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眾人一聽此言,驚喜非同小可,忙忙地挑了一身粉色緞暗花雲蝠紋袍,又穿上一件香色鑲邊褂,重新梳了兩把頭,簪上幾樣珠花。


    踏出殿門,嬿婉看著門外的鳳鸞春恩車,忽道:“我想走著去養心殿。”


    春蟬與瀾翠扶著她在長長的甬道上走著,她用雙腳丈量著這段路,心下是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走了一段,卻看到路邊台階上坐著一個侍衛打扮的人影。


    是淩雲徹。


    嬿婉低聲道:“春蟬,去前麵等我。”


    春蟬會意,帶著眾人先往前去了。


    嬿婉上前道:“你怎麽在這兒?我就要去侍寢了,能與你說話的時間並不多,你有什麽要說的,就一並說了吧。”


    淩雲徹悶悶道:“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道:“是我自願的。我被庶人金氏欺侮的時候,沒有一刻不想逃出那個鬼地方,可我現在明白,隻有自己能幫自己。現下有其他人給了我一條更好的出路,我當然要珍惜機會。”


    淩雲徹仰頭看向她:“嬿婉,你有沒有發現,你變了。”


    嬿婉道:“我從沒有變,是你不了解我。我從前也是包衣內管領家的格格,可我阿瑪一朝失勢,我也隻能做個任人欺淩的宮女,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過下去。”


    淩雲徹沉重道:“你想憑著自己年輕貌美得到一時寵眷,烏拉那拉氏曾經也在雲端,都免不了冷宮之苦,等你有一天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你會有多痛苦,你無法回頭!”


    嬿婉突然笑了。


    她回頭,看向宮牆之上狹窄的天空:“別人侍寢都是坐著鳳鸞春恩車,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走著去嗎?我想在我第一天這個日子,用自己的腳去丈量一下,從一個從前的宮婢,到來日的寵妃,這條路還有多遠,也告訴自己,一旦走上這條路,成也好,敗也罷,我都不能也不會再生出一絲退意。”


    淩雲徹緩緩站起:“路是你自己選的,好好走下去。我隻希望,你永無後悔之日。”


    嬿婉道:“隻要你不阻礙我的前路,我一定,會走得很遠很好。我受庶人金氏欺淩時已然與你疏遠,所以我沒資格怨你在我最無助痛苦的時候,連一絲助我的想法也無。那枚戒指,我會托人送到你家,從此你我不恩不欠,一別兩寬。淩侍衛,我也祝願你,早日尋到知心的妻子,一生順遂。”


    淩雲徹道:“魏貴人,言重了。”


    兩人背向而行,一人走向養心殿,一人走向冷宮。


    瓔珞站在不遠處的角落,遠遠地看著。


    她有些不放心,決定還是過來暗中護著嬿婉。


    沒想到看到了這一幕。


    她不免想到前世姐姐曾經的戀人慶錫,那個先是因魏家門第低微而拋棄姐姐,後來又為了往上爬意圖陷害自己的侍衛。


    心中一時警鈴大作,又聽那淩雲徹言下之意,似乎隻有和他一同甘居人下才是正道,頓時想上前將那淩雲徹好好教訓一頓。


    但嬿婉的回應,既有分寸,又可見其心誌已然堅定,她似乎,並不需要瓔珞事事幫她出頭。


    瓔珞笑了,不愧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這股子勁的確有自己的風采!


    皇帝喜歡魏嬿婉年輕貌美,溫柔小意,對魏嬿婉也十分滿意,侍寢後第二日便賞了東西,之後也常讓她伴駕。


    皇帝先前升了阿箬、白蕊姬位份,又把秀常在和慶常在都升為貴人,連去了的哲妃都升為哲憫皇貴妃,隻是如今宮中,金玉妍被廢病逝,阿箬、白蕊姬這兩個曾經一時得寵的也落寞下來,其他低位嬪妃本就隻有皇上兩三回的眷顧,如今風頭正勁的,正是魏嬿婉,甚至隱隱有蓋過貴妃的勢頭。


    高曦月心氣很是不順:魏嬿婉還是宮女時她就想著先整治了這小狐媚子,當時阿箬怕事,攔在頭裏,現在好了,魏嬿婉初封就是貴人,還如此得寵,令她倍感焦心。


    她一邊喝著苦藥,一邊抱怨:“可恨阿箬,本宮算是看明白了,她看起來為本宮著想,其實就是個明哲保身的,如今倒是升了妃位了!她阿瑪也不在本宮阿瑪手下了,本宮日後還怎麽轄製她!”


