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魏晉、南北朝長時期之中國衰落情態者,有一至要之點,為社會宗教思想之彌漫,同時又為異族新宗教之侵入,即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國是也。    <h4>一、古代宗教之演變</h4>


    古代的中國人信仰上帝,可說是一種“一神教”。【或說是等級的多神。】但人民隻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對之尊敬,至於禮拜上帝之儀節,則由天子執行。          <blockquote>


    公羊曰:“天子祭天,諸侯祭土。” 【僖三十一年。】上帝之愛下民,乃屬政治的、團體的,而非私家的、個人的。上帝公正無私,乃愛下民之全體,故亦不需私家個人之祭報。楚語言:“少皡之衰,九黎亂德。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是也。【後代中國祭孔,亦以大眾的、公的敬禮事之:如關公等神祠,則與觀音等同為各個人的私祈求所歸向。論中國宗教思想,必分辨此兩種之不同。】        </blockquote>


    相應於此種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國之建立。          <blockquote>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體,而皇帝乃為上帝與人民兩者間之仲介。皇帝能盡此責任,斯為聖君。遇其不能盡此職者,則有革命。召誥曰:“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今時既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是也。        </blockquote>


    “天道遠,人道邇”,【鄭子產語。】此項觀念,漸漸在春秋時代開展,乃產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blockquote>


    孔子曰:“丘之禱久矣。”又曰:“敬鬼神而遠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此皆孔子浙浙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來。        </blockquote>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維護。          <blockquote>


    如其天誌、明鬼諸論皆是,其尚同論仍本天誌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國,與古代宗教觀念極似。【此為墨家與基督教相異之點。基督教之王國乃在天上,人人可向上帝直接奉事。墨家尚同思想,則依然為一政治的、團體的,與個人的、私家的有別。基督教人人直接信奉上帝,則不容於上帝外別有鬼神。墨家依然為一種相應於地上王國政治的宗教,故天之下仍可有鬼。如天子祭天、諸侯祭其境內名山大川之例。】        </blockquote>


    而道家則對於鬼神上帝,為激烈的破壞。          <blockquote>


    莊老皆主無治,故曰“小國寡民”。又主“不教”。蓋大一統之地上王國,統治於一聖君之下,推行一種聖賢政治,【亦可說哲學政治。】以道德理論【原本於天。】教化人民,【此為儒、墨所同。】此等見解,徹底為道家所反對。故道家對於舊傳宗教觀念,【即與此等政治理論相應者。】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說是一種消極的、無為的反神論。        </blockquote>


    比較最後起的一派為陰陽家。【陰陽家原於鄒衍,齊人,與燕惠王、趙平原君同時。其成學著書,當在老子後。】


    陰陽家依然根據實際的政治興味,【即為建立地上王國所需要的團體的興味。】來修改古代的宗教觀念,而造成他們著名的“天人相應”的學說。          <blockquote>


    陰陽與五行,並非兩派,此派以陰陽五行說明宇宙萬物,已為采用道家莊老言自然萬物的說法。【史記孟荀列傳詳載鄒衍學說。其推而廣之以言地理,又推而遠之以言曆史,皆與莊子齊物、秋水路徑相似。以一氣分陰陽,其論采於道家;五行則由當時新發現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而起。】惟其主要精神,則仍本於儒家。【即偏重於政治的興味而言仁義是也。】其學說大約可分兩部分。        </blockquote>  <blockquote>


    一見於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時則訓及禮記月令,【此主“五行相生”說,如春為木,夏為火,木生人是也。】大抵主王者行政,須隨時節為轉移。【故曰“時則”,又曰“月令”。今俗稱時令、節今,此“令”字即王者之號令,所謂政令是也。政令當與時節相應,即為天人相應之一主要義。】        </blockquote>  <blockquote>


    此種學說,似頗導源於孟子,所謂“勿奪民時”也。【古者以大會獵教戰,必於農隙,因之此派生用兵、用刑必在秋冬。又古人役民築城、浚川及修墳墓等大工役,亦在農事已畢之後,故此派生葬埋及開掘動土必在冬季。農業社會之政治,處處與天氣節候有關。惟孟子偏重人道觀念,以“不忍人之心”及“保民而王”等說之。鄒衍又折向古代宗教意味,偏重天道觀念,遂另造一套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如謂冬行水令。利於用兵、用刑之類是也。苟子謂:“盂子、子思造為五行”,以晚起五行學說根本要義實導源孟子,非孟子自身即有五行學說也。(此種思想,直至最近俗傳時憲書,仍有某日宜某事、某日不宜某事等,由古人以幹支紀日,五行家以幹支分配五行,於是再以相生相克說之,即見有宜、不宜。)】        </blockquote>  <blockquote>


