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中。


    白蕊姬來告狀的這段時間裏,茶幾上的茶已經涼了。


    李玉適時奉上一盞新茶。


    皇帝被白蕊姬一頓哭訴,一時生出保護欲,才讓如懿前來,話說完又有幾分後悔:如懿畢竟是自己青梅竹馬,當年差點成為自己嫡福晉,如今如懿也是遭了無妄之災受流言困擾,自己此時因為一學規矩女子之言就讓她來對質,這會不會讓她處境更加不利?


    他心中煩躁,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得端起茶,啜了一口,然而茶水還有些燙,皇帝又喝得太大口,被燙得將茶水噴出。


    皇後取出帕子為皇帝擦拭嘴邊茶水。


    皇帝找到一個宣泄煩躁的出口,大怒道:“李玉!你怎麽當的差!王欽進來把這狗奴才帶出去跪著!”


    皇後道:“皇上息怒,來人啊,還不快進來換杯茶!”


    王欽等的就是這一刻,當下忙忙地進來,瞪著眼睛拉了李玉出去。進忠也趕緊進來捧了茶盞出去。


    進忠換了新茶來時,李玉已經被罰跪在碎瓦片上。


    王欽看著進忠,皮笑肉不笑道:“小崽子,你師父這就給你打了個樣,不好好當差,天天想往上爬,就是這個下場!”


    進忠暗想皇帝隻讓跪著,王欽卻故意加重刑罰,分明就是因為李玉這段時間得臉而王欽被皇帝冷落,因此心生怨憤。


    他又想到王欽如此小肚雞腸,自己還把他偷偷傳遞消息的事情報給了皇上和秦立,若是日後被他知曉,還有自己的活路嗎!必須盡快找到個機會,一擊即中,把他拉下來!


    他轉了幾個念頭,微笑著將裝茶的托盤奉上,道:“是,奴才日後有不懂的,還得請教著王公公。現下皇上在氣頭上,王公公最懂皇上心思,這茶水就麻煩王公公了。”


    王欽滿意想道:這小崽子知道把這皇上跟前露臉的機會讓出來,比他師父上道。便端了茶水,傲慢地說:“這些細致活,你且有得學呢!少在皇上跟前賣弄!”


    如懿進到養心殿時,見到李玉跪在碎瓷片上,駐足問道:“李玉怎麽了?”


    李玉忍痛道:“嫻主兒,奴才做錯了事,受罰呢。”


    惢心道:“怎麽罰這麽重啊,這瓦片子最疼了。”


    如懿問:“到底怎麽回事?”


    李玉道:“嫻主兒,您別問了,左不過,是師父懲罰奴才呢。嫻主兒您快進去吧,這兒太冷了。”


    如懿道:“跪完了來延禧宮一趟,讓惢心給你備藥。”說著轉身走向養心殿大門。


    這時王欽出來,看到如懿,趕忙迎了上來:“喲,嫻妃娘娘來了,趕緊進去吧,怎麽還在這兒跟奴才說上話了。”


    如懿問:“李玉好好的為什麽要跪在那?”


    王欽笑著回道:“他呀,他是伺候皇上,給皇上上的茶熱了幾分,都給皇上燙著了。您說能不受罰嗎?”說著一側身:“嫻妃娘娘,咱還是裏邊請吧,這下賤人的事兒,您就甭操心了。”


    如懿道:“說的也是,都是下人,又有誰和誰不同呢?”


    王欽遭了頓搶白,愣了一下才擠出一個笑臉,如懿微微勾起唇角,邁進養心殿。


    一進養心殿,見皇上、皇後、白蕊姬都在殿裏坐著,如懿微微一愣,向皇上、皇後行禮。


    皇後讓她坐了,溫言道:“白姑娘臉上傷勢反複,因為你之前與她同去取藥,所以要向你詢問幾件事情。”


    白蕊姬又將之前如懿與她同去取藥,打開了藥膏的事情說了一遍。


    如懿道:“白姑娘,本宮當日幫你打開那盒藥膏,是好心想幫你確認,是不是消腫祛瘀的藥,而且也是你讓本宮留下來幫你查看的。”


    白蕊姬站起道:“敢問嫻妃娘娘,那日除了您,還有別人有機會觸碰這瓶藥膏嗎?嫉妒之心人都有,奴婢也知道,自從得了皇上抬舉,便被人覬覦陷害,不曾想,那個人竟然是嫻妃娘娘!”


    如懿道:“白姑娘,本宮當日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你清清楚楚看在眼裏,你要是這樣汙蔑本宮,本宮不知道該說什麽!”


