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程作為主力,參與的那款新產品的研發依然在進行中,加班加點是常態,他經常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家。


    今天,快到做晚飯的時間了,方父又接到方子程的電話,不要做他的那份了,他在單位吃加班餐。


    入夜,錢梅朵又處在了興奮之中,她一會兒說,一會兒唱,小狗伊麗莎白又乖乖的應和起來。她們的聲音不是很大,還是擠進隔壁小臥室的門裏,吵醒了早早睡下的方父和方母。


    方父的心忽又“突突”的驚跳數下,他顧自捂住胸口,發出長長的無奈的歎息。


    方母不覺緊皺起眉頭,她眼角的那朵“墨梅”也抖了幾下。隨著主人年齡的增長,它的顏色也在加深,而且呈現出更為飽滿的立體感。


    老園長退休後,將由錢梅朵接替她的職位,早已是眾人皆知,且板上釘釘的事。


    豈料,老園長退休了,她的座椅上空降來一位年輕人,取代她做了園長的並不是副園長錢梅朵。


    眾人一片嘩然,有同情的,有譏諷的,有……


    慘遭流年不利,打擊接二連三,苦惱和憤懣這兩個壞東西趁虛而入,它倆好似寄居蟹和沙蠶,搭夥住進錢梅朵的心裏。日子久了,它倆情投意合的攪纏在一起,沒白天沒黑夜的忙活著,悄無聲息的吞噬,發酵,繁殖……


    宿主的精神大變,體態也隨之發生著不易察覺的變化。


    一場透雨過後,數不清的知了猴爭相鑽出黑暗的地下,借著夜色的掩護,有幸躲過一雙雙大手或小手捕捉的一批幸運兒,爬上樹的高處,從全副鎧甲中一絲一絲緩緩抽身而出。在頓感輕鬆卻顫抖無力時,太陽冒出了地平線,溫暖和煦的光輝灑的又勻又密,無處不在。


    一個最先獲得了新生的知了接收到陽光賦予的能量,體內快速蓄積起力量,它簇新的外衣從嬌嫩的黃漸變成剛毅的黑,薄而透明的雙翅徐徐展開,輕輕地打了一撲扇,竟一下飛起來。


    小小的知了猴在地下成長三年,借著麥收時節的一場透雨,一心要逃離黑暗的桎梏,它們努力不斷地挖呀挖,挖出一條通往人間的隧道,躲過被捕捉的危險,再次曆經夜的洗禮,終於脫殼成蟬,完成了從地下到地上,從爬行到飛行的這一壯舉,實在是太爽太有成就感了。


    此刻的蟬不再是知了猴,回頭看了一眼曾經裹住它的那個殼,並無留戀,兀自開心地飛起來,飛上更高的枝頭,迎著亮堂堂的陽光,好奇地環顧並俯視著嶄新世界裏的一切,心情愈發的亢奮,忍不住歡聲高歌,呼朋引伴,不問自答。


    “知了!知了!知了……”


    “真是一群愚蠢又自大的小東西,初來乍到,竟如此的放肆無禮,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知了們響成一片的叫聲突如其來,接天連地,惹怒了眾生,引起了公憤。最終吵煩了太陽,它猛然間射出無數帶火的箭矢,空氣中充滿了燥熱,人間霎時換了個樣子。


    ……


    狗的舌頭從張開的嘴裏耷拉出來,紅紅的;行人的腳步也相繼躲進了樹蔭;那些準備出門的,重新換了裝束。


    裙子,各式各樣的,依附了長短粗細、黑白不一的腿腳,再度蘑菇雲似的飄在了大街小巷。


    錢梅朵揪著自己的頭發,無力地癱坐下去,坐進淩亂的裙子堆裏,她試遍了所有的裙子,哪一套穿在身上都緊繃繃的,像極了枷鎖。她失聲痛哭,任憑淚水肆意流淌,衝花了還算精致的妝容。


    “嗤”的,一聲竊笑響起。錢梅朵一驚,慌忙抹了一把眼淚。


    “嗤”的,又一聲竊笑響起。錢梅朵無所適從地爬起來,順手拿到一麵小鏡子,仔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那竊笑聲又響起來,是從淚痕勾勒的晦暗膚色中發出的,她心裏咯噔一響,緊接著打了個哆嗦。


    “我已經失去了太多,再也不能失去美麗的容顏,還有苗條的身材了。”


    錢梅朵在喃喃自語中下定決心,要盡快忘掉所有失去的,早日擺脫世態炎涼的包圍圈。然而,寄居在她體內的那兩個壞東西已合力打造出一片沼澤,誘她陷了進去,她越想從中拔出來,卻陷的越深。


