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二刻,善堂內。


    阿桂聽了幾人之言,略一思索,當機立斷,就讓兵士去查那幾個疑似偽裝難民的人。


    很快,幾人就被發現鬼鬼祟祟試圖靠近瘋癲災民的居所,且在他們身上搜出了爆竹。


    很顯然,他們企圖使這些本就瘋癲的人受驚,在浴佛節這個熱鬧時節借這些難民作亂。


    而爆竹聲恰能隱藏在廟會上爆竹、花炮聲,到時候人們隻會認為是善堂管理不善,放任災民搗亂,更可能引發周圍百姓的不滿。


    阿桂有些訝異,什麽人敢在長公主的善堂搗亂?這些人又懷揣著什麽目的?


    這起人被抓後還十分囂張:“爺們背後有大人物撐腰,不是你一個小小正六品兵部主事惹得起的!”


    阿桂喝道:“皇家之地還敢如此囂張,來人啊,送去九門提督那兒好生審問!”


    那為首的人嚷道:“你好大的膽子!我背後是高……唔……”


    阿桂讓人堵住他的嘴,把他押走。


    這時瓔珞道:“大人,這些人也是聽命行事,還有幕後黑手,若是直接抓捕,隻怕打草驚蛇,反而讓幕後黑手又有動作。若將善堂暫時關閉,讓災民回房,疏散民眾,從後門將這些人秘密送去審問,或許可以盡可能減少隱患。”


    桂鐸也道:“下官以為這位姑娘所言有理。”


    阿桂點點頭,吩咐兵士將那些人從後麵送走,又撥人去通知災民,護送公主回宮,這才道:“我現在就去外間讓百姓先離開。”


    阿桂到門口宣布善堂暫時關閉,其他災民暫時停了活計回到房中。一時間,院中隻剩瓔珞、桂鐸、裘曰修和熊霜落,長公主也在兵士的護送下出來,準備從後門上轎回宮,她也聽說了發生何事,有些擔憂,瓔珞安慰了幾句,讓她無論如何先回宮,其餘的事情暫時交給自己就是。


    此時,變故陡生。


    那間專門安置瘋癲災民的房間中,忽然傳出尖銳的呼嘯聲,緊接著,毫無征兆地,一聲巨響傳來,厚重木門的門軸直接斷裂開,兩扇門豎著塌下來,砸在地上,泛起一陣煙塵。


    煙塵中站著一列影子,煙塵散去,眾人才看清,是幾名瘋癲的災民,有男有女,此時表情麻木,唯有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而他們的嘴唇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拱了出來,嘴角又似被吊上去般翹著,突出的唇反複吐出一句詩,是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中一句。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既斷腸。”


    他們走出來,肩膀向前佝僂,雙手僵硬地斜斜支出身子兩側,隨著邁動步伐大幅度地擺動,像被棄置已久的傀儡,關節失了鬆油的潤滑,變得僵硬又笨拙。


    而那反複吟誦的詩句,漸漸地變得紛亂模糊,聲音也越來越嘔啞嘲哳,比夜梟鳴叫更讓人膽寒,比指甲刮過木門的聲音更讓人厭惡。咒文般難以明辨的一串話語中,隻能依稀聽出“搖香菇”“雞蛋腸”等破碎詞句,但這發音似乎不是來自現世任何生物的喉中,因而人的語言中難以找到確切對應的話語。


    不過片刻,幾人的詩句已經分辯不出,隻餘下“嘟嚕嘟嚕”的聲音,仿佛沉在糾纏的水草間時不時探出來的魚,伸著月牙形的頷,露出上麵薄薄一層魚唇和頷下森森的尖牙,在汙綠的水麵上留下一串泡沫。


    霜落見姐姐也在隊伍中,驚叫一聲姐姐就要上前,被裘曰修攔住。


    柔淑長公主本來隻是有些驚恐,隨著嘟嚕嘟嚕的聲音響起,卻是驟然臉色蒼白,接著就捂住耳朵蹲下,痛苦地尖叫起來。


    “閉嘴!給我閉嘴!永璉怎麽會……皇嫂、璟瑟,不,不會的,額娘為何要如此!”


