海內的四鰓鬆江鱸魚。


    “的確是四鰓。”李鴻章以行家的口氣答道。他比老師會生活,既要事業,也要享受,“隻是有兩個鰓大點,有兩個鰓小點。明日門生叫人送幾尾到衙門去,恩師可親眼驗看。”


    “要得,明日多送幾尾,叫衙門裏的師爺都嚐嚐。”向來不受饋贈的曾國藩,難得有這樣爽快的時候。


    “不過,李中丞,我倒是聽說,鬆江鱸魚要出美味,還得靠蜀中薑不可。你備了蜀薑嗎?”趙烈文向李鴻章發難。


    “這個我就不懂了,不知廚子備了沒有。倘若沒有蜀薑,還請惠甫多多包涵,勿在兩位主考麵前點破喲!”李鴻章的話又引起一片笑聲。


    “少荃,今科鄉試士子年紀最大的是多少歲?”笑過之後,曾國藩問。


    “一萬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紀最大的是江蘇如皋籍的魯光羲,今年七十八歲了。”李鴻章答。


    眾人一片讚歎聲。


    “難得!如此高齡,尚能臨場應試。”曾國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歲,便眼花齒落,已近老態,不禁對這個老士子發出由衷的讚歎,“三場完畢之後,我們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勵。倘若真的中了,讓他戴著大紅花,在鬧市中接受大家對他的恭賀,耀一耀幾十年來寒窗苦讀、老來遂誌的光榮。”


    眾人都點頭稱是。


    萬啟琛說:“七十八歲應鄉試,誠難能可貴,但也還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劉起振七十九中鄉舉,八十入翰苑。嘉慶丙辰科,王嚴八十六中鄉舉,未及次年會試便死了。這都是士林美談。”


    趙烈文說:“你說的還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廣東番禺王健寒九十九歲尚應鄉試,握筆為文,揮灑自如。翁方綱曾以詩記之。”


    大家都驚詫不已。


    “那麽,最小的多大年紀呢?”曾國藩又問。


    “最小的十七歲。”李鴻章答。


    “哦。”曾國藩點點頭,說,“據說朱文正公也是十七歲中的鄉舉,座師阿文勤公誇他年雖少,魄力大。”


    萬啟琛說:“諸位聽清了嗎?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兩個字,這可是個吉兆,小家夥今科定然會中舉。李中丞,你記得他的名字嗎?”


    “他叫陸宇安。”李鴻章說,“因為是敝同邑,所以記得。”


    眾人都說:“好,我們都記住了,發榜時注意看,想必這陸宇安今科必中無疑。”


    曾國藩高興地說:“隨便說說的,哪裏就算得數!”


    曾國藩記起前幾個月決定興建貢院時,有個李老頭子說要帶著兒子、孫子,祖孫三代一起應試的事,遂問李鴻章:“有父子、祖孫一起來的嗎?”


    “有。”李鴻章回答,“父子結伴而來的,有兩百多家,祖孫三代來的,也有八家。剛才說的魯光羲,就是祖孫三代一起來的,孫子也有二十多歲了。”


    “好!”曾國藩高興地說,“這真是自古以來少見的場麵。少荃,你這個監臨榮耀得很啦!”


    “這還不都是沾了恩師您的光!”李鴻章開懷大笑,大家也都跟著笑起來。


    正在大家興致濃厚地閑談時,一艘華麗的大官船從下遊慢慢駛來,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鄉試正主考官劉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當劉昆剛走出艙門時,曾國藩便帶著李鴻章一班人踏過跳板上了船,向他問候致意,站在劉昆背後的平步青也笑著接受眾人對他的熱烈歡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親來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劉昆功名比曾國藩晚一屆,年齡卻比曾國藩大幾歲,須發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學政任上,為殺林明光一事,很與曾國藩鬧了一陣子。現在曾國藩勳名蓋天下,遠在劉昆之上,且鄉試監臨是李鴻章,曾國藩完全可以不來迎接。他不計前嫌,降尊紆貴,這的確使在官場混了半輩子的劉昆感動。在過跳板的時候,劉昆一定要讓曾國藩走在最前麵。曾國藩高低不肯,說是皇上欽派的主考大人,理應走在前。推推讓讓一陣子後,劉昆終於拗不過,第一個上了跳板。曾國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雖少年氣盛,畢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劉昆說:“爵相不要再難為他了。雖是皇上欽命,到底是晚輩,我就擅自做個主,讓他走第三罷!”


    於是,劉昆第一,曾國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鴻章第四,喬鬆年第五,餘下的人便依次跟在喬鬆年的後麵,走過跳板上了岸,進了張燈掛彩的接官廳。


    接官廳正中臨時搭起了一座龍亭。曾國藩率領眾人,對著龍亭中的牌位跪請聖安:“敬祝皇太後、皇上聖體安康,萬歲萬萬歲!”


