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月的功夫,魏嬿婉已經在長春宮如魚得水。


    皇後娘娘不但和善,而且確實是一位仁德的主子,她自不必擔憂被尋個什麽借口打發出去;和敬公主活潑可愛,並不驕縱,身體也健壯,很是省心;明玉雖然看起來不好接近,其實熟了之後就會發現是個心直口快的爽利之人;瓔珞雖然常在翠雲館照顧長公主,隻與她偶爾幾次見麵,但瓔珞曾經神兵天降救了她,且從長春宮眾人的口耳相傳中,嬿婉覺得這是個既聰慧又颯爽的大姐姐,對瓔珞印象很好。


    而鬆枝、柏枝、綠枝等小宮女和太監們,也不是不好相處的人。雖然她語出驚人,大家也並不怎麽見怪,且她是長春宮最小的那個,比今年滿十六歲的綠枝還小一歲,眾人也頗多照拂。尤其是綠枝,常常與她說些悄悄話。


    甚至她的月俸更多,也更能應付額娘的索取了。


    八月初的一日,早晨陽光明媚,晌午天邊卻聚起烏雲。宮女太監都忙著拿苫布蓋住皇後娘娘的茉莉,嬿婉也來幫忙。忙完後,已經到了午飯時間。午飯後綠枝來尋嬿婉,兩人坐在遊廊下喝著綠豆湯解暑,綠枝與嬿婉隨口聊著娘娘們的詩,突然嬿婉有些不安地問:“綠枝姐姐,你會不會覺得,我想當妃嬪,是不安分。”


    綠枝道:“怎麽會呢?說實話,皇上宮裏宮女成了妃嬪的不少,儀嬪、慎嬪、玫貴人、秀常在,哪個宮女見著這四位活生生的例子,沒這想頭呢?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夢過這事呢!”她左右看看,湊近嬿婉小聲道:“後來我看到玫貴人,當年她還不是貴人,隻是官女子,在咱們長春宮學規矩。一句話沒說對,高貴妃就讓人打她!高貴妃身邊那個大太監,可壯實了,把我撞得摔了個屁股蹲!我一害怕,就再也不敢想了。”


    魏嬿婉“啊”了一聲。


    綠枝道:“不過你現在呀,不用擔心。皇後娘娘當時就給玫貴人撐腰了,把貴妃給罰了。那個大太監雙喜,後來犯了什麽事,也給貶走了。當年還是皇上初登大寶,宮裏亂了些,現在皇後娘娘管理宮闈多年,更不會出這種事情了。”


    她又說:“我自己是不敢想了,但你這麽敢想,我現在對你夠好吧,你當了妃子,別忘了綠枝姐姐啊!”


    魏嬿婉一愣。


    身後傳來一聲輕咳。


    兩人一下子彈了起來,回頭一看,瓔珞站在身後一臉壞笑:“綠枝,你什麽時候也學會‘苟富貴,勿相忘’了?”


    這些日子柔淑長公主頭腦清明了些,瓔珞也就回到長春宮。


    綠枝心虛道:“什麽狗的貓的,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我我幹活去了瓔珞姐姐!”說著端著綠豆湯一溜煙跑了。


    嬿婉放下綠豆湯行禮道:“瓔珞姐姐。”


    瓔珞道:“眼看著要下雨了,去我那兒坐吧。”


    兩人進了瓔珞的房間,外間果然下起滂沱大雨。


    瓔珞開門見山:“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走上這條路,為何又作繭自縛,躊躇不前?你是心裏過於擔憂不能成事,才會預先自我否定,在心中為自己找條退路。所謂義理名聲,是一條最好的退路。”


    嬿婉羞愧地低下頭。


    長春宮平靜安樂、無人欺淩的生活,本就是她夢寐以求,真正過上這樣的日子,反而生出了一種“保持現狀就好”的退卻之心。


    午夜夢回時,她也怨自己,難道就這樣忘了自己受的苦、流的淚?難道就這樣忘了那些扶助自己的人,忘了自己的決心?


    可是從前想要的,如今已唾手可得,而麵前又是一條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走上,最終又通向何處的漫漫長路。她陷入彷徨。


    瓔珞又道:“我還得再給你潑潑冷水。你雖聰慧勤學,但阿瑪獲罪,自幼清貧,論家世、學問、技藝、才華、見識,你都比不過其他人;皇上喜歡你美貌年輕,可是女子青春,轉瞬即逝,會有色衰愛弛的一天;今日綠枝不會覺得你不安分,但如果你真的入了後宮,有得是人會罵你不安分。皇上的恩寵不定,你能寵辱不驚嗎?貴女的嘲諷,你能坦然待之嗎?旁人的唾沫,你能唾麵自幹嗎?”


