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動身前往圓明園那日,惢心偷偷去送了。


    她愧疚道:“說來是我連累了你。”說著將帕子包的一點碎銀子遞給李玉:“你到了圓明園,多些銀子,能好過些。”


    李玉卻說:“延禧宮上下都被罰俸一年了,怎麽還能讓你給我錢呢。快把錢拿回去,你伺候嫻主兒時,也當心些。”


    惢心送李玉出紫禁城,沿著長街一邊往回走一邊暗忖:她與李玉既是同鄉,又識於微時,情誼深厚,為何臨別時李玉反而更多提著主兒?


    這個想法冒出來,她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主兒待李玉和自己不薄,自己怎麽能這麽想?


    她晃晃腦袋,不防將那根燒藍荷葉釵甩下。


    一隻手將那支釵撿起,遞還給她。


    她低頭道謝,一抬頭,是瓔珞。


    她背後還跟著鬆枝柏枝兩人,手中舉著托盤,托盤中是一疊金箔紙。


    她們替皇後去取些金箔紙,正巧在路上遇上,於是同路而行。


    這時一列隊伍簇擁著一頂轎輦過來,有吾仗二,立瓜二,臥瓜二,骨朵二,紅羅曲柄繡寶相花傘一,紅羅繡寶相花傘二,紅羅繡孔雀扇二,黑纛二,前引八人,隨朝侍女四人。是和碩公主儀仗。


    幾人連忙避至道旁跪下。


    瓔珞還未低下目光時,那轎輦中一隻纖纖玉手撩起簾子,隨後一張明媚的臉露出,略帶好奇地張望著。


    瓔珞跪下,心頭卻是一道驚雷劈下。


    太像了。


    她和自己年僅雙十年華就不幸早逝的女兒昭華,太像了。


    她到這時才明白,當年太後看見順嬪,是何等心情。


    已經死去的孩子,有一天又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這讓人怎能不驚喜眷戀?


    她低著頭忍著淚,在腦中近乎瘋狂地問元一,她的昭華,是不是也流轉到這個世界來了?


    那邊先是一片忙音,然後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魏女士,我是主任!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按時間來算那個人顯然不是你女兒,隻是頂著一張相似的臉的另一個人,你盡量不要代入太多個人感情。我們這裏現在出了一點問題,正在解決,可能有段時間不能為你們提供充分幫助,在這個時候請你一定更要保持冷靜!”


    主任還想說什麽,突然一陣尖銳聲音響起,隨後斷線。


    她轉頭喊道:“語音信號丟失!”


    元一神色冷峻地看著麵前黑掉大半的光屏。


    第二波災厄,剛開始發力,就把大半個監控係統都搞癱瘓了。


    現在連世界外和小世界內部遠程聯係的語音也受影響。


    這個不可名狀之物的力量,看來遠超祂們想象。


    祂神色不變,說道:“那就優先修複遠程語音,恢複聯係再說。”


    那麽現在,隻能先靠小世界裏的你們了。


    瓔珞深呼吸幾下,勉強鎮定心神,裝作不經意問身後宮女:“方才過去的公主是哪位?”


    柏枝道:“瓔珞姐姐您忘啦?那是恒媞長公主。之前諴親王就說要把長公主送回紫禁城去太後團聚,皇上也同意了,今天多半是長公主回來了。”


    諴親王進宮麵見皇帝,卻看到侍讀陳大受、雲麾使傅清、和親王都在,皇帝讓進忠端著一塊雞血石,仔細端詳著,露出滿意神色。


    原來前一日貝勒弘昇進獻了一塊雞血石,說是納爾布偶然得來,見其紋理有祥瑞之兆,所以進獻。


    皇帝見那雞血石剖麵光滑瑩潤,色澤豔麗,其中紅色紋理觀如旭日東升、老樹盤根,又有龍形紋理,騰雲駕霧,栩栩如生,以為合了自己登上帝位,正是飛龍在天,果然祥瑞,心情大好。


    不但立刻解了如懿的禁足,還叫來當值的翰林、侍衛乃至在禦書處的和親王一同賞玩,又因陳大受充日講起居注官,讓他將此事記錄於起居注中。


    陳大受卻道:“《春秋》不錄祥瑞,惟記有年;所謂祥瑞之物,實乃虛美;唐太宗有雲,夫家給人足而無瑞,不害為堯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為桀紂。臣以為慈惠恭儉,可為休征,人和年豐,方為上瑞。望皇上三思!”


