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又是一個雨夜。


    葉心早早歇下,可是雙腿的疼痛和心中的怪異感讓她難以安眠。


    她隻好坐起來,在黑暗中睜著大眼睛發呆。


    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


    有一個秘密她誰都沒告訴。


    她大病一場後,不隻是留下了病根,還總覺得自己有些奇怪。


    具體哪裏奇怪,她也說不上來。隻是總覺得,自己的心裏好像空了一塊,好像有什麽東西,從自己的魂魄中被生生挖去。每逢中元節前後,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


    她那天看到自己吐出了一個燒焦的怪物屍體,可所有人都說那是淤積的血痰;她聯想到夢裏的宮殿和怪物,還有香雲的話語,可就連雙喜都說不出這個夢到底指向什麽,香雲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到了五更天,她還是毫無睡意,隻得起身披了衣裳,走出房間。


    今日要去取食喂蟋蟀。


    嬿婉這幾天似乎是忙著,也不常來北小花園找自己,畢竟這確實是自己的活,也不能總麻煩她。


    她走出北小花園,卻發現嬿婉一個人在花房裏抱著腿坐在牆角打盹。


    她有些疑惑,走進花房。管事又讓嬿婉多幹活了?她是早來了,還是忙了一夜壓根沒回去?


    卻不想自己輕微的腳步聲竟然把嬿婉驚醒,她幾乎是立刻彈了起來,警惕又惶惑地四下張望。


    葉心走過去:“是我,別怕。你怎麽膽子變得這麽小了?”


    嬿婉看見是她,這才安下心來。待要說什麽,卻是微紅了眼眶。


    葉心心裏頓時覺得不對:“怎麽了?又有誰欺負你了?”


    嬿婉隻是含淚搖搖頭:“別問了葉心姑娘。”


    葉心心中發急,一把抓住嬿婉的手臂:“到底怎麽回事?”


    嬿婉卻是吃痛,低低呻吟一聲。


    葉心一驚,不顧嬿婉阻攔,挽起她袖子一看,隻見她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傷痕斑駁,還有星星點點燙傷痕跡。


    葉心登時大怒:“誰?這都誰幹的!”


    嬿婉隻是低聲道:“葉心姐姐別問了。上頭教訓,咱們隻能受著。”


    葉心啐了一口:“呸!憑她是哪裏的管事,就是哪個宮的主子,皇後娘娘早就說過,不許淩虐宮婢,娘娘前腳才去了圓明園,後腳就有人要翻天了不成!”


    嬿婉心中也是氣苦。


    這幾日嘉嬪總讓人送花去啟祥宮,還點名叫她送。她一去,嘉嬪娘娘就吩咐花房其他人把她留下伺候。


    可是那哪是伺候主子!嘉嬪讓她舉著燈燭或是香爐,一動不動跪在原地,一舉就是幾個時辰,她手臂酸軟,那燈燭火油流下來燙在手上,更是疼痛。可是隻要自己略動一動,那嘉嬪身邊的大宮女貞淑就又打又罵,她的手勁很大,擰著自己的肉還轉上一圈,就能留下一大塊淤痕。


    嘉嬪還讓她伺候洗腳,要她端著又大又重的盆一動不動。每回洗腳嘉嬪都嫌水冷了熱了,還用那雙美足(她還要問“本宮的足美嗎?”)對自己又踢又踹,澆濕自己半身水才算完。


    她也想過躲著不去,可嘉嬪就像跟她較勁似的,一回不去,第二回便是那貞淑親自過來叫人,還要罵她不識好歹。之後更是前一天折磨她到快半夜,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她去啟祥宮,令她連睡都睡不好。花房的人也不敢觸怒這生下貴子又得過寵的嘉嬪,自然護不住她魏嬿婉。


    春蟬等小姐妹幫不上忙,葉心身子一直不好,性子又有些古怪暴躁,她是不敢讓葉心知道這事的。她實在沒有辦法,放下自尊去求助淩雲徹,可淩雲徹隻說受主子打罵也是家常便飯,讓她先受著,他想想辦法,然後又是沒有回音。


    魏嬿婉也已經想明白了,她第一次和皇帝搭上話,便被趕出鍾粹宮,當日嘉嬪也在,第二次和皇上搭上話,便受嘉嬪磋磨,定是嘉嬪覺得她會得皇上喜歡,故意折騰她!可是她一個小宮女,求告無門,隻能忍氣吞聲,此時得了葉心關懷,幾日以來的委屈爆發出來,哭道:“人人都欺負我!”


    葉心怒道:“走!我先帶你躲一躲,等皇後娘娘回宮,我去找明玉姑姑和瓔珞想想辦法!”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響起:“你要去找誰?”


    麗心從花房外走了進來。


    嬿婉害怕得躲在葉心身後。


    麗心走近,罵了一句:“不識好歹的賤婢,我們主兒讓你去伺候是給你臉了,你推三阻四不說,還敢亂說嘴!”