    劉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後、皇上聖體安康,諸位請起。”


    然後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備好的大轎。一行二十多乘綠藍呢轎,氣勢磅礴地將兩位主考大人護送到旱西門外妙香庵。


    李鴻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驗證。全套洋式陳設,不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撓腮,就連老頭子劉昆也很滿意。下午,豐盛的接風筵席上,吳下名菜使得客人讚不絕口,尤其是菰菜、蓴羹、四鰓鬆江鱸魚膾,更是令滿堂叫絕,連曾國藩也覺得味道不錯。


    妙香庵大門外插起兩塊大木牌,每個牌上寫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回避”。除東廂一扇耳門外,所有的門上都貼上兩條左右交叉的封條,上麵赫然蓋著“欽命江南鄉試正主考”紫花大印。劉昆、平步青在妙香庵裏安靜地休息了兩天。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門上的封條扯了,正主考官劉昆穿朝服乘亮轎、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藍呢轎出庵,由旱西門進城來。


    亮轎亦名顯輿,四周無圍幛,裏麵安放大寶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獅,轎杠裹彩綢,由八人抬著,前後吹吹打打,坐在轎中的人可以毫無遮攔地俯視圍觀的百姓,最是威風得很。這種亮轎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隻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為的是突出其威儀。


    亮轎一直抬進位於城南府東大街的江寧府衙門。這裏已由江寧知府出麵,擺下了十五桌入簾上馬宴。待劉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謝過皇恩入席端坐後,同考官、監臨、提調、監試等各執事官才一一入席。這種入簾上馬宴雖是宴席,其實主要是一種儀式。酒菜並不豐盛,大家也隻略為嚐嚐而止。席間每隔半個鍾頭獻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戲。一連三道茶,三段折子戲,全演的科舉功名的內容,諸如商輅三元及第、梁灝八十二歲點狀元之類。


    第三段戲演畢,劉昆起身,眾人跟著起身,走到門外上轎,徑直前往貢院入闈。赴宴者剛出大門,久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便破門蜂擁而入,將宴席上的杯盤果蔬一搶而空,然後將桌子凳子一齊掀翻,再樂嗬嗬地揚長出門。衙門的差役並不幹涉,都在一旁站著觀看。前來搶食的人大半不是因為饑餓,這有個名目,叫做搶宴,為自己,或為親朋在科舉考試中搶個吉利。


    當劉昆帶著百餘名闈中官員進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貢院後,立即便有三千餘名淮軍開了進來。進入闈中的有兩千人,叫做號軍,負責近兩萬名應試士子的試卷發放、送飯送水、號房的開關打掃以及一切服務性事項。外麵有一千餘人,擔負著警戒、巡邏等任務。從這一刻起,往日可以隨意參觀的貢院,立即變得戒備森嚴了。金陵全城無論士農工商,都在談論著這件非同尋常的大事:中斷十二年之久的江南鄉試終於恢複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雲密布,寒氣逼人。昨夜刮了一個通宵的西北風,氣溫驟然下降,金陵城提前進入隆冬季節了,近兩萬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點名入闈。


    鄉試定例在八月舉行,以八月初九為第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正場。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點名入場,後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一二兩場非到時不開,唯第三場提前於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對功名不甚經意的人,這時便交卷出場,好在中秋佳節之夜賞月。每場寅正點名,日落終止。甲子科江南鄉試因為推遲了整整三個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點名時刻也因此推遲一個時辰。卯正時刻,貢院外大坪裏人山人海,士子們背著被包,提著考籃,照著先天發下的《貢院坐號便覽》,按省府縣分站在各道門口等候入場。


    江南貢院有東西兩道轅門。東轅門牌坊上寫著“明經取士”四個大字,西轅門牌坊上寫著“為國求賢”四個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東轅門,江蘇籍士子分在西轅門。每個轅門左右又各有兩道較小點的門。這樣,一共有十道入闈的門。門雖多,但士子近兩萬,每道門口仍有近兩千號人圍在旁邊。每點齊五十名以後,由差役執高腳牌在前引導,士子們跟著牌子魚貫入闈。因為要一一點名驗看,頗費時間,入闈速度很慢。


    開始還算安靜。天氣雖冷,士子們因早有準備,都還耐著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時分,突然下起雨來,雨中還夾雜著雪粒。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裏的士子們弄苦了。雖有雨傘鬥笠,到底擋不住長時間的雨雪。沒有多久,便一個個身上鋪滿了雪粒子,肩頭、袖口、褲管都漸漸地濕了。尤其可憐的是那些年老體弱和衣衫單薄的人,他們更是冷得瑟瑟發抖,縮頭縮腦地站在轅門外,在寒風欺淩、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過龍門便身價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懲罰的罪犯。


    人群混亂了,咒罵天老爺的,吆喝著快點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種聲音嘈嘈雜雜,吵得連點名聲都聽不見了,入闈速度越來越慢。忽然,從西轅門外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爺爺,爺爺!”人們都圍了過去。隻見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凍死了。旁邊兩個士子跪在一旁失聲痛哭。有心腸好的士子便過來關照勸慰,有急公仗義的士子便忙著去叫巡邏兵。四周都在悄悄議論:


    “這老頭子是誰,這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赴試?”


    “據說是如皋來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都有五十多歲了,孫子也二十多了。”


    “老頭子發病幾天了,兒孫勸他莫入闈,他非要進不可,說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號房裏,這不就應了這句話!”


    “哪裏應了?還沒進號房哩!”


    “這是凍死的。這個鬼天老爺!主考官行行好,莫點名就好了。”


    “哪有這樣的好事!”


    說話間過來兩個兵士,將老頭子的屍體抬走了,兒子孫子哭著跟在後麵。士子們望著這個慘景,搖頭歎息道:“可憐呀可憐!客死異鄉,兒子孫子也進不了考場,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風剛起,曾國藩便醒過來了,為天氣的驟冷擔憂。他是經曆過一科鄉試、三科會試,在號房裏度過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闈中之苦。今科鄉試,大不同於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氣悶了。誰知後來竟下起雨夾雪來,他為應點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來無心治事看書,不斷打發人到貢院門外去探聽情況。


    “大人,如皋籍士子魯光羲凍死在西轅門外。”奉命了解情況的趙烈文進來報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國藩大吃一驚。他回過頭來問,“是不是那個七十八歲的老頭子?”


