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六月,披甲人德其布與其父闊勒頓將納爾布骨灰撒在牛馬市後,踏上了回到家鄉的路途。


    兩人急著回鄉為馬佳氏治喪,快馬加鞭,緊趕慢趕,十幾日便回到家中。


    打開家中大門,隻見陽光中灰塵亂飛,家中陳設還與離家時一般,隻是再也沒了微笑著等候父子倆的馬佳氏。


    床上放著一雙鞋底,隻納好了一隻。


    闊勒頓想起自己在馬佳氏生辰那天,特意去布店為馬佳氏扯了一匹布,又買了盒子菜,又買了一小壇酒,在回家路上見到兒子,才知道馬佳氏怕自己一個人不好拿那些東西,打發兒子出來幫手。


    誰知回到家,便看到馬佳氏倒在地上,後腦被生生打碎,死不瞑目,地上散落著一把沾血的鋤頭。本來應該在鋤地的納爾布,不知所蹤。


    他本是在雍正年間打過幾場仗回來的老兵,身上帶了多年的暗傷,撐著告了禦狀又回鄉將亡妻安葬,眼看著棺木入土,心痛之下一下子勾起了舊傷,當場倒下,便再也沒有起身。


    德其布方葬了額娘,又要辦阿瑪的葬禮,待父母雙雙下葬,家中更是蕭索。


    德其布尚未成婚,此時父母俱亡,更覺天地之間茫茫一身,由悲轉怒,起了一個念頭:納爾布殺害他額娘,致使阿瑪傷心而亡,這筆賬也得記在納爾布頭上。隻是納爾布已經在判罪後暴斃獄中,要報此仇,唯有將一個與納爾布有親緣的人殺了,用其頭顱祭奠父母,方能消心頭之恨。


    於是拜了父母墳塋,穿著麻布喪服,外間罩了一件玄色袍子,懷中揣著一柄尖刀,向當初那個賣家問了之前買賣納爾布之事,一路東行,輾轉打聽,這才打聽到那納爾布家小自納爾布被賣後,也被轉賣,如今已被賣到遼陽轄下的一處鎮子。


    他到了奉天,打聽到納爾布之妻郎佳氏與女兒在一披甲人家為奴,本有一個小兒子,但這小兒子年幼,受不了此地氣候,剛剛病死了,主家開恩,放了郎佳氏母女去埋葬幼子。


    德其布一路跟著郎佳氏母女到了郊外,見果然隻有這寡母孤女,將兒子草草一埋,既無墓碑,更無紙錢貢品,隻哭了一陣就了了。


    德其布心道:若他家還有青壯便罷,如今卻隻有這一老一小兩個女子,我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對婦孺動手?於是便要離開。


    這時卻有一駕馬車過來,下來一個著孔雀補子袍服的官員,帶著幾個衙役;那官員將郎佳氏母女帶上另一輛馬車,又拿出兩件衣裳和一些銀兩給了郎佳氏母女。


    德其布這段時日在奉天,也聽說此地新上任不久的府尹大人,曾是烏拉那拉氏門下出身,此時見著這孔雀補服官員對郎佳氏母女似乎頗為厚待,似乎印證了這個說法。


    德其布心想,縱然這官員不忘舊恩,重情重義,可這納爾布犯下殺人與大逆重罪,乃是皇上金口玉言的罪人,其妻女也是罪奴,他怎可如此?


    待要跟上前細看,卻是被衙役發現,衙役看他外袍下隱約露出麻布,又目露凶光,一手揣在懷中,十分可疑,上前問話,卻從其懷中摸出一把尖刀。


    於是德其布當即被抓進遼陽縣衙。


    德其布見事敗,心道本就是要殺人,既然已經被擒,不若坦坦蕩蕩,於是將前因後果盡數交待給遼陽縣令,又當庭質問那旁聽的孔雀補服官員,為何將郎佳氏母女帶走,又施以援手?


    遼陽縣令大怒道:“爾是殺人未成的人犯,被知府當場拿下,安敢咆哮公堂,當庭質問府尹大人!左右給我打!”


    奉天府尹桂鐸沒想到這人犯還有此一問,愣了愣,倒是善盡教化百姓的職責,止住遼陽縣令,解釋道:“這恩赦納爾布妻女,乃是當今聖上之命,是皇上寬厚仁德,憐恤老幼,所以將她們沒入辛者庫。本官是奉朝廷的命令,將她們送回京城。至於本官過去在烏拉那拉門下,是私下人情,並不能因私廢公。”


    又道:“納爾布雖罪為大逆,但其家人生死,是由國法,由皇上而定,豈可由你自行決人生死?爾為人子,父母俱亡,卻要犯下殺人重罪,不但有辱門楣,且爾既為獨子,若身陷牢獄,誰人為爾父母祭掃?可見你自以為盡孝道,卻不是真正的孝道。”


    德其布一想有理,便說:“草民心服口服,大人們要罰便罰吧!”