    嬿婉身子一縮。


    葉心換上一副笑臉道:“麗心,嘉嬪娘娘好端端地,怎麽突然缺人伺候,非要從花房找人?還要勞您這五更天的過來親自點她去?要不要我幫你找秦立,派幾個人過去啊?”


    麗心輕蔑道:“你一個被廢妃趕出宮去的的廢人,還當自己有大宮女的體麵呢?啟祥宮的事情你也敢過問?”


    葉心哈哈一笑,一手放在背後往後一指,示意魏嬿婉先走,一手放在嘴邊揚聲道:“不知道是哪位娘娘,都到嬪位了,還沒讓皇上帶去圓明園啊?哦,是嘉嬪娘娘啊!好容易生個貴子卻給了貴妃養,如今連伺候的人都不夠了,好可憐啊!”


    麗心大怒,見魏嬿婉轉身要逃,正要上前抓住她,魏嬿婉卻就勢從一旁花盆中抓了把土,一把揚在麗心臉上。


    這一下大出麗心意料,她眼睛被沙土迷住,揉了兩下,勉強睜開眼睛,魏嬿婉已乘此空檔衝出了花房。


    麗心待要去追,卻被葉心一把抓住手腕。


    葉心大喊道:“大家都來看看啊!嘉嬪娘娘沒去成圓明園,叫手下來尋花房宮女紮筏子出氣來了!”


    魏嬿婉抹著眼淚逃出花房。


    現在該怎麽辦?


    她想起葉心直呼內務府秦總管大名,心想也許這秦總管與葉心是舊識。


    於是她衝向內務府。


    秦立方用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忽聽得外間一陣喧嘩,籠子裏的八哥受驚,撲棱著翅膀橫衝直撞。


    他不耐煩道:“昨晚上又是做法事,又是長公主吹風吹病了,剛鬧了一夜,這一大早的又吵什麽的呢!”


    手下太監來報:“秦總管,有個小宮女在門口又拍門又哭鬧,說花房出了事,是葉心姑娘讓她來的,奴才們這就趕她出去。”


    秦立立刻警覺道:“不不不,你讓她進來。”


    嬿婉進來,抹著眼淚說了事情經過,秦立心道這跟烏拉那拉氏又沒有關係!


    但想到那個鬼差之言,且嘉嬪一個生下貴子的妃嬪沒事為難一個花房雜役宮女,這事也透著古怪,他還是決定親自去看看。


    那邊麗心見葉心嚷起來,也怕聲張開了自己不好看,隻得恨恨回啟祥宮告狀。


    金玉妍一聽,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本宮還沒失寵呢!這起子人就敢跟本宮作對!貞淑跟本宮走!”


    貞淑勸道:“主兒,一個宮女,您本也不必這麽折磨她。如今要是真讓葉心嚷出去了,倒讓人真的覺得咱們失寵在即,所以沉不住氣了。不若讓奴婢去給葉心提個醒兒,告訴她注意言語分寸就是。葉心是隻剩半條命的人,嚇唬嚇唬也就老實了。”


    貞淑心知金玉妍磋磨嬿婉,就是因為皇帝和嬿婉聊過天,讓本就風聲鶴唳的金玉妍更加焦慮。


    這段時日以來,金玉妍計策屢屢落空,洪氏新生了小公子,貴妃也不再讓她去見四阿哥,再加上這次皇上去圓明園直接不帶她,種種挫折讓金玉妍失了從容冷靜。


    貞淑甚至猜測,金玉妍雖自稱是恨魏嬿婉那張和如懿有幾分相似的臉,其實是恨她一直無法攀附掌控的皇後,也恨那個從前家世破落如今卻為世子誕下公子的世子妃洪氏。


    折磨家道中落的宮女魏嬿婉,既是宣泄對洪氏的嫉妒怨恨,又是趁皇後不在違反皇後立下的不能虐待宮女的規程,帶來一種陰暗隱秘的快感。


    貞淑本來想著,金玉妍如今心境不穩,讓她發泄發泄也好,反正皇後娘娘不在,魏嬿婉一個沒什麽家世靠山的小小花房宮女,沒有膽量反抗或是告發。


    可是如今既有人想把事情往大了鬧,再有動作,說不定皇後娘娘回來後瞞不住,到時候就是授人以柄。


    可是金玉妍已經聽不進去了。


    她煩躁地將桌上的茶杯掃到地上,渾身發抖:“不!我不能讓別人踩我一頭,尤其是這些賤婢!今天這個威必須要立!”


    啟祥宮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了花房。


    麗心一進花房就嚷道:“叫葉心和魏嬿婉那個賤婢滾出來!”


    嬤嬤上前道:“麗心,什麽事這麽大火氣?”


    麗心道:“您老歇歇吧,這事不與您老相幹。”


    嬤嬤正色道:“老婆子我在宮裏伺候幾十年,也是有年紀體麵的,就是主子娘娘都得給我三分麵子,你今天貿貿然進了花房大吵大嚷,怎麽不與我相幹?”