    “正是。現在遺體已被送往清涼寺。他的兒子、孫子和他同來應試,有兩個淮軍士兵幫他們一起料理後事。”


    “可惜!”很久後,曾國藩才吐出兩個字來。這個消息使他甚為不快。七十八歲帶著兒孫赴鄉試,大清立國以來鳳毛麟角。那天聽了李鴻章的稟報後,他便思考著要圍繞這個題目做一係列好文章。首先該向皇太後、皇上奏報:耄耋老人攜子孫應試,這是皇太後、皇上聖德感化的體現,是孔孟儒學深入人心的生動說明,是長毛滅後國家中興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為兩江三省讀書人樹個榜樣,鼓勵年輕人奮發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學不怠。他還想到朝野都會廣泛談論這件罕見的奇事,正史野史都會感興趣地記載下來,為本就天下矚目的甲子科江南鄉試增添異彩,自己作為這科鄉試的總策劃人,將會更顯得不同凡響。可是,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光彩將變為陰影,美談將變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涼寺去看看魯光羲的兒子和孫子,並從庫房裏取出四十兩銀子送給他們,叫他們買副棺木,早點將老人入棺,護送回籍,不要在城裏待久了。”


    “好,我就去。”趙烈文答應著,猶豫了一下,又說,“大人,現在雨雪交加,氣候嚴寒,士子們都站在露天坪裏,許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點名,先放他們進去,在號房裏畢竟可以躲避風雨。”


    不點名就徑直入闈,這可是鄉試中從未有過的事情,倘若因此亂了考場,將來誰負這個責任?


    “大人,士子們都在雨雪中冷得發抖,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兩百,若是再出幾個魯光羲這樣的人,那就不好收場了。”見曾國藩陰沉著臉不作聲,趙烈文又補了一句。這話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涼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闈見劉大人,請他下令停止點名,先讓他們都進號,然後再叫點名官挨號一一查驗,發現有混進場者,杖責一百棍,趕出貢院。今後倘若朝廷追究下來,一切責任由我負!”


    正在為因雨雪嚴寒而點名進展太慢發愁的劉昆,聽了趙烈文的轉告後,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開闈門,不必點名,一律憑《貢院坐號便覽》紙牌趕快入闈進號。這個命令一傳達,尚在轅門外候點的一萬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紛紛高喊:“謝主考大人恩典!”他們自動整隊,舉起紙牌,不到一個時辰,便全部進場完畢。


    士子入場後,曾國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窮苦力學之輩,家境貧寒,衣衫必不厚實,經此雨雪一淋,定然濕了。號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凍死幾個,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將彭毓橘、劉連捷叫來,要他們立即從湘軍糧台處借調五千件衣服,棉的夾的單的都行,趕快送到貢院,好叫衣衫單薄的士子將濕衣換下。又吩咐闈中廚房速熬薑湯,每個士子發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濕。到了傍晚,曾國藩又親自乘轎來到貢院,在劉昆陪同下,順著狹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號房。見所有的士子都已開始安心應考,生病的也有號軍單獨照顧,一切安謐,這才放下心來。


    <h4>


    落選士子薛福成上了一道治理兩江萬言書</h4>


    經過三場九天的苦戰,又經過主考官、同考官以及彌封、謄錄等闈中執事人員一個月的緊張封抄、審閱、評定,甲子科江南鄉試就要揭曉了。劉昆、平步青、李鴻章、喬鬆年一致恭請曾國藩寫榜。為鄉試寫榜,曆來是一種崇高的禮遇,須年高德劭又是翰林出身才行。今科鄉試寫榜人,自然非曾國藩莫屬。所有中式的舉人,也以自己的名字,被這位由文人而建非常武功的三藩之亂後第一漢人書寫,而感到莫大的光榮。盡管這是一樁辛苦的差事,但曾國藩樂意幹。


    寫榜這一天,是大比之年最熱鬧的喜慶日子。一大早,貢院外便擠滿了打聽消息和看熱鬧的人。應試的士子本人一般都不去,派仆人去聽,沒有仆人的,就送幾個錢給下榻旅店的夥計,叫他們去聽。仆人和夥計得信後再來報告。這一方麵固然是想擺擺士子的架子,更重要的是怕經受不了驟喜或驟悲的巨大刺激,在大庭廣眾中出乖現醜。貢院內大門有一隊樂工,備齊鑼鼓嗩呐。至公堂大廳裏,寫榜人每寫出一個名字,立即便有人一聲接一聲地遞了出來,樂工便馬上敲響鑼鼓,吹起嗩呐,以示祝賀。名字傳到外麵,人群中即刻響起一陣鼓掌歡呼,仆人或夥計便飛馬奔向旅店報信領賞,用不著第二天張榜,新舉人的名字便已傳開了。


    今天,至公堂大廳布置一新,正中一張寬大發亮的條案,案桌邊是一把鋪著虎皮的大太師椅。五張灑金大紅紙上,早有執事人員將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舉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貢每人所占的位置,用細墨畫好了,單等曾國藩一一填上。


    曾國藩青壯年時能寫出很端秀的楷書,隻因多年不寫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作起正楷來頗覺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錯不得塗不得的,他每寫十個名字,便停下筆,揉揉眼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這樣寫寫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寫到一半。吃了午飯,睡了半個時辰的覺,他又拿起筆來。天色漸漸暗下來,大廳裏紅燭高燒,笑語喧嘩,四周圍觀的人卻越來越興奮起來。


    原來,鄉試和會試一樣,榜上的名字都是從最後一名寫起的。越寫到後來,中式的名次就越在前麵,故寫榜的和圍觀的興致也越大。貢院外也是這樣。雖然天已黑,又冷,看熱鬧的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多了。轅門外掛起了十條由十五盞燈籠連結而成的燈鏈,把貢院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晝。賣各種吃食的小販也從四麵八方湧到這裏來,一邊看熱鬧,一邊也賺幾個錢。


    當鑼鼓嗩呐響過二百二十一次後,曾國藩為一個名字驚喜不已了。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的士子陸宇安!萬啟琛叫了起來:“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說話百靈百驗。各位還記得嗎?那天在接官廳裏談論的陸宇安,這不真的中了!”


