瓔珞心下駭然,表麵仍鎮定說道:“秦公公說什麽呢,我怎麽聽不懂?您剛才一直跟我在一起,您看見我翻東西了?”


    秦立站起身,手中捏著小小一張透明的薄膜:“我雖然一直看著您,您也沒在我眼皮子底下動手,但您可能沒有發現,這抽屜邊緣處沾著一根用赭石染過色的蠶絲,隻有用特定的方式打開抽屜,蠶絲才能不斷,而我方才查看,發現這蠶絲已經被拉斷,說明一定有除了我之外的人翻動過抽屜。”


    他抖了抖薄膜:“東海有一種白沙,熔煉之後混入桐油,這桐油看起來和其他桐油沒有區別,但隻要有人用手觸摸過,就能留下痕跡。這桐油會凝成薄膜,揭下後便能看見留在這上麵的痕跡。


    我每日一早便給這紅木桌上一遍油,平素翻動抽屜,都會戴上手套,但這薄膜上卻留著幾枚指紋;瓔珞姑娘,您說您沒有翻過,那您敢不敢按下指紋,比對一下呢?”


    眼見變數橫生,元一心念電轉,對瓔珞道:“魏女士,請讓我暫時接管您的軀體,讓我出手將他的記憶洗去!”


    瓔珞在心中回應:“你不是說過你不能隨意介入這個世界否則就會暴露嗎?”


    元一道:“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若他將事情鬧大,你就危險了!實在不行,就放棄任務,把你們的生魂傳送走!”


    瓔珞回道:“不,隻有這兩個站不住腳的證明,他不能把我怎麽樣的。而且這其中一定有問題!再給我一點時間!”


    瓔珞穩住呼吸,冷靜開口道:“秦公公,我還是那句話,我從進來開始一直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怎麽可能做到當著您的麵翻您的東西還不讓您抓個正著呢?您想栽贓我,也得換個站得住腳的說法,否則就憑一根蠶絲,幾枚指紋,您就攀咬皇後娘娘的大宮女,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倒是您這麽多花樣,看來在內務府真是委屈了您,您該去刑部高就才是啊。瓔珞不知,您貴為內務府總管,何必弄這些手段,難道抽屜裏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秦立笑了一下,笑容不再諂媚,而是一種勝券在握的雲淡風輕:“您當然不能,除非您用了什麽手段,讓我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底下來報,您和明玉姑娘今兒都來了,但隻有您進來。是明玉姑娘在和外麵的太監議論宮中的是非嗎?”


    瓔珞更是意外,這秦立怎麽連空間錯位的事情都知道?她快速盤算,秦立能說出這些在一般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還為此專門設置了留痕的方法,說明他也知道此地古怪,而且早有防備。對這種人,也許繼續裝傻或者隱瞞沒有意義,拉攏他才是上策。


    她深吸一口氣,七分真三分假地扯了個謊:“秦公公,其實我來內務府,正是因為這次回宮後,我們見到了一些奇異之事。明玉是皇後娘娘的家下女子,與娘娘一同長大,情分深厚,擔心會對皇後娘娘有些妨礙,所以才與我一起來四處探查一番。不知秦公公如此見微知著,深謀遠慮,如今實在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多有得罪。但秦公公,您是怎麽發現紫禁城裏有古怪的?”


    秦立歎口氣:“罷了,既然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皇後娘娘的東西,我著人送去,請明玉姑娘過來,我從頭跟你們說吧。”


    內務府堂裏,茶爐上的茶壺冒出白汽。秦立親自提起茶壺,衝開茶葉,泡了兩杯茶奉給瓔珞和明玉,自己也端著一杯茶坐下:“上好的碧螺春,兩位邊品邊聽吧。一切的開始,是我師父梁總管的失蹤。”


    秦立目光悠遠,開始回憶:“師父當年大修永壽宮,得了先帝爺與熹貴妃的賞識,很是春風得意了一陣子。後來師父告老,因著老家已無親人,便在京郊置辦了一座宅子過活。


    皇上登基後,我接了師父的班,當上內務府總管後沒多久,師父給我送來一封信,信中說他老人家每日噩夢纏身,總是夢到自己站在一道深淵的邊緣,且總想跳下去,我不太放心,得了空便親自送了安神香過去,可當我趕到師父的宅子時,師父不見了。


    房中陳設未亂,也沒有留下什麽字條。師父的床上,被褥未疊,床下,還放著一雙便鞋。之後,我報了官,找師父之前的同僚打聽,可是師父如同人間蒸發一般,遍尋不得。”