    金玉妍一陣風般走進來,對貞淑使個眼色。貞淑硬著頭皮,甩了嬤嬤一巴掌。


    金玉妍指著嬤嬤鼻子罵道:“什麽老貨,仗著自己伺候得久,在這裏倚老賣老,給本宮滾!”


    這時葉心的聲音響起:“嘉嬪娘娘無非是要教訓奴婢,奴婢領罰就是,何必在這裏給嬤嬤沒臉。”


    葉心緩緩走來,一撩裙子重重跪下,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


    金玉妍怒氣衝衝,對貞淑一聲令下,貞淑疾步上前,“啪啪啪”幾巴掌重重打在葉心臉上。


    葉心口鼻出血,眼冒金星,身體歪倒一旁,金玉妍猶未發泄夠,上前用花盆底狠狠碾上葉心雙膝。


    本就落下病根的雙膝痛上加痛,葉心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花房裏的宮女太監早就跪了一地,一個個敢怒不敢言。


    這時秦立和魏嬿婉趕來,魏嬿婉見此情形,尖叫一聲快跑過來,跪在金玉妍麵前攀住她的花盆底繡鞋哭道:“嘉嬪娘娘,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您要罰就罰奴婢吧!”


    金玉妍怒極反笑:“這可是你說的!”轉身對貞淑道:“立刻把她拉出去頂著花盆跪在太陽地下兩個時辰!”


    貞淑、麗心拉起魏嬿婉就要把她拖出去。


    秦立趕忙賠笑上前,擋住貞淑、麗心:“嘉嬪娘娘,嘉嬪娘娘!這兩個賤婢怎麽惹著您了,您跟奴才說,奴才一準兒狠狠罰她們替您出氣!”說著轉向跪了一地的宮人,高聲道:“都瞎了?這血呼刺啦的再衝撞著主子,還不趕緊把人帶下去!”


    宮人正要起身把葉心帶下去,金玉妍卻道:“都給本宮跪著!”接著對秦立冷笑一聲:“秦公公什麽意思,敢越過本宮處置得罪本宮的奴才了?”


    秦立道:“奴才豈敢啊?隻是皇後娘娘有命,對宮人若有處罰,得有章程,不能太過,更不能淩虐,今天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旁人還當您趁皇後娘娘不在,就不把她的話當回事了。”


    金玉妍一聽這話更是橫眉立目:“你拿皇後壓本宮,你活膩歪了!滾一邊去!”


    忽然一道聲音響起:“嘉嬪娘娘這話,奴婢可聽不懂了。您的意思是,皇後娘娘身居後位,倒是彈壓不得您一個嬪位了?還是您對皇後娘娘心懷不滿,忘了上下尊卑了?”


    瓔珞大步流星地走進花房。


    她走到押著嬿婉的貞淑、麗心麵前,冷聲道:“把人放開。”


    貞淑、麗心看看瓔珞,又看看金玉妍,猶豫不決。


    “啪!”“啪!”兩人臉上各自挨了一巴掌,麗心感到一股大力過來,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貞淑習武,才能勉強站定,臉上也已浮現出清晰的掌印。


    金玉妍不可置信:“瓔珞!你敢打本宮的人!”


    瓔珞甩甩手,冷靜中甚至帶出一絲不屑:“嘉嬪娘娘,您可以讓您的宮女教訓花房的人,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宮女,當然也可以教訓嘉‘嬪’娘娘您的人。這兩巴掌是告訴她們兩個,仗勢欺人者,終有一日,必為人所欺。”


    嬿婉不再被人押著,但也不敢起身,快速挪到葉心身邊,讓搖搖欲墜的葉心靠在自己身上。


    金玉妍尖叫一聲就要撲過來打瓔珞,瓔珞卻是即刻取出一道懿旨朗聲道:“皇後娘娘懿旨!”


    秦立小聲提醒:“嘉嬪娘娘,別站著了,快行禮吧。”


    瓔珞將懿旨遞給秦立,秦立念道:“聽聞柔淑長公主偶感風寒,皇上甚為擔憂,令本宮先回宮中看顧,本宮不日便到,未至之時,許長春宮大宮女瓔珞代本宮行事之權。宮中眾人,須謹守宮規,不可造次,以免驚擾太後與長公主。”


    瓔珞笑道:“嘉嬪娘娘,您聽清楚了。奴婢,現在就代皇後娘娘行權。”


    接著下令道:“啟祥宮大宮女貞淑、麗心,不能勸誡主子,還縱著主子喧鬧,著即刻押往內務府會計司。兩名被打宮女和一名嬤嬤,著內務府與禦藥局會同驗傷、醫治。嘉嬪娘娘,由啟祥宮其餘宮女請回啟祥宮,好好地平一平氣,等皇後娘娘回來,再一同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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