    魏嬿婉陷入沉思。


    瓔珞看著她,定定道:“嬿婉,如果你想退,還有機會。雖然長春宮這些人多多少少是因為你可能要當妃嬪才對你親厚,但這些人我了解,他們倒也不壞,就算你當不上,也不會就此怠慢你的。皇後娘娘給的另外兩個選擇,還是作數的。但如果你還想往前,就不能生出一絲一毫退轉之意。”


    嬿婉眼神一凜,沉思一陣道:“瓔珞姐姐,我想明白了。正是因為我是這樣處處不如人的人,所以我沒得選。若能入了後宮,我還年輕,一時不會的,日後總能學會,可若是出宮嫁了旁人,後半生就是操持家計、伺候丈夫、照顧子女,哪裏還有往上爬的機會?連眼前這樣的日子都不得長久!到時候草草一生,才是真的沒回頭路。”


    她站起身來,鄭重道:“皇後娘娘心慈,給我一時依靠,這也隻是給一根拉我出泥潭的繩子,真的當成終生的指望,才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了。”


    瓔珞笑了。


    她讚許道:“昔日劉先主因髀肉複生而哭,今日魏嬿婉也有此誌,瓔珞心悅誠服。”


    魏嬿婉倒是聽懂了,這就是三國演義的故事嘛。不過被這麽誇,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瓔珞又道:“還有,你太繃著了。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有時候過於患得患失,反而不能得償所願,平常心看待,也許會有驚喜。”


    嬿婉道:“是,奴婢記住了。”


    瓔珞道:“皇後娘娘說你打得好絡子,還給二阿哥打過一個平安結,怎麽進了長春宮,不見你撿起來?手上有些事情做,心也能定一些。”


    不知怎麽的,今年八月,雨水似比往年多了許多,還常有暴雨。


    嬿婉聽著外間大雨打著樹葉的聲音,一邊與皇後一起陪和敬公主扮家家酒。


    璟瑟用一套小銀茶具斟了幾杯虛空的茶,又轉了轉小紡車,突然有點泄氣,道:“一直在殿裏,不好玩不好玩!”


    皇後無奈道:“外頭這麽大雨,出不去呀。”


    璟瑟道:“要是一直是大晴天就好了。”


    皇後笑道:“那可不行。不下雨,禾苗喝不到水,就沒有糧食。到時候,咱們就要餓肚子。”


    說著又麵有憂色:“隻是今夏這般大雨,也不知會不會又有水患啊。”


    璟瑟不能理解皇額娘的擔憂,隻是又想到一處好玩的,對嬿婉道:“對了嬿婉,你教我打絡子吧!瓔珞給我看了你給她打的絡子,綴在荷包上可好看了!”


    嬿婉探詢的目光望向皇後:“皇後娘娘,這……”


    皇後道:“璟瑟也七歲了,學些女紅也好。隻是她小孩兒家,說不定明兒個就丟開了,你教些簡單的,能打發時光就行。”


    嬿婉便取了彩線來,璟瑟學得很快,不多時便打了三個絡子。


    嬿婉誇道:“公主真是心靈手巧!”


    這時瓔珞前來,稟報道:“皇後娘娘,江太醫求見。”


    江與彬此次來,是因為五阿哥又病了。


    “長夏時本多發心病,可因今夏雨水多些,便生濕邪,五阿哥先前心肝血虧,火虛金侮,肺氣不降,又為濕氣阻滯,就添了氣喘生痰之症;微臣等倒是早有防範,隻是五阿哥還有一症候,十分蹊蹺。五阿哥近來身上生了斑疹,除了氣滯的緣故,還有血熱互結,致使血行不暢致淤。”


    瓔珞問道:“江太醫,五阿哥既是血虛之症,如何又有血熱?”


    江與彬猶豫一陣,才下定決心道:“微臣曾經借閱過薛神醫一本古醫書,上麵記載,若是自胎裏就有一股熱毒,但胎兒虛弱,這熱毒一開始是顯不出來的。若有氣血不足,血行阻滯,這熱毒便不能散於周身,淤積髒腑,會不斷耗損人體陰液,最終會導致亡陰,即使大汗淋漓,皮肉也是溫熱,最終高熱不退,虛衰不顧;而如今五阿哥得以調養氣血,熱毒發散,才致斑疹,此病雖險卻順,用藥調養,可以保得無虞。隻是這藥材之中,需要熊膽粉一項,特來請皇後娘娘示下。”


    容音問道:“那熱毒與假朱砂有關嗎?或是庶人珂裏葉特氏有孕時心神不寧所致?”