    瓔珞和明玉知道,梁總管可不是簡單的失蹤,而是掉進世界裂縫裏了。


    但這種匪夷所思之事,無法與這個世界的原住民解釋。她倆隻好暫時保持沉默。


    秦立說完,也沉默半晌。又將一件事告訴瓔珞與明玉。


    師父失蹤當晚,他也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這個地方無風,無雨,無日,無月,隻有上上下下一片白。


    而師父梁多瑞,雖然穿著總管的官服,卻早已不複內務府總管的矜貴風光。他臉頰凹陷,一頭黑白夾雜的亂發披在腦後,狀若瘋癲,眼中卻閃著奇異的光芒。


    他口中大聲呼號著什麽,手舞足蹈地向前走去。而他們麵前,一條巨大到仿佛將這個地方劈成兩半的裂縫出現。


    裂縫之下,深不見底。


    風嗚嗚地自裂縫下傳來,如嚎哭,如低泣。


    梁多瑞卻恍若未覺,狂歌而舞,直直地走向裂縫。


    他嚇得連滾帶爬地衝上去,攔在師父麵前,哭喊道:“師父,前麵危險,您別往前走了!”


    梁多瑞仍是亢奮地高唱著:“莠亂苗兮佞亂義,利口亂信兮鄭聲亂樂,鄉願亂德矣,而我何往歟?歸去,不如歸去!”


    他嚇得哭喊著,哀求著師父。


    師父仿佛被他的哀求喚醒,像小時候一樣撫摸著他的頭,啞著聲音嗬斥道:“小秦子,你這小忘八蛋!跟了你師父,還似這膿包樣!又給誰欺負了,指著師父給你出頭?師父如今可是不能幫你了!”


    他抱住師父的腿,哭道:“師父,徒兒還有好多事情要向您請教,您得活著!求您別再往前走了!”


    梁多瑞慢慢將他的手掰開,將一個琺琅鼻煙壺塞進他手裏,慈祥地說:“乖徒兒,你讓師父走吧。這兒已經不是師父的地界了。師父急著走,沒什麽留給你的,這鼻煙壺留給你當個念想吧!”


    說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直到被裂縫吞沒。


    秦立那一夜在夢中驚醒,發現枕巾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沾濕,自己手中捏著一個琺琅鼻煙壺。


    秦立強迫自己停止回憶,沒有提及鼻煙壺,而是走進內堂,取來一個用布遮住的鳥籠。他掀開布,鳥籠中是一隻八哥,這八哥見了光,便開了嗓子,聲音尖銳嘹亮:


    “你聽說了嗎?青主兒被太後送回潛邸守孝了!”


    “皇上愛重青主兒,必會早日將她放出來的!”


    “你聽說了嗎?嫻妃之前被皇上送去壽康宮,前兒剛出來,又被分去了最偏僻的延禧宮了!”


    “看來皇上挺不待見她的嘛!”


    說到後麵,又是一樣的詞,瓔珞與明玉頓時後背一涼。


    秦立掏出一個小瓶,將裏麵的東西加進鳥籠中八哥喝水的小杯子,又蓋上布,繼續說:“師父失蹤後,又出了另一件事。前兒有官員進貢了一隻鸚鵡,一直養在養牲處。有一日我去養牲處巡視,聽見那鸚鵡在說宮裏的是非。


    這必是有奴才在養牲處搬弄口舌,才讓那鸚鵡學了去。我那日重罰養牲處上下,可監察的太監卻說,並未聽見有人亂嚼舌根。我本以為是那起奴才的托詞,可是我自己派人探查,也查不到誰在亂傳流言。最後我親自用千裏鏡盯梢,明明看見幾個人躲懶,就要開始聊天,可是,這時我突然一晃神,等我回過神來,他們又開始幹活了。


    我想到那隻鸚鵡,便弄來一隻調教好的八哥,掛在院子裏,自己繼續在遠處盯梢。過了幾天,我凝神細看,發現每次有人開始偷懶,馬上要開始說話時,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片白。隻是這片白每次都轉瞬即逝,如果不是早就心有所感專門留意,就隻會覺得自己是一晃神。而這隻八哥也學到了這一篇話。也就是說,在我眼前出現一片白的瞬間,他們已經議論了好一會兒,說了這麽些閑話了。


    我想起師父所說夢中的白茫茫大地,便猜想會不會當別人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其實和師父一樣消失了,隻是我自己沒有察覺?


    我不知道這些怪事和師父的失蹤有沒有關係,但為了搜集更多的線索,還有防止這樣的情況出現後又出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便留了這些後手。方才我又感到一晃神,所以一回過神來便立刻檢查蠶絲和桐油膜,所以才能將瓔珞姑娘逮個正著。”


    這時,一陣淒厲嘶啞的鳥鳴自屋內傳來。之後那鳥兒斷斷續續地叫了幾聲,聲音破碎喑啞,更不能成句成調。


    瓔珞和明玉明白,這是秦立為了保密,將那八哥毒啞了嗓子。兩人心下暗歎秦立的小心,會議室裏的元一也坐直了身子。沒想到在這個混亂的世界,還有這樣清醒又行動力強還謹慎的人。


    瓔珞突然想起一事,問道:“既然秦公公如此坦誠,那我也就直接問了,您給嫻妃那些次貨也和這件事有關係嗎?”