    茉心勸道:“主兒,這魏嬿婉沒什麽家世,您背後有老大人呢,她怎麽也越不過您去。且這段時日以來,您的身子經齊太醫調理也漸漸有了起色,想來很快就能有子,您如今已經有了貴子當養子,若是再有個自己的阿哥,更是地位穩固。


    至於慎妃,雖然升了妃位,可是她阿瑪如今已經被貶,她在前朝失了助力,皇上這些日子也對她淡淡的,養的也是公主,還是個旁支的,她今後還不是要看您臉色討生活嗎。”


    這時星璿來報:“主兒,魏貴人求見,說如今入冬,她為您縫了昭君套,想獻給您。”


    高曦月方平的氣又勾起來:“別讓她進來!什麽意思,過來炫耀她得寵嗎?”


    茉心急忙向星璿使了個眼色,星璿退了出去。


    嬿婉吃了閉門羹,悶悶不樂地帶著春蟬往回走。


    半路遇上瓔珞拿著一盒藥膏,往翊坤宮方向走。


    瓔珞行禮:“給魏貴人請安。”


    嬿婉忙道:“快免禮。瓔珞姐姐這般,我可真是不慣。”


    瓔珞道:“慢慢地就慣了。魏貴人這是打哪兒出來,臉色不大好啊。”


    嬿婉歎了口氣,道:“本想討好貴妃,貴妃身上不爽,連麵都沒見上。”


    春蟬有些憤憤地將吃了貴妃閉門羹的事情說了。


    瓔珞道:“大阿哥的瘰鬁犯得厲害,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從禦藥局拿了藥過去,魏貴人要同行嗎?”


    永璜得病後,嬿婉讓春蟬送了些禮,也曾隨皇後、純嬪同去翊坤宮問候,隻是想著自己畢竟曾經是永璜的侍女,還是要避嫌,所以不曾單獨前去探望。


    如今既然是與皇後大宮女順路同行,自然也無甚嫌疑之處。


    兩人走了一段,瓔珞道:“高貴妃原是潛邸的格格,後來高大人治水有功,她封了側福晉,皇上登基後就被封為貴妃。她是個厲害性子,當年逼著庶人珂裏葉特氏在寒風裏做經幡,還讓太監打過玫嬪,對了,那時葉心還在伺候庶人珂裏葉特氏,若不是那會子受了凍,後來被罰也不至於傷得那麽厲害。”


    嬿婉很意外,“啊”了一聲。


    瓔珞道:“在這宮裏,不是誰都討好,誰都不得罪,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有些妃嬪之間有舊日的過節,你討好這個,可能就得罪另一個,最後保不齊兩頭脫空;且在宮中,嬪妃一身所係,就是皇上寵愛,你如今得寵,是擋了別人的路,這樣的矛盾,不是你卑躬屈膝地討好人就能解決的。要人人不恨你,也有條路,你不得寵就行了。”


    嬿婉道:“我明白了,瓔珞姐姐的意思是,在這後宮,一旦得寵,就免不了叫人眼紅嫉恨,所以不要害怕得罪人,也不必做無用功。”她想了想,又道:“也是,我還沒入宮,金氏就恨得跟什麽似的,這種人若是如今還在,我再怎麽討好也是免不了被她針對的。”


    瓔珞想按照元一那邊的信息,金玉妍還沒死呢,不過嬿婉真是孺子可教。


    到了翊坤宮,給婉嬪見了禮,婉嬪便道:“魏貴人有心了,去看看大阿哥吧。”