    皇帝被這麽一說,有些尷尬,待要發作,又見叔父、弟弟和傅清在旁,有心留個從善如流、禮賢下士的印象,便問和親王:“弘晝啊,你怎麽說?”


    和親王道:“皇兄您是了解臣弟的。臣弟從來隻喜歡喪儀禮器,寶石一類實在不算臣弟的強項啊!”


    皇帝又轉向傅清。


    傅清道:“皇上您是了解奴才的。奴才雖說是鑲黃旗出身,又有大學士馬齊大人這樣的長輩,可是奴才的阿瑪去得早,奴才家裏兄弟姐妹又多,這麽多年就剩個空架子了,奴才的俸祿都不夠填家裏的窟窿的,實在沒錢玩石、賭石。”


    皇帝一看這兩人把話題往寶石鑒賞的方向引,就是絕口不提祥瑞,也知道他倆揣著明白裝糊塗,沒好氣道:“傅清啊,你身為皇後的兄長,如此哭窮,也太失體麵了!難道朕沒有恩賞皇後,看顧馬齊嗎?難道朕沒有自掏腰包,為你弟弟傅恒尋名師大儒教導嗎?”


    話雖如此,皇帝想到皇後的確是後宮最節儉樸素的,歎了口氣,不再多說,轉而又問諴親王。


    諴親王道:“皇上,陳大人所言是儒家大義,而納爾布大人和弘昇皇侄,也是見著稀奇物事,便送來獻與皇上,也是一片心意。隻要不至於勞民傷財,自然無妨。”


    皇帝這才麵露喜色。


    好不容易捱過一關,待回到家中,傅清向伯父馬齊抱怨:“陳大人的勸諫固然有理,可是也得分時候啊!如今宮裏,皇子、嬪妃接連遇上凶兆,宮裏正需要定心丸,這時候納爾布大人獻上祥瑞,皇帝正在興頭上呢,給他這麽一潑冷水,差點把我拖累了!”


    傅恒正在一旁奮筆疾書,聞言道:“夫子教導,有國不患無直言,患不能容直言。依小弟看,陳侍讀所言有理,且他敢於直諫,更是可貴,皇上虛心接受,方顯賢明。”


    馬齊道:“傅恒說的也有理。隻是傅恒你記住,迎霜鬥雪固然可貴,可有時和光同塵,才能保有用之身做更多實事。”


    說著又問傅清:“納爾布所謂祥瑞,你看清了嗎?”


    傅清道:“看清了,紋理圖案突兀明顯,邊緣色澤過渡略顯生硬,是事先將昌化石鏤空,再以辰砂灌入,最後用鬆脂之類浸泡而成。我估計和親王、諴親王也看清了。”


    馬齊道:“不止如此。”說著起身,拄著拐杖走到書桌邊,傅恒起身扶住馬齊,馬齊寫下一字,顫巍巍舉起宣紙:“而且,聽傅清所言,這石上有日有木,加上龍身龍爪之形,恰恰構成一個‘皙’字,這塊石頭,隻怕不是應著皇上的祥瑞吧。”


    傅清、傅恒一驚,傅清道:“可是納爾布大人怎敢如此?”


    馬齊哼了一聲:“隻怕是有人給了他這塊石頭,哄著他討好皇上,可是那幕後之人的真正目的,是給某些人造勢鋪路吧!”又道:“烏拉那拉氏,如今連後宮的女子都快沒了,更不頂事了啊。”


    他思索一番,道:“納爾布是被兆惠參奏才貶官,此事一出,兆惠不會坐視。咱們且不管,傅清,你這幾日小心當差,若再有什麽凶兆之事,不許多言鬼神,若與皇嗣有關,要慎之又慎,護好皇嗣。”


    傅清肅然道:“侄兒謹遵阿牟其教誨!”