    白蕊姬轉向皇帝:“皇上,奴婢受此侮辱,嫻妃娘娘脫不了幹係,還請皇上明察!”


    皇上刮了刮茶盞中的沫子,沉吟半晌道:“事情查查總會清楚,要不,派慎刑司精奇嬤嬤詢問一番?精奇嬤嬤精於詢問,不逼問,不傷嫻妃半毫,也能問出來。”


    如懿跪下道:“臣妾願去慎刑司以證清白,但請皇上明鑒,臣妾不曾做過。”


    明玉站在一旁,忍不住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幾年前選秀的時候三辭三讓,讓皇帝接太後去慈寧宮的時候倒是挺有話說,現在倒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尋常百姓被冤枉都知道敲登聞鼓呢,到你這兒,好像給自己辯白兩句就真不清白似的!


    容音道:“皇上,慎刑司掌上三旗刑獄,是審擬罪案的,臣妾以為,如今事情尚在疑雲之中,是否慎重一些為好?臣妾聽了她們二人之言,倒是覺得有些疑點,若皇上還能信任臣妾,臣妾便先行詢問一番,若還不明,再行探查,以彌補臣妾的過失。”


    皇帝相信如懿,可如懿辯白不出,才想到讓精奇嬤嬤詢問一番,是為了將如懿的清白坐實。如今聽到皇後遞了個台階,又說還有疑點,當即就坡下驢道:“那皇後問吧。”


    容音道:“此事關竅,在於那些附子是如何混入藥膏中的?還有白姑娘臉上的傷勢反複是否與這摻了東西的藥膏有關?嫻妃,煩你將當日情形再說一遍。”


    惢心道:“皇後娘娘,奴婢當日一直在我們主兒身邊,讓奴婢說吧。”


    容音想到嫻妃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點了點頭。


    惢心道:“我們主兒與白姑娘去了禦藥局,主兒與奴婢去取了海貴人的藥,之後白姑娘拿了一盒藥說讓主兒幫忙查看這藥有無問題,主兒打開聞了聞,說沒問題,便將藥還回去了。


    我們的藥是包好的,主兒根本沒碰到過裏頭的附子,禦藥局那麽多人,我們主兒打開藥膏那麽點工夫怎麽能有機會下藥呢?請皇後娘娘明鑒!”


    白蕊姬道:“誰知道你們主仆去取藥的時候有沒有偷偷藏了些附子粉末,然後趁著打開盒蓋的時候撒進去,或是你們宮中私藏這些東西?”


    惢心道:“那藥送到奴婢手裏就是包好的,奴婢和主兒怎麽有機會取出附子弄成粉末呢?我們主兒隻有接濟母家,從未讓母家遞東西進來,哪裏會有宮外送藥材進來!且內務府之前對我們主兒百般克扣為難,連別人有的我們都不一定有,何況是藥材!”


    容音製止兩人,又道:“明玉,去把禦藥局那天給白姑娘的藥的人叫來問問。”


    明玉去了一陣子,帶著一個小太監滿子回來。


    滿子見這陣仗已經被嚇住,又聽見說是那藥膏可能有問題,當即跪下道:“皇上,皇後娘娘明鑒啊!那附子有毒,平素炮製、儲藏都是頂頂小心的,和外用膏藥都是分開放置,奴才再不當心,也不會把附子碎屑混入主子們的藥膏裏啊!


    白姑娘拿了藥膏後,確實給嫻妃娘娘看了看,但奴才隻見到嫻妃娘娘打開蓋子聞了聞,別的再沒有了。”


    容音又問齊汝道:“齊太醫,這附子除了開給了海貴人,還有哪個宮有?”


    齊汝道:“回皇後娘娘,近來隻有武太醫開給海貴人過一道附子桂枝湯的方子。還有就是壽康宮青鹽附子粉的方子。”


    皇上突然插嘴道:“這青鹽附子粉又是何物?”


    齊汝道:“回皇上,這青鹽附子粉,就是將青鹽和附子研磨成粉末,混合起來,是健齒補腎的良藥。太後常抽水煙,長此以往,牙周難免有恙,而青鹽附子粉補腎氣,滅風邪,有舒緩之效,因此禦藥局一直有給太後青鹽與附子。”


    白蕊姬一聽到把太後也牽扯進來,又見皇上聽到壽康宮時神情不悅,頓時慌了。在她絞盡腦汁想找補兩句的時候,皇後開口了:“皇上,壽康宮的附子粉,想來與這藥膏無關。既然此節難以分明,臣妾之後再行詳察。現下臣妾能否再問齊太醫一事?”