    瓔珞一驚,正要上前,卻陡然頓住腳步。


    她從那嘟嚕嘟嚕的聲音中,聽到了幾句話。


    “宮女自戕是重罪,也會連累家人,你還有丈夫王欽呢。”


    “你要是一死,皇後母家覺得你家人無用,或許就不會再照管了。王欽要是惱羞成怒,也未必會放了你的家人。”


    “本宮幫你。”


    而麵前,也同樣浮現出,自己,或者說蓮心,渾身濕透,裹著毯子跪在地上哭訴王欽獸性、皇後冷漠,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如懿端坐上首,臉上堆出關切之色。


    瓔珞一邊走,一邊給元一發了一條語音信息:“這就是你說的微型災厄嗎?就是讓小世界的人知道本來會存在的走向?”


    元一道:“是的。現在看來虛弱狀態的不可名狀之物在宮外隻能侵入病人的精神,借由他們進行精神攻擊,而且範圍隻局限在這善堂中與後宮有關的人。放心吧,幫手已經到善堂附近了。”


    霜落反應過來,大喊一聲:“快來人啊,護著長公主先走!”


    說著便和走上前的瓔珞一起扶起長公主,在兩名兵士的護送下將還在痛苦尖叫,瑟瑟發抖的恒媞架起來塞進已經停在後門附近的轎子,轎夫立刻拔腿就跑。


    不知是否是這一行為激怒了邪祟,那些瘋癲之人忽然轉了方向,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搖擺著朝霜落走去。


    幾名兵士上前試圖製住其中幾人,卻未曾想這幾人此時力大無窮,毫無畏懼,竟與兵士纏鬥起來。


    為了防止這些瘋癲之人自傷,他們的指甲都是特意絞得禿禿的,此時所有瘋癲之人的無名指和小指的指甲卻是突兀地長長——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指甲了,是一種細長尖銳的贅生物,覆蓋在手指前端,將手指上的肉都緊緊束縛起來,泛著幽幽的藍光。


    而這贅生物堅硬無比,這些人一巴掌下來,竟將兵士們的刀槍盡數斬斷。因此這些人雖然隻是擺手、甩巴掌,可兵士們仍是陷入苦戰。


    纏鬥間,有一名男子將麵前兵士打倒,眨眼間就到了霜落麵前。


    他揚起右手,霜落嚇呆了,腳底如釘住般動彈不得。


    就在此時,裘曰修急速奔來,左手攀住那男子的肩,右手拉住他揚起的手拚命往下拽,一麵急道:“快走啊!”


    隻是那瘋癲男子此時力氣頗大,大吼一聲將裘曰修甩開後回身就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卻在即將扇到他臉上時忽然停住,可無名指和小指上,長長的贅生物末端已經戳進了裘曰修的右眼!


    眼睛是人體最脆弱敏感的部位之一,裘曰修慘叫一聲,捂著眼睛跪倒在地,痛得蜷縮起身子。


    桂鐸本來也已隨著嘟嚕之聲響起,臉色難看起來,此時見裘曰修倒地,卻似突然清醒過來,急道:“叔度!”


    他向裘曰修這邊走出兩步,卻是忽然捂著左臂,痛苦地單腿跪下,有血順著袖子滴到地上。


    那男子卻未繼續攻擊裘曰修,而是微微鞠了個躬。


    緊接著那男子的頸項被一條白色絲帶環繞,接著收緊,原來是瓔珞解下領巾將他脖子勒住。


    瓔珞用力拽著領巾,霜落也發了狠,抽下門閂,對著那男子的腿就打了下去。這些人始終是肉體凡胎,一旦喘不過氣來就會失了力氣,所謂力從地起,這男子的手也夠不到腿,隻要讓他站不穩,他就掙脫不開!


    這男子卻立時將門閂踹斷,接著扯碎領巾,掙脫開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條人影竄出,直直將那男子撞開,之後使個蒙古摔跤的技法,將那男子掀翻在地,像一隻猛虎一般伏在他身上,纏住他雙手強力一掰,那男子大吼一聲,卻是雙手手腕脫臼,再也不能攻擊,唯有那藍綠色的贅生物攀附在僵直的手指,突兀地杵在地上。


    德其布當頭一拳讓他陷入沉睡,回頭急問桂鐸:“大人您沒事吧!”


    桂鐸搖搖頭,已經無暇問他為何出現在此,隻是說:“有把握製住這些人嗎?”