    皇帝出了養心殿,進忠又道皇後有請,於是皇帝命進忠拿著雞血石,和他一起去了長春宮。


    進長春宮時,皇後似乎是等他的時候找點事做,正用金箔紙疊著元寶。


    見他進來,皇後停下疊紙元寶的手,起身行禮。


    皇後是請他來商議玫常在的事情。他這幾日也因玫常在孕中受了驚嚇,胎像不穩,十分上心,玫常在一說有個頭疼腦熱的,就去永和宮陪著。惹得高貴妃頗有微詞。


    他聽皇後說之前出了抬轎太監撞死那樣的事情,實在令人驚駭恐懼,因此多派些精明的嬤嬤、身形矯健些的太監在玫常在身邊保護。又提到長公主回宮,為著麵上好看,少不得備好禮物走一趟壽康宮。


    皇帝與太後幾乎撕破臉,不想去壽康宮給那同父異母、感情生疏的妹妹什麽好臉色,但仍覺得有理,便一一允了,隻是他實在不願去見太後,推說政務繁忙,讓皇後自行前去。又取出雞血石讓皇後賞玩。


    皇後道自己眼界淺薄,又說岫雲寺近來有一南域高僧安波大師,在寺中講經說法,這位高僧德高望重,乃南域聖僧安吉大師的師父,老來雲遊四海,想必見多識廣,不如到時候拿給他看看?


    皇帝隻得讓進忠把雞血石拿走,又向皇後抱怨傅清今天當眾哭窮,弄得他也跟著沒麵子。


    容音道:“二哥少時正逢家中變故,大哥俸祿也不多,阿牟其們也有自己一大家子要顧,因此二哥早幾年捉襟見肘的日子過多了,就怕錢不夠花,皇上饒了他這回吧。”


    皇帝聽了不禁感歎:“皇後也沒小傅清幾歲,這麽說來少時也是艱難的。”


    他總覺得皇後這種名門閨秀,少時定是養尊處優,今日傅清一說,才想起來皇後家中早早沒了頂梁柱,又人口多,還得撐著貴族門麵,內裏隻怕也有許多辛酸不足為外人道。


    他本以為如懿與他同病相憐,現在才猛然發覺,自己少時養在圓明園中,難見皇阿瑪一麵,又因出身不顯,受盡白眼冷待,可皇後早早地失去了阿瑪,早年隻怕也過得不易,才會總是儉省,是自己先入為主,才覺得皇後一直順風順水,嬌生慣養。


    容音看皇帝一臉複雜神色,又不能說自己上一世出閣前過著今天跑馬明天看戲的生活,隻得沉默著接著疊元寶。


    皇帝轉移話題:“皇後怎麽想起來親自疊這個?這種東西讓手下人疊就是了。”


    容音道:“皇上今年夏天要帶臣妾同去熱河行宮,恰逢中元節,民間所謂七月十五鬼門開,正是亡者回到人間,與生者相會之時。附近溥善寺有盂蘭盆法會,臣妾就想著在安排盂蘭盆供,也為葬在行宮附近的李氏,盡一點心意。


    這錠燭供奉之物,由臣妾這個子婦親手製作,更顯誠心。”


    皇帝呆了一呆,中五味雜陳,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皇後有心了。但李金桂隻是一屆宮女,這禮法上……”


    容音徐徐道:“履王叔由孝莊太後侍女蘇麻喇姑撫養長大,蘇麻喇姑去世後,履王叔希望為其貢獻飯食,三七念經,內務府也說禮法上無此前例,但聖祖仍然允準了履王叔之請,因此並非無先例可循。


    再說盂蘭盆供,本是報父母生養之恩,乞願父母生者百年無病,逝者往生淨土,福樂無極,與皇上隻要有父母子女的緣分,都可受供養回向,這樣先帝、太後也孝敬到了,禮節上也無虧。”


    出了長春宮,皇帝心頭百感交集:如懿明明與他是青梅竹馬,卻逼著他冒著進一步惹怒太後、動搖自身地位的風險給自己不願承認的生母追封,而皇後不但將他的隱痛牢記心中,還主動提出兩全之法,既能讓他彌補遺憾,麵上又能交待過去。


    他對進忠道:“嫻貴人雖解禁足,但為讓她多加反省,便讓她每日去安華殿誦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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