    江與彬道:“那假朱砂可能摻了些真的,但以庶人珂裏葉特氏與五阿哥血虛之症來看,那朱砂大部分必是假的,一點真朱砂不至於讓人有此熱毒。但這熱毒,也可能,來自別處。”


    容音聽出他意有所指,道:“說清楚些。”


    江與彬道:“皇後娘娘恕罪。熱毒,多為母體外感熱邪,或是孕期行房,可珂裏葉特氏有孕,是微臣照料,微臣所見,珂裏葉特氏從無外感熱邪,且為虛寒體質,更不可能有熱毒。而皇上,皇上……”話語在嘴裏打了個彎,他冷汗淋漓,戰戰兢兢道:“皇上自然龍體康健,幾位皇子公主,此前也從無此症。


    微臣,微臣是懷疑,是否珂裏葉特氏為求有孕,吃了什麽不該吃的。微臣去查閱了珂裏葉特氏孕前的脈案,發現她禁足翠雲館後,有段時間飲食懶進,有脾胃失調的症候。但那時都覺得她是獲罪惶恐,又隻有官女子的份例,由奢入儉難,才會如此。


    但是現在想來,有些促孕藥方,往往含有大熟地、川穹等活血之藥,這類藥物若服食過多,也會導致脾胃失調,若促孕藥用得過量,便會導致母體陰陽失和,若未調理便有孕,反會殃及胎兒,導致早產、難產。”


    瓔珞看他的樣子,也猜到他真正想說而不敢說的是什麽了。


    她發了幾條腦內語音,容音道:“如今五阿哥已經過了百日,珂裏葉特氏也進了冷宮,不必再興名目查此事了。你既知道這病症,好好醫治便是,需要什麽藥讓禦藥局開庫房取。瓔珞,送送江太醫。”


    瓔珞將江與彬送到門口,裝作不經意問:“江太醫,男子可能把熱毒傳給孩子嗎?”


    見江與彬臉色煞白,瓔珞道:“我可一個字都沒提。”說著用手朝上指了指,又道:“你隻當我替將來自己的子息憂心。”


    江與彬道:“瓔珞姑娘,三國時,何晏首開服用五石散之風,此藥本有熱體之效,坊間更有傳言,何晏服下五石散後,於床笫之間更是……隻是此物中有大量朱砂、石英等,是大毒,難保不會影響元陽,進而影響胎兒。”


    瓔珞道:“明白了。”


    江與彬道:“瓔珞姑娘,微臣說的這些,切記天知地知,不可再讓別人知道,尤其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拜托拜托!”


    送走江與彬,進忠進來送了圓明園那邊的消息。


    因宮中事多,天氣惡劣,容音也不再回圓明園,隻與皇帝來往通信,報告宮中事務。


    進忠道阿箬之前查出一個月的身孕,算來如今懷胎隻二月,胎象仍不穩固,皇帝讓太醫好生養護,又說下雨多了,道路泥濘,大批車馬往來不便,慎嬪又有孕,幹脆延長在圓明園的時間,等她情況穩定再回宮。又問是否有什麽信要遞過去。


    容音道聲辛苦,賞了進忠銀子,提筆寫了長公主病情好轉,五阿哥需用熊膽粉等事項的奏報,又寫啟祥宮小宮女陳珍和附近灑掃太監丁休既得罪嘉貴人,她便做主將兩人調往他處,另加派四名太醫往圓明園去。


    寫完後瓔珞附在容音耳邊說了什麽。


    容音便說:“進忠公公稍待,本宮這裏還有些東西想獻與皇上。”


    明玉進來讓進忠去耳房候著,又端上一碗茶來。


    進忠急忙道:“哎呀,這怎麽合適?明玉姑姑,奴才自己來。”說著自己接過托盤放到茶幾上,雙手端起茶碗淺淺啜了一口。


    別說,長春宮的花茶挺不賴。


    一盞茶喝完,明玉又傳進忠過去。


    到了正殿,隻見之前幾麵之緣的宮女魏嬿婉,正抱著一個仿定窯白釉刻劃枝花紋玉壺春瓶,內中插著幾支黃色和紫色的通草牡丹。


    皇後道:“本宮打發嬿婉送幾樣東西去。”


    進忠微微一笑:“是。奴才一定好好護送嬿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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