    李鴻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來,說:“果然不錯,這陸宇安今後定有大出息!”


    曾國藩心裏分外得意,疲勞完全消失了,一連寫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時間已到半夜,正榜已寫到二百六十八名,劉昆過來悄悄提醒,曾國藩忙停住筆。


    大廳裏又忙碌起來,差役搬出十幾對大紅蠟燭,都把它點燃了;又捧出幾十掛萬字號鞭炮。樂工們從貢院大門邊撤回大廳外坪裏,至公堂廂房裏走出五名形貌醜陋的人來。他們被化裝成大頭凸額、眼深頷長的怪樣子,臉上一律塗滿朱砂,掛上滿口紅胡須,頭上戴著烏紗帽,身穿紫紅袍。這是舞台上的魁星裝扮,最熱鬧最好看的鬧五魁就要開始了。


    這是一個相沿了幾百年的舊習。明代科舉分五經取士,每經以第一名為經魁,每科第一名至第五名必須是一經的經魁。後來五經取士的製度廢除了,但鄉試中仍習慣把前五名稱為五魁。從第五名寫起,最後一名則為今科鄉試的榜頭,即為解元。解元名字現出後,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五魁在大廳裏翻滾跳躍,這就是鬧五魁。就在五魁歡鬧之中,金榜被鄭重張貼於貢院大門外。本科鄉試到此,便以最熱鬧的形式結束了。


    一切準備就緒,曾國藩重振精神,飽蘸濃墨,寫出五魁的姓名來。清代會試鼎甲中,十之六七必有江南鄉試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劉文虎!”人們扯起喉嚨嚷著第五名的名字。這聲音立即傳出轅門外,看熱鬧的人群中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周祖盛”“王鐸”“許殿鳴”,接下來三個名字的報出,又激起陣陣轟鳴。今科解元是誰?大廳裏上百雙眼睛一齊盯著曾國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筆,轅門外幾千雙耳朵一齊豎起聆聽傳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萬分激動的情緒,呼喊著甲子科解元的名字,盡管這個名字與他們絕無任何關係。這正是人類一種可貴的情感:對傑出人物發自內心的敬重與崇拜!


    鞭炮響起來了,鼓樂奏起來了,五魁舞起來了,金榜張貼出去了,雖然有點名那天小小的不快,甲子科江南鄉試,畢竟圓滿結束了。大廳裏的人們在互相道賀,慶祝金陵光複後首科鄉試的成功。曾國藩滿斟兩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劉昆、平步青的麵前,代表兩江父老、兩萬應試士子,特別是中式的新舉人們,向兩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謝意。劉昆、平步青坦然接過酒杯,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一飲而盡。


    “爵相,這是號軍們打掃號房時,從設字號房裏拾來的一封給您的稟帖。”飲完酒後,劉昆從袖口裏摸出一封封閉嚴實的信來。封麵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呈兩江總督曾大人親啟。”


    “好,我帶回署去看看。”曾國藩接過信,又笑容滿麵地往同考官麵前走去。


    好久沒有睡過這樣香甜安穩的覺了。臨近醜時回署後,曾國藩倒床便睡著了,一直睡到巳初才醒過來,鬧五魁的熱鬧場麵仍在眼前不時浮現。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衛道的旗號在衡州出兵,現在,由自己奏請在金陵恢複了江南鄉試,以孔孟詩書取士選賢,又親自為這科舉人寫榜題名。想到這裏,他心中升騰起一股壯誌已酬的自豪感,覺得這件事情的意義,比收複金陵城的意義更大。他由此而意識到應該以主要的精力履行總督的職責了,過去一再幻想做夔、皋、周公的事業,現在雖不能大行於全國,總可以在兩江施展吧!


    兩江素來在全國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把兩江治理好了,便為全國樹立了一個樣板,也培育了一批好官種子,待撚亂平息、長毛殘餘清除後,全國便都可以仿照兩江的樣子整飭。如此,國家豈不中興了?自己豈不就是當今的夔、皋、周公?曾國藩覺得仿佛年輕了十歲,全身重新奔流著建功立業的熱血。他猛地記起昨夜劉昆遞給他的那封信,連忙找來,拆開讀著。


    打頭一行低幾格寫著:“江蘇無錫籍士子薛福成”。曾國藩回憶昨夜寫的榜上舉人的名字,無論正榜副榜都沒有“薛福成”三個字。“是個落選的士子。”他心裏想。第二行寫著:“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節下兩江治理八條”。正思考著治理一個新兩江出來,便有人自獻方略,曾國藩心中歡喜,仔細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簡單的幾句歌頌曾國藩平定長毛收複兩江的話之後,隨即提出了養人才、廣墾田、興屯政、治撚寇、清吏治、厚民生、籌海防、挽時變八項建議。每項建議中又都有具體實行措施,並非書生泛泛空談,而其中興屯政、籌海防二策,曾國藩整飭兩江的計劃中還沒考慮過。全篇呈詞,條理精密,文詞清通,洋洋灑灑達萬餘言,結尾幾句尤使曾國藩擊掌叫好:


    竊惟天下之將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經緯之。十餘年來,節下廓清東南、安靜寰宇之勳,磊磊軒天地,海內扺掌高談之士,豈能誦說萬一?晚生以為,節下戡亂之業,實已過唐之汾陽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兩江之初,更已見三代賢臣之偉略。節下所處之勢,天子依之,海內信之,建一議,行一政,舉世將視為轉移,不獨兩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傅、周、召以期節下,而節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興,其翹首可待之事也。


    “這樣的人才,居然沒有中式,可惜!”他決定見見這個薛福成。


    <h4>


    上治理兩江條陳的美少年原來是故人之子</h4>


    下午,薛福成來了。曾國藩初以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誰知竟是一個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禮,隨便坐下,然後用慣於相人的目光將這個後生仔細打量了一番。但見此人額高而寬,眉宇疏朗,兩個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射出英氣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國藩在心裏稱讚。


    “足下在號房裏寫的條陳,老夫已看過了。今科鄉試,士子如雲,大家都抓緊這幾天難得的機會,按題做好時藝策論,力求精益求精,錦上添花,以便得個功名富貴。足下放開正事不去用心,費如許心思寫此條陳,不覺得得不償失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白長須,麵帶微笑地問薛福成。


    “回大人話,晚生一向不樂舉業,此番應考,亦不過慰老母之心罷了。晚生想這讀書識字,其目的在於求取治國治民的大學問,故所樂於思考的在民生國計。這篇條陳,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備大人洗刷兩江時作參考,故寧可放棄正題策論不做,也要寫好這篇兩江父老為晚生所出的論題。”


    曾國藩雖是從科舉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卻早在三十歲時,便對科舉考試有些看法,一進北京入翰苑,從一批有真才實學的朋友身上,很快發現了自己學問上的淺陋。他毅然從八股文中走出來,一誌從事於先輩大家之文,留心時務經濟。並把自己的這個體會詳告在家諸弟,希望諸弟不要役役於考卷截搭小題之中,並沉痛地指出:科舉誤人終身多矣。他一貫認為,考試能夠選拔出人才,但中式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選的也不都是庸才,這中間或有天命在起作用,即所謂功名富貴乃天數。


    “小小年紀就能有如此閎通的見識,確實難得。”曾國藩心裏誇獎,嘴上卻說,“民生國計要考慮,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負聖上明經取士為國求賢的苦心。”


    “晚生聽從大人的教導,這次回去後刻苦攻讀,爭取下科中式。”薛福成態度誠懇地回答。


    “這就對了。”曾國藩又凝視一眼薛福成,問,“足下所獻治理江南八條,有的放矢,切中時弊,足見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長於思考。讀聖賢書的目的,內則修身於一己,外則造福於天下。足下以一生員身份,能將兩江整治納於自己的功課之中,看來聖賢書已初步讀懂。今兩江初平,瘡痍滿目,老夫正思整飭,亟欲聽取各方意見。邀請足下來,還想當麵聽聽足下對屯政、海防兩策的詳論,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說出來。”


    一個功德震世的長者,對晚輩的建議這等獎掖,已使初出茅廬的薛福成十分感動,何況態度如此謙和,語氣如此懇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為思考一下,說:“晚生年輕學淺,在老大人麵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醜。差錯之處,請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說吧!”曾國藩的眼睛裏流出和藹溫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開始在胡須上緩緩地梳理起來。


    “屯政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漢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時趙充國在邊郡屯田,都使用駐軍,此為軍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許下屯田,得穀百萬斛,後推廣到各州郡,由典農官募民耕種,此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僅使曹魏強盛,也為日後晉統一全國奠定了雄厚的基礎。這是因為實行民屯,一則使大批荒田得以開墾,二則又便於推廣先進的耕作技術,獲得高產。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廢弛。我朝除有漕運地方的屯田仍隸衛所外,其餘衛所的屯田改隸州縣,名為民屯,其實屯田已變民田。長毛擾亂江南達十餘年之久,其蘇皖贛一帶所受蹂躪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這幾省荒田極多,無人耕種,有的甚至幾十裏內外不見人煙,這就為今日實行屯政準備了條件。如果老大人采用當年鄧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麵組織百姓耕種,發牛發種,推廣區田法,晚生以為,蘇皖贛的荒田,不出幾年,就能五穀豐登,為兩江儲備吃不完的糧食。眼下有一批散員亟須早為之安定,他們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軍。”


    薛福成說到這裏停下來,看了一眼曾國藩。曾國藩灼熱的目光也正盯著他。他趕緊說下去:“老大人,晚生聽說,被裁撤的湘軍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長江兩岸,並未回湖南。原因是這些人湖南原籍本無根基,且久在軍中,不慣家居。有識之士認為,倘若不將滯留大江兩岸的撤勇妥善處置,這些人貪財嗜殺,必生禍患。有人說哥老會正在聯絡他們,實在可怕得很。”


    曾國藩梳理胡須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約有兩三萬湘軍裁撤人員滯留沿途各省,沒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國藩知道,這的確是個隱患。一旦出亂子,不但危害國家,自己作為湘軍統帥,也難逃咎責,且聽薛福成的處置意見吧。


    “晚生建議老大人速派湘軍中有威望的將官,到皖贛等省招集滯留官勇,依過去的哨隊重新組織起來,帶到荒田較多之地實行屯政,並給他們以最優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澤依舊在一起,使他們有不散夥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們不生邪惡之念,而大人得軍餉之利,兩江有富庶之望。”


    “這是個好辦法!”曾國藩點點頭,輕輕地說,“既消患於無形,又獲利於實在。關於海防,足下有什麽好設想嗎?”