    桂鐸與遼陽知縣商議道:“這德其布,乃是進京告禦狀,見過天顏的人,且既有殺母之仇,其情可憫,又因不對婦孺出手,自己放棄複仇,可見此人雖然粗莽不知法度,但天良未泯,非喪心病狂之輩;不若判他一年徒刑,隨本官往河工效力,既能為治水出分力,也能讓其早日還鄉,仍能盡孝於父母靈前。”


    於是德其布便被發往大遼河,成為一名服勞役的力夫。


    半月下來,德其布因頗有把子氣力,在河道倒還過得不錯。


    他感激桂鐸為自己求情,又見桂鐸身為大官,卻不辭辛勞,巡視河工,督促建壩,也對他更有好感。


    八月以來,大雨不斷。桂鐸擔心河水漫溢,每日親自冒雨到河邊,指揮眾人搶挖水渠,疏浚河道。


    德其布也是奮勇當先,勉力挖掘。


    這一日挖到中午,其他民夫來換班,德其布才終於直起腰來。


    這時他突然發現,河邊遠處一處小山丘上,多了一塊東西。


    他本是披甲人,人也年輕,耳聰目明,又是老兵之子,對四周風吹草動,本比一般人敏感。


    他拂了把臉上的雨水,仔細一看,那是一堵石牆,下緣還有木楔,用繩索相連。


    他心中一跳。


    這分明是滾木礌石!


    來不及多想了,他向桂鐸的方向大吼一聲:“大人小心落石!”


    正在河邊觀察河床的桂鐸似乎聽到,抬起頭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此時一道驚雷響起,隆隆的雷聲中,石牆垮塌,礌石滾落。


    桂鐸被一提醒,有些防備,大喊一聲眾人散開,同時身體向一旁竄去。


    可他是文官,身形並沒有那麽敏捷,雖然在身邊差役的保護下躲開了朝他滾來的大石,卻也被那大石打中左臂,在巨大的慣性下身形一晃,摔入河中。


    礌石落下,堵住了水渠,河流主道水勢驟然轉急,桂鐸幾乎是立刻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


    德其布來不及多想,當即跳下河,向下遊遊去。


    桂鐸被砸中左臂,劇痛之下卻還神誌清醒。


    他本是治水多年的人,又常來河流巡視,對這河道中的暗流、漩渦十分熟稔,也熟知水性,在河中漂浮著,小心避過湍流。


    隻是左臂根本使不上力,水流又急,還衝來浮木等物撞擊在他身上,他也漸漸力不從心。


    正當他氣空力盡,閉目等死時,突然一股大力把他從水中推上了岸。


    他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年輕人跟著爬上了岸,鬆了口氣就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桂鐸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小山洞裏。麵前是一團篝火,自己左臂被幾根樹枝和布條固定住,上麵敷了草藥,左手幾根手指的指甲已經剝落,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他覺得身上很熱,口中幹渴。


    自己身上官服已經被扯破,正被扔在火邊,裏麵塞滿了草葉。另一根破碎的袖管伶仃地晾在一邊。


    德其布撥弄著篝火,見他醒來,遞給他幾個野果和幾根草。


    “大人的左臂傷得很重,斷成好幾截了,頭上身上傷口也不少,能裹的小人都裹了。隻是浸了水,免不了傷口發惡,又受了寒氣,燒得很厲害,先吃些野果,再把這些草藥嚼了吃吧。”


    桂鐸想道謝,但根本沒力氣說話。


    吃了幾口野果,他才有些氣力,虛弱道:“大恩不言謝,桂鐸記下了。”


    德其布笑了一聲:“互不相欠。”


    這時洞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桂鐸覺得應是附近的百姓或是來找尋自己的人,對德其布道:“外頭有人來了,咱們出去求援吧。”


    德其布卻驟然警惕起來,滅了篝火,舉起一根木棍。又對他道:“現在您得聽我的。別出聲。”


    他左手拿起那塞滿草葉的官袍,掄圓了手臂丟了出去。


    隻聽嗖嗖兩聲,接著就是箭釘在樹幹上的橐橐悶響。


    桂鐸一驚:“這到底是?”


    德其布小聲道:“那些石頭不是意外,一開始就是衝著您來的,想事後偽裝成意外罷了。大人,您有什麽仇家嗎?”