    皇帝道:“問吧。”


    容音問:“齊太醫,本宮還有疑問。這附子既能製成牙粉,那此物接觸皮膚,是否會出現如白姑娘一般,紅腫潰爛的症候?”


    齊汝道:“若說傷口碰到粉末之物,確實影響傷口愈合,甚至會導致紅腫潰爛;但若是超過一定量的附子若接觸傷口,影響不隻如此,還會導致麵部、舌尖麻痹,若量過大甚至會有心悸的症狀。嚴重者,可致人死亡。”


    容音一聽就說:“白姑娘,你可有這些症候啊?這附子既然有這般毒性,你又敷了這麽多天的藥,身上若是有什麽不適,一定要及早說明,讓太醫為你診脈看看可否補救。”


    白蕊姬看著皇後關切的神情和皇帝冰冷的眼神,心中驚慌不已,大腦一片空白,顫聲答道:“不……不必……奴婢暫時沒有這些症狀……”


    她不知道這個太醫是誰的人,如果讓他診脈發現沒有問題,自己栽贓陷害之罪就坐實了!


    怎麽會這樣!皇後娘娘不應該像太後主子說的那樣,因為當年選秀之事深恨嫻妃,又沒什麽謀算嗎?為何她不幹脆一起陷害嫻妃,反而真的要查案?


    而且三言兩語間就將案情查到如此地步,劍指太後,直逼真相。她是不是早就設好圈套等著我鑽,好由此名正言順地查到太後那裏!


    還有這附子居然是這樣的劇毒之物嗎?太後讓自己必要時將藥往臉上抹,若是自己真的這麽做,豈不是可能會死!


    她心念電轉,咬咬牙,跪下道:“奴婢,奴婢突然想起一事!那藥膏中有些甜味,不知是否是加入了蜂蜜,奴婢一碰蜂蜜就會起紅疹子,想來,想來是奴婢沒跟太醫說清楚此事,所以用錯了藥,才導致傷勢惡化,奴婢因為一點疑心就衝撞了嫻妃娘娘,奴婢罪該萬死!”


    齊汝道:“皇上,蜂蜜有清熱涼血之效,確實會用於消腫祛瘀,那藥膏中也的確有蜂蜜的味道,人體質各有不同,白姑娘既然說她碰了蜂蜜會起疹子,用含有蜂蜜的藥膏敷塗傷口,確會致傷口紅腫潰爛。”


    容音也道:“是了,白姑娘那天也有說是因為薩其馬含有蜂蜜,她有此忌口,才不吃的。”


    皇帝道:“如此,這就是一場誤會。如懿啊,你起來坐著吧。”


    話音未落,海蘭突然跌跌撞撞地衝進養心殿,跪下道:“皇上,姐姐沒有害人!求皇上明鑒!”澤芝跟在後麵進來跪下。


    容音道:“海貴人身子不好,怎麽過來了?”


    進忠也跟進來賠罪:“皇上,皇後娘娘,奴才告訴海貴人您二位正在問嫻妃話,海貴人就不管不顧衝進來,奴才等實在攔不住啊。”


    皇帝慍道:“海貴人,你如此擅闖養心殿,真是太冒撞了!”


    海蘭瑟瑟發抖:“回皇上,嫻妃姐姐當日如何拚死維護我的清白,臣妾也隻是拚死維護姐姐的清白而已,不是有心冒犯的。”


    皇帝:“就算你沒來,朕與皇後也已經查出來了,白姑娘體質有異,用錯了藥,碰了含有蜂蜜的藥膏,才導致傷口惡化,這根本就是一場誤會!你說你維護嫻妃清白,是不相信朕和皇後嗎?”


    海蘭嚇得都快哭出來了:“不是的,嬪妾隻是想到嫻妃姐姐可能蒙受冤屈,想為姐姐維護清白,因此一時情急,求皇上恕罪。”


    容音、明玉和瓔珞早就收到元一的消息,海蘭是極度危險的非人之物,絕對不能在她麵前做出對如懿不利的舉動,此時海蘭闖入,兩人不禁暗自慶幸還好這次如懿確實沒害過白蕊姬,否則查清真相的行為本身也會讓海蘭爆發。


    皇帝見海蘭膽怯的樣子,雖然心煩,但想到她如此恐懼還是過來為如懿鳴冤,的確與如懿情深意重,平複了一下心中的煩躁說:“你們二人在延禧宮互相照應,是好事。”


    如懿坐在椅子上,眼中帶出一絲欣慰和得意,含笑看著海蘭。


    海蘭抿嘴含淚回望如懿。


    皇帝道:“齊汝,那個武太醫不夠謹慎,才弄出此事,你回去申飭一番,罰俸一月,也就罷了。既然事情都問清楚了,你們都回去吧。皇後留下。”


    眾人散去,皇帝歎了口氣,對容音道:“這事明麵上隻能這樣按照誤會結束,但此事沒有那麽簡單,皇後明白嗎?”