    嬿婉進去,永璜正斜靠在床上,頸上敷了藥,用紗布纏住。


    見她進來,永璜轉過臉來,輕笑一聲:“如今也該稱呼您一句魏娘娘了。”


    嬿婉見永璜一臉病容,也有些心酸,道:“大阿哥一定要保重自己。”


    永璜轉頭,看向頭頂的帳子:“有些話,上回不便說,如今既然隻有你來,我便趁機說了吧。


    之前你被純娘娘趕走的時候,我曾經對純娘娘說,要為了討回你,去找皇阿瑪與皇額娘為我做主。


    我那是嚇她的。我想著她膽子不大,嚇嚇她,也許她就讓你回來了。沒想到她不但不收回成命,反而加派了很多人看著我。


    我想想她是養母,以子告母是不孝,為一個婢女背上不孝名聲不值當。後來的許多事,也是我為了自己才做的,或是為了出氣,或是為了活得更好,反正,既不是為了你,也沒有真的幫到你什麽。”


    嬿婉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大阿哥還說這個做什麽呢。”


    永璜語氣平靜:“我隻是想說,魏娘娘,不要對我,對我們這種自私自利,心懷鬼蜮的人付出真心。因為在我們這兒,真心,換不來真心。”


    嬿婉隱隱約約猜到永璜說的“我們”是指誰,當下也不敢多言,隻是再次道:“大阿哥好好養病,保重自己。”


    正殿中,陳婉茵收了夏枯草膏,道:“本宮替永璜謝過皇後娘娘。”說完卻是歎了口氣。


    她天人交戰許久,才下定決心道:“瓔珞,能不能……請皇後娘娘單獨來看看大阿哥?”


    瓔珞有些意外。


    陳婉茵道:“本宮問過太醫,太醫說瘰鬁未有不兼恚怒、憤鬱、憂思而成。這……隻怕是心病啊。本宮總覺得,大阿哥心裏藏著事,又不願說,想著大阿哥在潛邸時,一直是皇後娘娘照料,與皇後娘娘親近,也許皇後娘娘,還能寬解一二。”


    瓔珞道:“奴婢會向皇後娘娘轉達。”


    陳婉茵這才略放了心。


    瓔珞回到長春宮,還沒來得及商量大阿哥的事情,柔淑長公主那邊又打發人來請。說是還請了皇帝,有要事相商。


    一行人隻好先去了長公主那兒。


    而此時的高斌,也是心有隱憂。


    桂鐸被貶為國子監博士,調入京中後,他本想著桂鐸徹底扳倒了烏拉那拉氏,今後在國子監教的也是親貴子弟,仍想延攬,派人送去滋補藥品,可禮物全都被索綽倫家退回來了。


    轉天桂鐸卻親自登門,態度謙卑,隻說他如今落下殘疾,不過是憑著皇上仁德才有個國子監博士的官位,這仕途是到頭了,日後也難回報高大人的提攜之恩,更不敢受重禮,隻能將兩句自己的愚見,呈送大人鈞覽。


    高斌便屏退下人,隻留侄兒高晉在側。


    可桂鐸所謂的愚見,卻著實讓高斌心驚。


    “雖說小高大人自然不是那等貪贓枉法之徒,但下官也是在兩淮做過官的,知道鹽課是怎麽回事。下官鬥膽建言,小高大人此番將任兩淮鹽政,任上除了窩價,還有先帝時留下的各項例錢,其餘一概不可多收,更不可借販賣鹽引索要例外之項,不求多積錢財,但求不要留下什麽過錯把柄。”


    高斌還未說話,侄兒高晉便不滿道:“桂大人說得好輕巧!鹽商鹽政,素來一體,真要兩袖清風,那些鹽商能放心嗎?鹽商的勢力在兩淮盤根錯節,朝廷的捐輸、地麵上的書院、藥局、善堂,連帶那些街道、水井,哪樣不是他們出的?叔父雖是朝廷重臣,可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要是讓鹽商不放心,恒弟這鹽政指不定就要被他們聯合起來一起弄下去!到時候恒弟的前途該怎麽辦?”


    高斌喝道:“晉兒不得無禮!”