    桂鐸道:“我不知道。但這些人既然有弓箭,不是一般殺手,你帶著我跑不掉的,快自己衝出去,回奉天府將此事上報,還有我的家人……”


    德其布止住他的話頭,道:“草民一介披甲,笨嘴拙舌,您還是自己回去上報吧。”


    桂鐸還想說什麽,卻是氣血上湧,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酸痛,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


    再次昏迷前,他隻記得德其布嘴角勾起的一抹冷酷笑意:“披甲三部,索倫最勇。爾等宵小,惹到你德其布大爺,算你們倒黴。”


    昏迷中,他做了一個夢。他在夢中看到少年時的阿箬,噙著淚道:“阿瑪,你真要把女兒送去給人為奴為婢麽?明明是他們騙你借印子錢,你就不能去告他們?”


    他聽見自己說:“阿瑪也沒有別的辦法。烏拉那拉氏是上三旗,又和皇後娘娘沾親帶故,且阿瑪又是他們門下,豈能告得過啊!他們這樣人家,料想他們明麵上也得寬厚待下,阿瑪有了餘錢再去打點,你應是吃不了苦的,或者還能過上比家裏更好的日子。”


    女兒噙著淚轉身走了。他追上去,把一包芙蓉糕塞到女兒手裏。


    那是街上一家點心鋪的招牌,女兒一直想吃,可自己一直沒錢買的糕點。


    他拚命喚她,阿箬卻頭也不回。


    耳邊傳來一名年輕男性的呼喚:“大人?大人?”


    他這才驚覺自己趴在德其布背上,胡亂穿著帶血的、不知哪來的外衣,胸前沾滿了鮮血。


    德其布道:“大人,您發著高燒,可不能再睡了,堅持一下,咱們馬上就能走出去了。不過,咱們出去了,您可不能因為我把您官袍扔了,就治我的罪啊,我那是為了躲避追殺,不得已而為之。”


    他顧不上什麽官服,驚道:“你受傷了?”


    德其布道:“皮肉傷,身上是那五個兔崽子的血,我割了他們的耳朵帶在身上。那些兔崽子說話小人聽不懂,屍體小人翻過了,右手手掌有老繭,頭發裏有木屑,翻出來幾個銅子也不是乾隆通寶,這些忘八蛋估計是玉氏那邊跑來的盜伐客。大人受了寒,隻好把他們的衣服扒下來給大人披上了。”


    桂鐸無力道:“你自己沒有穿嗎?”


    德其布道:“索倫人耐寒。”


    兩人沉默了一陣,德其布感背上的桂鐸比之前燒得更厲害,全身燙得嚇人,唯恐他再暈過去,找話題聊著,吊著桂鐸的精神:“對了大人,剛才一直聽你說阿箬阿箬的,阿箬是誰啊?”


    “是我家中長女。”桂鐸沉默了一下,才說:“我們父女已經分離十幾年了。”


    “哦,大小姐嫁人了?”


    “……是。”


    “有沒有給您生個大胖外孫?”


    “……”


    “大人?大人?”


    “我,我還撐得住。你也不必太勞神了。”


    又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德其布背著桂鐸走出了樹林,看到了舉著火把四處尋找他們的兵士、力夫和百姓。


    火光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這一夜,金玉妍枯坐啟祥宮中,看著手上的一包藥粉怔怔出神。


    她被降位後仍在禁足,與外界斷了音信,更是救不得貞淑。


    沒想到白日裏,貞淑竟然從窗外翻了進來。


    她神色驚惶,急急進了內殿,在金玉妍的一個妝盒下按了幾下,彈出一個暗格,她從暗格中掏出一包藥粉塞進金玉妍手中。


    “這是歸去來兮散,人服下後十二時辰內呼吸全無,萬不得已時,可拿來保命。”


    金玉妍驚道:“到底怎麽回事!皇上雖然降了我的位份,但區區一個宮女,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難道皇後還要苦苦相逼於你我?”


    貞淑道:“不,不是皇後。今天張念祖和他的人都被抓了,還有幾個黑衣人到了會計司提奴婢,奴婢遠遠看他們身形,都是武藝高深之人,隻怕是大內高手。今日又聽聞,圓明園走水,皇後著急忙慌地出宮,連儀仗都不完備,恐怕是出了大事!”


    金玉妍麵如土色:“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咱們,咱們最近沒有做什麽啊?”


    貞淑道:“張念祖,還有世子那些暗樁,原本是聽命於世子,隻不過咱們入宮後可以調遣,奴婢猜想若真是他們辦了什麽事情露了行跡,隻怕會牽連到主兒,所以奴婢從會計司逃出來,將此物交給主兒!”


    此時外間已經有腳步聲傳來。


    貞淑道:“那些人來了!主兒,不能讓他們知道奴婢來過這兒!奴婢從此隻怕再也不能伺候您了,您一定要護好您自己!”


    說著跪地拜了三拜,接著翻窗而出,立刻消失不見。


    這一連串變故太過突然,金玉妍呆愣原地,半晌才落下淚來,衝到窗邊悲嚎一聲:“貞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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