    受到鼓勵的薛福成情緒高漲起來:“晚生以為,我大清日後真正的敵手乃海外夷人。夷人憑著堅船利炮藐視天朝,倘若我們不加強海備,挫敗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聳聽,我大清總有一天會亡國滅種!”


    曾國藩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記起了胡林翼在安慶江邊留下的遺言。心想,中國的官員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這樣的明識、這樣的憂患感的話,大清就絕不會亡國滅種。


    “老大人,我們也要造鐵船、製利炮,非如此,則不能守禦海疆,則不能保國保種!”薛福成幾乎用呼喊的口氣說出這幾句話,這一腔赤子熱血使曾國藩頗受感染,“晚生以為,老大人前幾年在安慶創辦的內軍械所,可以將它遷移到上海去,並且把它十倍百倍擴大。上海地處海隅,便於鐵船試航;民智開發,人才亦易求。這件事辦好了,影響至為巨大,說不定我大清自強將肇基於此。”


    薛福成這個建議正合曾國藩的心意。半個月前,他收到容閎從美國來的信,說機器已全部買好,即將雇船運回。容閎也建議就在上海建廠,各方麵都方便些。曾國藩籌建安慶內軍械所時就想到要在上海建廠,現在條件已具備,當然同意。薛福成也提出這個建議,可見此子有眼力。


    “足下這個建議與老夫所想正合。”曾國藩慈祥地望著薛福成,問,“關於整頓江南,足下還有別的什麽想法嗎?”


    薛福成想了一下說:“晚生認為,江南政務的整頓,首在鹽政的整頓,鹽政乃江南第一政務,且弊病最多,朝野都亟盼整治。晚生有誌探求,但目前情況還不甚明了,亦拿不出什麽好的主意,故不敢妄陳。”


    “哦!”曾國藩的兩隻眼睛低垂下來,梳理胡須的左手也不自覺地停止了。他陷入了回憶之中,耳邊響起了一個江南老舉人舒緩的吳音來。


    “兩江有三大難治之事,一漕運,二河工,三鹽政,尤其是鹽政,簡直如一團亂麻,但鹽政又是兩江第一大政務。三十年前,陶文毅公總督兩江,花大力氣改革鹽政,一時收效顯著,可惜陶文毅公一死,後繼者無力,新政不能暢行。待到長毛亂起,一切又複舊了。今大人亦為湖南人,兩江一直不忘湖南人的恩澤,大人一定能超過陶文毅公,把兩江治理得更好。”


    那是五年前,還在祁門的時候,曾國藩剛實授江督。一個五十多歲的舉人會試罷歸,翰林院掌院學士竇垿托他帶一封信給昔日老友,於是此人繞道來祁門。在祁門山中昏暗的油燈下,那人與曾國藩縱談通宵,特別對江南的政事、吏事、民事談得透徹。曾國藩從他的談話中對兩江風尚了解甚多,執意請他留下,但那人思家心切,不願留在幕府。曾國藩很是遺憾。當時戰事緊迫,無暇整飭江南政務,遂與之相約,待金陵攻下後再請相助。那人欣然答應,在祁門住了五天後告辭回家。臨走前,曾國藩贈他兩首詩。曾國藩記得,那人姓薛名湘,字曉帆,無錫人。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看眼前的美少年,覺得眉宇之間與薛湘很有點相像。他也姓薛,也是無錫人,難道是薛湘的兒子?


    “有一個人,不知足下認識不認識?”曾國藩和氣地問薛福成。


    “不知大人問的誰?”薛福成似有所意識,眼中流出喜悅的光彩。


    “薛湘薛曉帆先生,足下可曾聽說過?”曾國藩盯著薛福成的眼睛。


    “他是晚生的父親。”薛福成淺淺地笑了一下。


    “你真的是曉帆先生的公子?我就猜著了!”曾國藩高興起來,“令尊大人還好嗎?”


    “家父已在去年病故。”薛福成輕聲回答。


    “哦!”曾國藩長歎一聲,露出無限惋惜的神情來。薛福成見了,心裏很感動。


    “足下是否知道,令尊大人是老夫的朋友?老夫和他有約在先。”問罷,又自言自語地歎息,“唉,曉帆兄,你怎能失約先行呢?”


    這句話,說得薛福成心裏既冷淒淒的,又熱乎乎的,不覺淚水盈眶,仿佛對麵坐的不再是八麵威風的爵相,而是自己的親叔叔。薛福成深情地說:“家父那年從祁門回家後,時常談起大人對他的厚待,說朝廷又為兩江放了一位好總督,並將老大人贈給他的詩拿給我們兄弟看。”


    “這詩你能記得嗎?”曾國藩問。是借此溫習一下自己的舊作,還是測一測薛福成對它的重視程度,以及他的記誦能力?曾國藩一時自己也弄不清是哪種想法占主要成分。


    “記得,記得。老大人當時贈家父兩首五言古風,家父裱掛在中堂,時常誦讀,稱讚大人五言詩深得漢魏精髓,氣逼班氏,情追蘇李,並世無第二人。這第一首是,”薛福成不假思索地背道,“風騷難可熄,推激惟建安。參軍信能事,聲裂才亦殫。寂寞杜陵老,苦為憂患幹。上承柔澹思,下啟碧海瀾。茫茫望前哲,自立良獨難。君今抱古調,傾情為我彈。虛名播九野,內美常不完。相期蓄令德,各護淩風翰。第二首是……”


    “好了,不要背下去了。”曾國藩含笑打斷薛福成,語氣換成了對子侄輩的親切隨便,“我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親的朋友,為什麽不直接來見我,要在號房裏寫這樣的條陳呢?”