    就在不久前,方錢貝貝被男朋友分手,這位官二代的理由很奇葩:他與方錢貝貝接吻時,對她隆鼻的填充物矽膠過敏。


    這一消息橫空襲來,瞬間擊垮了錢梅朵,躁鬱症不請自來地找上了她。


    活了大半輩子,方父深切的體會到了什麽叫狗仗人勢。他因為聽到小狗伊麗莎白的叫聲會不由的心驚,偷偷在背地裏教訓了它兩次,這小狗竟然學乖了。再同方父單獨在家時,它會跑去外麵玩。直到玩累了,它才回到家中,靜靜地趴在床上或某個角落裏,大氣也不出。然而,一旦聽到錢梅朵或方子程回家的腳步,它會立刻跑到門邊,一下跳起來,不住地抓撓著門鎖。門一開,它會立刻跳進媽媽或爸爸的懷裏,蜷縮成一個雪白的絨球,嗚嗚地傾訴起委屈來,錢梅朵的臉有時會拉的很長很長。


    另一間臥室裏,錢梅朵又唱起來,小狗也跟著叫起來,方父的心又猛的跳了一下。他隻好坐起來,側身倚在床頭上,看著方母,穿過窗簾的一道月光正好照在她的嘴上。相處久了,方父不用耳朵,隻需看方母開口說話的唇形,即可清楚她在說什麽。


    “哎!老了老了,我們活的倒不如一隻小狗了,連個躲出去的地方也沒有了。”


    “噓!你小聲點兒!讓梅朵聽見了,她又要鬧的。子程已經說過好幾回了,她的病隻是輕度的。隻要好好順著她,她的心情好了,病自然就好了,我們的日子才會好過。”


    方父聽了,不再說話,煩躁地拿過床頭櫃上的小半卷衛生紙,又撕下窄窄的一溜,從中間揪斷,團起了小紙球。


    “你耳背,還總往耳朵裏塞紙球,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也真的是奇怪了?小狗夜裏隻要一叫,我總能聽到。”


    “是夜裏太靜了,也給我團兩個。”


    “你沒有手嗎?”


    “你怎麽就不能跟子程學個一星半點的?瞧瞧他!他是怎麽對梅朵的。”


    “我倆過了大半輩子的日子,你除了串門逛街,跟人家瞎扯閑聊,女人該做的事,你做好過幾件?”


    “我給你生兒育女做家務,哪一樣落下了?”


    “你用心了嗎?先說炒菜吧,能用多長時間?你也不能安心待在鍋邊,不是炒糊了,就是沒斷生,不是太鹹了,就是沒放鹽。再說燒稀飯,不是米湯頂起鍋蓋,淌的四下裏都是,就是燒焦了鍋底。年輕時,我在家炒菜做飯,上了班,還多少能休息一下。退休了,我完全成了一個圍著灶台轉的火頭軍。白天忙了一天,夜裏我隻想好好的睡一覺,而這個最基本的願望竟還要靠一個小紙球來實現。你也想塞住耳朵,就自己團紙球。”


    “你個……”


    方母開口要罵時,方父已將小小的紙球塞進耳朵裏,背對著她躺下了。


    沒了吵架的對手,方母不覺又皺起眉頭,幽怨地長籲短歎起來,外麵的一切聲響也與她無關了。


    夜裏十一點多,方母還沒睡,心裏亂麻似的糾纏著。兒媳得了這樣鬧騰又羞於對外人啟齒的病,兒子經常加班,她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一甩手,出門與人閑聊了,一向喜歡清靜的老伴兒更是不堪其擾。在這時,她又想到了兩個女兒。常幻想著能跟大女兒去法國住一段時間該有多好啊!再不濟,去小女兒老家的那片山上住些日子也不錯。


    方母的這些心思很快被方子程識破,遭到堅決的阻止。


    “媽媽,您如果真要這樣做,那就是在揭我的臉皮,讓我以後還有什麽臉去麵對兩個妹妹。這些年,我沒有對她倆付出過關心,子圓終於走進了幸福的婚姻,而子玉……”


    方子程的話又響在方母耳邊。


    這時,防盜門輕輕開了,又輕輕關上,方母知道是方子程回家了。她忽的從床上坐起來,又支棱起一隻耳朵,聽他很有耐心地哄錢梅朵睡下,另一隻耳朵裏灌進去的卻是方父惱人的鼾聲。


    哀怨再次騰起,方母雙手使勁抓撓著床頭,抓的十個手指都酸疼了,才默然停下來,兩眼瞪著一線月光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方母朦朧入睡。


    恍惚中,去世多年的老母親向她走來,她猛地撲入親娘的懷抱,一下哭的渾身顫抖,泣不成聲,語不成句。娘還像小時候一樣摟著她,給她擦去眼淚。她想要娘的安慰,娘卻總不言語。等她哭累了,訴完了,大字不識一個的娘才緩緩開口,送給她三句話:


    “凡世間所有,要的,不如給的;尋來的,不如等來的。”


    “煩惱的根子是心中不滿足,手腳又太清閑。”


    “人活一世,起點是家,終點還是家,尤其是女人。”


    “娘,您能說的再明白些嗎?”


    “從現在開始,把你的心從外麵收回來,放在家裏。天天都要平心靜氣的,多花些心思在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媳婦身上。該你做的事,一件件都用心做好了。管住自己的嘴,再也不要嘮叨,更不要抱怨。開口時,說好話;閉嘴後,心要靜。慢慢的,你想要的,都會腳跟腳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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