    秦立取出簿子:“看來您還沒來得及翻完嘛。接著往後翻看看。”


    瓔珞接過簿子,往後翻了幾頁。後幾頁的簿子上,橫七豎八、密密麻麻地寫著“嫻妃烏拉那拉如懿”並塗滿了象征著受寵的記號,字跡頗為稚拙,和前幾頁梁多瑞、秦立的字跡完全不同,並且雜亂無章。


    瓔珞和明玉俱是一驚。這難道是邪祟的影響?


    秦立歎息道:“自從師父失蹤後,我便感到這宮裏與往日頗有不同。從前師父告訴我,熹貴妃其人城府深沉、手段老辣,但並非一心鑽營之人。先帝去後,她做主將自己所出的六阿哥出嗣,便是為了讓當今聖上安心,為朝局安穩,也為保六阿哥一世榮華。但是如今這位太後.......”


    他頓了一下,露出一個“你懂的”的表情:“如此不同,我想這和師父夢裏的裂縫說不定也有關係,可能熹貴妃也和師父一樣.......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所謂的裂縫恐怕就是.......”他豎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瓔珞與明玉知道,他的意思是,梁多瑞的夢魘和後來的無故失蹤、太後與熹貴妃的判若兩人,是在皇上登基後才發生的事,因此夢中的裂縫說不定就是皇上登基造成的。


    兩人心想其實秦立猜得很接近了,雖然時間上差了幾年。但是他是怎麽把這些跟嫻妃扯上關係的?


    秦立似乎看出兩人疑惑神情,接著道:“嫻妃是太後仇家景仁宮娘娘的侄女,又是新帝的妃嬪,太後的兒媳,之前皇上又下旨讓她去壽康宮為太後侍疾,我思來想去,她是與先帝、熹貴妃還有如今的皇上關係都最近的一人,而且她一直都是最特立獨行的那位,再加上這春恩簿在沒人翻過的情況下突然出現這樣的痕跡,似乎一切詭異之事的線索都指向她。


    隻是我們奴才,怎麽能隨意查問主子?因此我隻能投石問路。這春恩簿寫她最得寵,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專門苛待於她,如果她真有詭異之處,一定會有別的事情發生。那麽我也能從中得出線索。”


    瓔珞道:“可是既然你的師父都失蹤了,說明這些事情不僅古怪,還很危險,你這樣做,往小了說,嫻妃若真得寵,還不知要怎麽報複你,往大了說,若真有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你說不定會引火上身。”


    秦立正色道:“我出身貧窮,家裏遭了災,才不得已入宮。入宮後,沒有銀錢打點上下,頗受欺辱,若無師父看重我,照拂我,我豈有今日?


    我們這等人,自打淨身起便斷了香火,注定膝下淒涼,師父就算是不明不白地消失,官府查不出,也就不會再查了,他也無子女再去尋他,如果連我這個做徒兒的都這麽認了,誰給師父一個公道?他日我若如師父一般,又有誰會來尋我,給我一個公道?!


    嫻妃要報複就讓她報複吧,無非是撤職論罪;若真是怪力亂神所謂,就算引火上身,我也要讓那些髒東西知道,我們這些人就算生來是伺候人的命,我們也是人,不是那些髒東西想如何對待就如何對待的!


    隻是如今,我似乎也受到那怪力亂神的影響,有許多力有不逮之處。瓔珞姑娘與明玉姑娘既然知道這些詭異,又能不受影響,想必有既知道其中的緣故,也有些對抗之法。若二位姑娘不棄,我秦立願與二位結為同盟,一同探查此事!兩位若有和驅馳,秦某定當盡心盡力!”


    瓔珞神情肅然,站起來施了一禮:“秦公公高義,瓔珞拜服!既然我們三人目標一致,我們現在也隻能確定自己不會受影響,所知並不比秦公公多,但今後秦公公有何需要我們幫助的,瓔珞義不容辭!”明玉也佩服地站起,跟著施了一禮。


    會議室裏,元一陷入思考。


    這個世界,雖然已經受到嚴重的侵蝕,但還存在著秦立這樣還能覺察到不對勁,並且保留判斷力和行動力的原住民,這總歸是一個好消息。如此一來,這個世界恢複正常的希望就更大了。希望不僅在祂和三人小隊身上,也在每一個如秦立一般的原住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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