    “老大人,我這次是應試而來,無論試前試後拜謁,都有打通關節之嫌。晚生不想利用那層關係引起老大人的重視,要憑自己的真才實學來獲得信任。”


    “有誌氣!”曾國藩脫口稱讚,“你母親身體還好嗎?你有幾兄弟?”


    “家母身體還硬朗。兄弟六人,大哥福辰近年在京行醫,其餘都在無錫家中,最小的六弟也有十二歲了。”


    “好!”曾國藩輕輕點頭,“我想留你在幕府做點事,你願意嗎?”


    能參與號稱人才淵藪的兩江總督幕府,在當時有勝過中進士入翰苑的榮耀,薛福成還有不樂意的嗎?他立即答道:“謝大人栽培!”


    曾國藩正要對薛福成勉勵一番,忽然門外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王荊七笑逐顏開地推門進來。


    <h4>


    踐諾開辦金陵書局</h4>


    “大人,恭喜了,三姑娘生了位公子,大人你老做外公了!”王荊七笑著對曾國藩打拱。


    曾國藩忙站起,滿臉喜氣地問:“母子都還平安嗎?”


    “平安,平安!”荊七說,“太太說論月份還差兩個月,怕是旅途辛苦早產了,幸而大小平安,太太喜得直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曾國藩開心地笑起來。


    半個月前,曾紀澤遵父命,護理全家來到江寧。曾國藩二子五女,除大女隨丈夫住湘潭、二女隨丈夫住長沙外,夫人歐陽氏、長子紀澤夫婦、次子紀鴻、三女紀琛與丈夫羅允吉、四女紀純、五女紀芬,還有王荊七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再加上一起前來做客的內兄歐陽秉銓、友人歐陽兆熊一行十二人,興高采烈地抵達江寧督署,空曠冷清的總督衙門頓時熱鬧起來了。


    歐陽秉銓從衡陽來,帶來了老父滄溟先生的親筆信。老人今年八十整,與夫人同庚,兩老在一起生活整整六十年了。滄溟先生一生讀書授徒,課子教孫,家境清貧,人品端方。夫人賢惠能幹,相夫教子。歐陽家夫唱婦隨,兒孫滿堂,早為遠遠近近的鄉鄰友朋羨慕歎美。更兼女婿拜相封侯,二老同蒙聖恩,誥封奉直大夫、宜夫人,又老來喜慶結縭六十春秋,花燭重圓,這兩樁事更是世之難得。故為老人夫婦慶賀的那些日子,不僅歐陽一家,遠近幾十裏的鄉親們都沉浸在喜慶之中。大家自帶酒菜前來祝福,喜酒一連三天擺了五百桌。老人以異常欣喜的心情,向女婿女兒暢敘這件一生中最為快慰的事,並歎道:“此中之樂,乃世間之真樂也,人生如此,夫複何求!”功名事業已到極頂的曾國藩,不但對老嶽父的話從心底深處讚同,且對老人的一生傾慕不已,感慨說:“這或許才是真正的人生!”


    老人信中還對女婿提起另一件事:


    十二年前,賢婿在船山公故居許下的諾言,可否記得?羅山壯烈殉國,貞幹馬革裹屍,覺庵、世全亦相繼謝世,所健在者,唯賢婿與老朽也。老朽深恐賢婿軍政繁忙而忘記,故特為舊事重提。


    這樣一件大事,怎麽會忘記呢!盡管王世全贈的那把古劍曾引起鹹豐帝的懷疑,幾乎招致不測之禍,盡管它也並沒有如王世全所說的每到子夜便長鳴一聲,但這把古劍的確曾對曾國藩起了鼓舞的作用,增加了他克敵製勝的信心。後來,這把劍又激勵曾國荃攻克金陵,果然仗劍進城,成了名垂後世的首功之人。這把古劍真的是吉祥之物。


    且不說船山公的學問文章為曾國藩傾心悅服,就憑這把劍,他也要踐諾答謝世全先生的厚誼。將兩江總督衙門遷到江寧的那一天,曾國藩便想到在此設立一個印書局,先把船山遺集全部刻印出來,然後再將安慶內軍械所華蘅芳、李善蘭等人這些年來翻譯洋人的書陸續印出,這是一樁嘉惠世人、貽澤後代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呢?隻是迫切需要興辦的事太多,再加上經費支絀,暫且往後推一下。


    歐陽秉銓笑著說:“滌生,這次在大夫第,我跟沅甫談起贈劍刻書的往事。沅甫大驚說,‘這裏麵還有這樣的故事!大哥送劍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說起王家的交換條件。如此說來,這事該由我來辦,但我現在有病在身,不能如願。這樣吧,我捐銀兩萬,請歐陽小岑先生具體經辦,在南京設局,由大哥出麵召集海內名儒編輯校讎,如何?’因此,小岑先生也一道來了。”


    歐陽兆熊也笑著說:“九帥仗義行此不朽盛事,使我欲辭不能!”