    容音道:“臣妾愚鈍,此事還有最關鍵一處,也就是附子的來源沒有查清,皇上是指此事嗎?”


    皇帝道:“確實如此。這件事的背後,恐怕就是太後所為。”


    明玉心想這皇帝的水平怎麽忽上忽下的,之前有點風吹草動就要找慎刑司,現在又什麽都看得明白。


    容音裝出驚異的樣子道:“太後?可是太後病體未愈,深居簡出,怎麽會做這種事情?而且太後有什麽理由要和白姑娘過不去?”


    皇帝又歎了口氣道:“皇後啊,你是個聰明人,可是你泡在蜜罐裏長大,不識人心險惡。太後根本沒病,這件事情就是她謀劃出來,衝著你和嫻妃來的。


    朕想來想去,白氏一個南府樂伎出身的學規矩女子,又無靠山,怎麽會有膽量攀扯居於妃位的如懿,甚至言辭間還隱隱有將你這個主位都要拉下水的意味?


    皇後想想,若是白氏坐實了嫻妃給她下藥,誰會受牽連?”


    容音回道:“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嫻妃。白蕊姬是被高貴妃打傷,高貴妃這個始作俑者也逃不了幹係。還有……白蕊姬是長春宮的學規矩女子,在臣妾名下,若是出什麽事情,臣妾也有失察之過。


    臣妾、高貴妃、嫻妃,我們三人是如今後宮中位份最高的,如果同時被牽連……”


    她似是被自己想法驚嚇到,微微吸了口氣掩住嘴。


    皇帝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神情卻是沉鬱:“沒錯,你們三人都被拉下水,後宮群龍無首,又混亂不堪,太後此時出來力挽狂瀾,就能名正言順地出了壽康宮,攝六宮事。如此,太後既打壓了如懿這個景仁宮的侄女,也能證明皇後無能,隻有她才堪為六宮之主。


    皇後,你記不記得,白氏剛進了長春宮,太後那邊就得了信兒,把咱們叫過去說了此事?”


    容音點點頭。


    皇帝又說:“再加上皇後說有人在給白氏傳遞物件消息和青鹽附子粉這個線索,朕想,白氏的靠山一定是太後。她今日所為,也全是太後指點。”


    皇帝見皇後麵露惶恐之色,低聲道:“臣妾惶恐,臣妾一直盡心侍奉太後,太後卻……臣妾接下來該怎麽辦,請皇上指點。”


    皇帝說:“皇後別怕,你好好處置宮務,隻要你小心防範,不出差錯,太後不能把你怎麽樣。另外,你去悄悄查訪一下,那個給白氏傳遞消息的人,帶他來見我。讓你身邊得力的人去做,別讓太多人知道。”


    他看著皇後恭順地答應,滿意道:“好了,皇後也回去吧。”


    他目送皇後走出養心殿,舒悅的神色轉為冰冷。


    太後……兒子倒是想好好孝順你,可兒子讓你當上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你卻還不知足,在後宮屢屢生事,還把手伸到前朝,和鈕祜祿家沆瀣一氣,想要借鈕祜祿家和弘皙來掣肘兒子。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如果在壽康宮養病還不能讓你停止染指兒子的權力,那就休怪兒子,借皇後之手,跟你打擂台了。


    至於皇後,今日之事和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皇帝發現,自己不僅需要在前朝有心腹,在後宮同樣需要。皇後接連處理銀兔簪案及後續流言,還有今日之事,都實打實地展現出了她的能力。皇帝想,自己曾經的確是迫於無奈才選擇她,可是如今看來,皇後的好處不僅是有個好母族。


    她除了有時候太天真,可以說是德才兼備,不但處事公允,而且聰慧穩重。確實是個人才。


    自己今日說破太後謀算,皇後會明白,在這後宮,她能依靠的隻有朕,她會和她的兄長一樣,成為朕的得力幹將。


    他再次用茶碗蓋刮了刮沫子,對進忠下令道:“傳秦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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