    德其布正要起身幫著兵士將其他瘋癲之人打趴下,忽然,一陣輕靈曼妙的吟唱聲響起。


    這些瘋癲之人忽然停止動作,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彎下腰大口嘔吐起來。


    他們大口大口地吐出橙黃的泥,那泛著惡臭、軟綿綿的汙物似活物一般,向四周伸出纖細的橙黃色觸手,劃動觸手漫無目的地蠕動。卻是漸漸匯合在一起,變成了輕軟的毛絨一般的一團。隨後一張巨大人臉,從這團物事中漸漸浮現,那一團凸出繃緊,一層蒙在臉上的薄膜即將被衝破。


    那張臉,其他人可能不認識,瓔珞卻再清楚不過,這就是如懿的臉!


    那幾名瘋癲之人吐盡了泥後仿佛被抽幹力氣般昏了過去,那張臉從那團物事中衝出,像 羽化時畸變的蝶,無力地從破碎的蛹皮中浮出,撅起嘴,嘟嚕嘟嚕的聲音再次響起。


    海蘭察口中吟唱著咒語,雙目已經變為豎瞳。


    眾人驚異地看著海蘭察邁著女子一般的步態上前,一抬手,一條青蛇不知從何處鑽出,爬上那張臉,張嘴咬下。


    那張臉“嗤” 的一下,似漏了氣般迅速幹癟下去。


    海蘭察雙手結印,口中念咒,念完咒後,直挺挺倒在地上,過了幾秒才迷迷糊糊扶著頭地坐起來。在場眾人從驚駭中平靜下來。


    瓔珞的腦海裏,一條語音消息傳來:“這玩意兒我還不大會用……總之瓔珞姐姐,我是以前延禧宮的香雲,方才暫時附在那孩子身上,現在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其他人對方才邪異景象的記憶我都抹去了,但有些和你受邪祟影響一樣看見那些片段的人,我就沒辦法了。”


    瓔珞在內心問:“方才元一說這是那不可名狀之物在宮外的影響,那今天宮中,娘娘和明玉的安全……”


    香雲道:“放心,當年我哥哥擔心自己孤身一人守不住傳家法寶,所以拜托給了阿箬的阿瑪,就是你今天遇上的桂鐸。去年機緣巧合,法寶又還回來了,現在放在永壽宮,這法寶雖不能抗衡邪祟,在東西六宮範圍內保平安還是沒問題的。”


    瓔珞環顧四周,小隊長向阿桂稟報道:“阿大人,方才那些瘋癲之人突然衝出來,傷了人,之後不知為何這些人忽然都昏過去了。”


    阿桂道:“你帶人先將這些人綁回去好生看管。這善堂有大夫嗎?”他轉向瓔珞問道。


    瓔珞道:“有兩位,但現在需要更多人。”


    阿桂便讓人再去請大夫,接著又說:“此事古怪,還需告訴上官,傅恒大人,兩位姑娘,請你們幫忙照看傷者。”


    這時外間響起一陣馬蹄聲,聽起來是數匹馬一同飛馳而過,傅恒忽道:“等一等廣庭兄,既然那些人已經交給九門提督,你與兵部的上官知會一聲即可。”


    阿桂點點頭,出門上馬。


    瓔珞也道:“傅恒大人,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宮女,如今公主受驚,奴婢也需回宮報與皇後娘娘。”


    傅恒頷首道:“瓔珞姑娘辛苦。”


    霜落招呼其他災民將裘曰修扶起,先送進一處空置房舍中。


    德其布也將桂鐸扶起,看到地上的血,心下一沉,道:“大人是附骨疽發作了嗎?”回頭見海蘭察坐在地上,奇怪道:“你怎麽好好的坐那兒了,趕緊去叫大夫啊!”海蘭察還有些迷迷瞪瞪的,聽了這話才走過來。


    桂鐸緩過來一口氣才問道:“等等,你方才製住那人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麽或者看到什麽?”


    德其布道:“那人在像魚一樣吐泡泡。別說這些不相幹的了,大人我先帶您去找大夫!”