    “哎呀呀,沅甫真是豪傑之士!”曾國藩高興地大聲稱讚。他心裏清楚,老九本意,是想用兩萬銀子買來一個重儒尚文的清名,用以替代“老饕”的惡謔。雖然不一定能完全如願,但這的確是個聰明的舉動,“小岑兄能慨然應請,也是豪傑之士。道光十九年,小岑兄獨力出資刻印船山公十餘種書,士林交口稱譽,至今不忘。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有沅甫的兩萬銀子,想必費用已無虞,我再發函邀請些耆望宿儒,他們大概也會給我麵子,就在城內正式籌建一個書局,名字就叫——”曾國藩停了片刻,接著說,“就叫金陵書局吧!由小岑兄董理其事,世全先生的兒子中也請一個到江寧來。”


    “就叫覺庵師的女婿來吧,他在兄弟中最有乃祖之風。”秉銓插話。


    “最好,就叫他來,家眷也帶來,住在書局裏。小岑兄,你就花上三年五載,把船山公存世的所有著作,包括道光十九年已刻而後毀於兵火的那十餘種,全都刻出來,每種印四五百部,廣贈天下,讓船山公的學問文章傳遍海內,播我三湘俊士才學超眾之令名,育我百代子孫知書識禮之人格。”曾國藩越說越激動起來,情緒亢奮,神采飛揚,瞬時間,協揆、製軍的官僚氣習不見了,坐在親友麵前的,仿佛仍是當年那個赤誠無邪的書生!


    “滌生,我行年六十,再也沒有什麽別的奢望了,今生能仗你的聲望和九帥的厚資,將道光十九年未竟的事業完成,此生之願足矣。令我高興的是,你盡管官居一品,戎馬十年,仍不失書生本色,就憑著老朋友這點,我也要盡心盡力把這件事辦好。”


    “小岑兄,過幾天就開始動手,你先去城內各處踏勘地址,選一個好地方,先把金陵書局的牌子掛起來。”


    作為一個酷愛書籍有誌於名山事業的讀書人,能以自己的力量,將一個自小就受其熏陶、仰其學問的前輩大儒的著作全部刊印行世,實現其後裔盼望多少年而無力完成的夙願,曾國藩覺得這是人生一大快事;作為以移風易俗、陶鑄世人為己任的宰相疆吏,能憑借自己的權勢將一個終生研究孔孟禮製、力求平物我之情息天下之爭,而本身又冰清玉潔節操可風的學者的著述大力推廣,深入人心,曾國藩覺得這又是一番治國要舉。他為此而興奮而激動,甚至覺得年輕了許多,當年在長沙與綠營一爭高低的盛氣又回來了。加上身旁增加了夫人的體貼照顧、兒女的晨昏定省,長期孤寂的心靈得到慰藉。尤其是十四歲的滿女紀芬,長相憨厚,心靈剔透,每天爹爹前爹爹後地喊著,問字請安,端茶遞水,在父親麵前既稚嫩可愛,又略知幾分關心,更深得曾國藩的歡心。


    在溫馨的家庭生活中,曾國藩也偶爾會想起陳春燕。盡管她與他生活不到兩年,且未留下一男半女,在曾氏家族中,她不過一縷輕煙、一陣微風,很快便飄逝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曾國藩還是想念她,他也曾動過心將春燕的靈柩遷回荷葉塘,以滿足她臨終前的最大願望。但曾家從竟希公起,就無人置妾。曾國華那年討小老婆,做大哥的還從京城寫信規勸,結果自己也違背了家教。曾國藩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遷為好,多多少少可以在鄉親後輩麵前有所遮掩。


    夫人賢德,兒子上進,女兒孝順。對於這個家庭,曾國藩應該是很滿意了,但近兩年來,他卻有兩點感到不足。一是歲月流逝,老境漸浸,與天下所有老人一樣,曾被罵作“曾剃頭”的湘軍統帥,也羨慕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紀澤結婚多年,原配賀氏死於難產,第一個孫子還未出世便與母親一道走了。續配劉氏,結婚五年,生過一子一女,均未及半歲便夭殤。大女二女都未生育,所以他至今還沒有看到第三代,有時想起父親四十一歲做外公,四十九歲做爺爺,比他小十一歲的四弟也做了爺爺時,心裏不免有點惆悵。二是三個女婿都不甚理想。大女婿袁秉楨才不及父,風流則過之,又性情暴戾,女兒在夫家受欺負,歐陽夫人一說起就流淚。二女婿陳遠濟人不蠢,也肯用功,但功名不遂,連個舉人都未中。三女婿羅兆升是羅澤南的次子。羅澤南死時他才十歲,朝廷給羅澤南的飾終很隆重,按巡撫陣亡例賜恤,又賞給羅兆升及其兄羅兆作舉人,一體會試。羅兆升為庶出,其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個恩賞舉人的身上,自小寵愛無比,把羅兆升慣養成一個紈絝子弟。曾國藩不喜歡這個女婿,但早已定好,不能反悔;又看在羅澤南的分上,見他年輕,可以教化,遂在前年為他們辦了婚事。這次要他們夫婦同來,也想借此教誨教誨。


    聽說三女兒生了個兒子,曾國藩喜不自勝,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後院。


    後院內眷們忙忙碌碌的,一個個喜氣洋洋。過一會兒,歐陽夫人笑容滿麵地抱了外孫子出來,請外公看。曾國藩見包在小棉被裏的嬰兒烏青的頭發,紅粉粉的臉,心中高興,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小臉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曾國藩3:黑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浩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浩明並收藏曾國藩3:黑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