    桂鐸道:“晉公子說得也有理,但正是因為鹽商鹽政曆來如此上下勾連,如今才會有尾大不掉之勢。鹽關乎國計民生,又是財政的大項,且江浙士紳富商素來自成一體,從前明起就想與朝廷分庭抗禮,聖祖南巡,便是有意彈壓,如今的皇上,也是不會容忍鹽務落於地方,而令朝廷無法掌控。


    但鹽商在地方根深枝茂,若要處置,便會引發民意反彈,因此若要奪地方鹽務之權,最好的做法便是分化鹽商與鹽政。鹽政已經是渾水,下官以為,小高大人不妨以退為進。


    高大人,連富察氏這樣的人家,傅恒公子都去了漠北,而不是如尋常的禦前侍衛一般在禦前升遷後再調入要職,便是示皇上以謙退之節,表示富察氏有傅清總兵一人成了軍政重臣足矣,這幾年間不會再讓其他子弟占據高位。高家聖眷正隆,也須行穩致遠啊。”


    高斌道:“你的話,本官會思量。聽說你的傷病時有反複,還是回去好好休養吧。”


    送走桂鐸,高斌陷入沉思。


    他不是不知道其中道理,他更知道,皇帝扶持高家,本就是為了對抗鄂爾泰、張廷玉、訥親等輔政老臣。可以說高家,本來就是被皇帝當成孤臣在用的。


    可是他並不想高家僅僅是孤臣。尤其是,現在鈕祜祿氏已經元氣大傷,鄂爾泰明明在北族之事中提出了關鍵的建議,卻隻讓西林覺羅氏得到了一個沒什麽用處的義女。皇帝登基三年,心性越發藏不住了,等輔政老臣一個個被削弱,高家這把刀又將何去何從?


    他在抬旗時故意邀百官欣賞自家的紫檀木門檻,何嚐不是在示百官以淺薄少識之態,以免真的樹敵過多?


    若是此時遵從桂鐸之言,讓高恒落個被鹽商聯合其他官員參下來的結果,固然是能順著皇帝,助他收攏鹽務大權,可是高恒的前途,也就岌岌可危了,自己已經有了年紀,下一代若沒了前程,高氏滿門榮華富貴,還能維持幾年?桂鐸說連富察氏都在急流勇退,可是高家沒有富察氏那麽深的底蘊,也就沒有那麽多後退的餘地,退了一步,想再進,就是難於登天。


    可若是皇帝到時候真要發落鹽政……


    他想來想去,歎了口氣,叫來妻子馬氏。


    “星璿遞了消息出來,貴妃娘娘今年的寒症犯得少了,如今身子是越發康健起來,你想法子把那些外間尋到的助孕藥方送進去,讓貴妃娘娘早日誕下皇嗣。”


    馬氏猶豫半晌才道:“老爺,論理這些話輪不到妾這個繼母來說,可是貴妃娘娘的病是胎裏的弱症,就是太醫調養得當,貿然喝那些藥,也是不妥的呀,若是有妊,更是凶險。貴妃娘娘如今已經得了一位阿哥,也不算膝下淒涼。”


    高斌喝道:“婦人之見!四阿哥一個玉氏罪婦所出,又已出嗣,對高家和貴妃娘娘能有什麽助益!貴妃娘娘隻有誕下自己的孩兒,高氏才能多一條後路。貴妃娘娘如今已二十八歲,好容易身子養好了,再不想法子有孕,等到色衰愛弛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馬氏這才不說話了。


    那邊高晉尋了高恒,將桂鐸的話學給了他。高恒頓時大怒:“桂鐸自己沒了前程,自然是光棍,卻要拿我的榮華富貴充好人,叫我放著那白花花的銀子不撈,這算什麽!”


    高晉道:“誰說不是呢,他如今在國子監任博士,不在叔父手下,自然大膽起來。不過我看,叔父不置可否,如今也正在書房和嬸娘商量呢。”


    高恒冷笑:“那就隻能讓他,管好自己的嘴了。國子監博士?讓一個殘廢去教那些高門公子,國子監的臉往哪放?看來是時候去找祭酒大人喝一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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