    桂鐸道:“無妨,隻是舊病,不厲害。德其布,讓這孩子去一旁歇一歇。我妻兒還在外麵,請你幫忙,先把他們送回去。就說善堂關閉,我沒來得及出去,先留在善堂,別告訴他們我的病犯了。”


    德其布遲疑道:“可是您……”


    傅恒走來道:“你去吧,出去叫馬車,這裏有我。”


    德其布這才小心翼翼地側身,讓傅恒過來攙扶著桂鐸,招手讓海蘭察乖乖去一旁待著,然後向善堂門口跑去。


    桂鐸劇烈咳嗽起來,傅恒輕拍著他咳得弓起的背試圖順氣,不想下一秒桂鐸便嘔出一大口鮮血。


    傅恒一急,就要喊大夫,桂鐸卻低聲道:“無事的傅恒大人,隻是一時急火攻心,無甚大礙。裘大人和其他人的情況,更嚴重,大夫得先給他們療傷。”


    傅恒還想再說什麽,卻聽桂鐸問道:“傅恒大人進來時聽到了什麽旁人聽不到的話語,也還記得方才的異狀,是嗎?”


    傅恒心下劃過一絲驚異,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先扶您進去休息,有什麽事,也得等您身體恢複再說。”


    他攙扶著桂鐸,在霜落的帶領下朝房間走去,桂鐸還在低聲說著,話語已經有些斷續:“傅恒大人,還有長公主和她身邊的宮女……看她們反應,她們也和咱們一樣,下官……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但現在看來……和後宮有關。還有,海蘭察……他之前恐怕……”


    傅恒回頭,不遠處,海蘭察站在牆根下,有些沒精神,跟平時不大一樣。


    瓔珞讓車夫快馬加鞭,風馳電掣,回到紫禁城。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她下了馬車,好不容易搶在宮門落鑰前一路狂奔到宮中,忽見雙喜和趙九霄帶著十幾名侍衛抬著水龍匆匆跑過。


    雙喜見到瓔珞,讓趙九霄先帶隊,急急走過來向瓔珞小聲報信道:“庶人烏拉那拉氏和珂裏葉特氏試圖在浴佛節當日燒紙錢詛咒,使冷宮走水。”


    瓔珞一挑眉,道:“你們準備這麽報上去?”


    雙喜低眉,看過去隻是一個憨厚的胖太監:“是,這都是冷宮侍衛張寶鐵親眼所見。好在冷宮中有許多人已經瘋瘋癲癲,今天忽然有人非說自己看到吉太嬪的鬼魂,叫嚷起來,幾乎所有廢妃都嚇得逃出了宮室,跑到院中,免受煙塵之苦。隻有烏拉那拉氏和珂裏葉特氏唯恐被撞破詛咒之事,將殿門鎖了,所以想出也出不來。


    今日有浴佛節法會,眾妃嬪前往慈寧宮大佛堂觀禮,自然許多侍衛在慈寧宮守衛,冷宮這邊巡邏的少了,直到烏拉那拉氏所居殿中火勢大了才發現。”


    瓔珞此時反而不急著回去了,放慢腳步接著問道:“你們就不怕牽連其他人?”


    雙喜道:“那哪能呢。若說有焚燒香燭、燃放煙花的事情,燒著冷宮,還能勉強說某些人有過錯。浴佛節法會的儀軌是以香湯沐浴佛像,便是有一星半點的香火飄散,怎麽能從慈寧宮飄到冷宮?


    而冷宮本就年久失修,破布爛木頭的多了,何況是兩個冷宮庶人要燒紙錢行詛咒之事,隻燒了她們所居住的宮殿,到時候在火場發現人形紙錢的殘片,可不是她們自己作死麽,怎麽能說是侍衛們不當心呢。”


    瓔珞道:“最後一個問題,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張寶鐵的?”


    雙喜冷笑一聲道:“烏拉那拉氏做的孽多了,自然有得是仇家。我自己試過,知道這種法子行不通,但是別人要報仇我不會攔著,不但不會攔著,我還要幫他周全,隻要給烏拉那拉氏多找點不痛快,我就痛快!”


    兩人行至甬道口,見到皇帝轎輦飛馳而過,貴妃的轎輦緊隨其後。


    兩人跪下來等候。


    轎輦上,皇帝披著明黃色披風,麵色凝重中帶著一絲麻木。貴妃則是擔憂、焦心、憤恨的情緒都寫在臉上。


    此時葉心在房間裏費勁地撕下臉上貼著的一個大痦子,又用水將臉上白色的鉛粉、黑色的炭痕洗淨。雖然這十分不敬,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喊,先帝為什麽要選臉上帶痦子的人入後宮!


    而永壽宮中,瀾翠聽到一陣鈴聲。她循著聲響打開妝台屜子,驚恐地看見,妝台屜子裏的銅鈴,自己振動起來,發出一陣陣清脆而急促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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