    又一部分則為漢儒所傳之“五德終始論”。【此主“五行相克”,如周為火德,秦滅周,故自謂水德,水克火是也。又時之令,如周為火德,尚赤,(此在時則、月令屬夏);秦為水德,尚黑(此在時則,月今屬冬)。兩派學說互自不司,而皆源自鄒衍。大抵前者先起,故呂氏春秋已采之;後者晚出,故秦始皇並六國而采其說。】此所謂“五德之運”,此“運”字似從孟子“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來。【“運”隻是因民心之轉而影響到政權之推遷。五行學家又從民心折返天意,天上無不變之四時,地下亦無一姓之王統。此老子所謂“四時之運,功成者退”,而董仲舒引伸之曰:“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堯、舜之禪讓。”於是王室更迭,為一種必然的循環。不重在人道上,而轉重到天道上去。此又是天人相應之例。(今俗傳命運說,即由此來。“運”即是“命”之必然的轉動。一國一王政治製度之必然轉動,漸降為一人一家之禍福的命運。)】故知鄒衍學說原本孟子,不過天道、人道畸輕畸重之間,兩人不同而已。【上述二說中,無論從何一說,已由惟一的上帝觀念而演化成青、赤、黃、白、黑。五色帝。】        </blockquote>


    古代的宗教,便利於大群體之凝合,而過偏於等級束縛,一般個人地位不存在。【除卻王帝以及諸侯貴族一部分特權階級。】儒家以“仁”濟“禮”,【“禮”為等級的,而“仁”則平等的。一般個人各自以“仁”為一切之中心;“禮”則隻能最高結集於王帝,為唯一外在之中心。】在大群體之凝合中,充分提高了一般個人的地位,【古人言禮本於天,極於王帝。儒家言禮本於仁,由於個人。惟仁即顧及群體,即仍有禮之存在,仍不能無等第。(單禮可以無分別,群體不能無分別;等第即分別也。)】墨家一麵注重大群之凝合,一麵反對等第的束縛,【故唱“兼愛”。】而其缺點,則在個人之依然無地位。【故唱“天誌”,抑且較古宗教為甚。】道家則專意要向大群體中解放個人,【故言“道德”,不言“仁義”。道德是各個的,仁義是融和的。】而結果達於群體之消失。


    古宗敦以上帝、天子、民眾為三位一體;儒家則以個人、大群與天為三位一體。墨家並不注重個人,隻以大群與天合體。道家則以個人徑自與天合體而不主有群;故於曆史文化皆主倒演,即返到原始的無群狀態。陰陽學家的缺點,第一在由儒家之偏重人道觀又折返古代之偏重天道觀;【如此則個人地位又趨模糊。】第二在由儒家之正麵的、積極的觀念裏,又摻雜進許多道家的反麵的、消極的觀念,【如此則個人地位勢必與群體衝突。】因此遂有神仙思想之混入。“神仙”即是由大群體解放出來的個人最高理想。          <blockquote>


    神仙思想之產生,蓋有兩地。一在汝、淮、江、漢、陳、楚之域,其地山川景物,均與中原河域不同。其居民活潑而富想像,散居野處,巫鬼祭祀,男女相悅,其意態與北方殷、周之嚴肅奉事一上帝者有別。【此為自由的、個人的,而彼則團體的、大群的也。】其徵見之於楚辭、九歌、大招、招魂、離騷諸篇之所賦。        </blockquote>  <blockquote>


    其一則在燕、齊濱海之區,海上神山,縹渺無稽,亦同為神仙思想所蘊孕。【燕、齊濱海,故其想像常超脫向外;淮、漢居陸,故其想像亦就地著實。燕、齊之所想望在世外,故以求仙為宗;淮、漢之所追求在地上,故以降神為主。要之,同為個人的,非團體的;又同為方術的主要泉源,以與中原河域大眾教之重禮樂者為別。其後秦滅六國,此等思想同為中原民族所吸收,而被編配於大眾教上帝一神之下。(如湘君、山鬼之類,此不過一水神、一山神耳。其後以湘君、相夫人為堯之二女;又以屈原為水神,皆以南方民間素樸的自然神,溶入曆史文化中,即是南方思想被吸收、被編配而與北方思想同比之證。)】其神仙思想之正式為學者所采用,則似始於莊子。        </blockquote>  <blockquote>


    儒稱“守死善道”,墨號“赴湯蹈火”,儒、墨皆以其輕生尚義之精神,逐漸使平民學者在社會上嶄然露頭角而占到其地位。【如子路、孟勝之徒皆是。】繼起者遂有楊朱主為我尊生,以反對儒、墨之輕生為人。        </blockquote>  <blockquote>


    莊子思想承接楊朱,既主為我尊生,因此不願有團體與社會之壓迫,又不樂為團體社會而犧牲,【所渭“魚相忘於江湖”,理想的社會,正如江湖然,使群魚各得獨自遊行之樂,而無絲毫拘礙束縛。】遂於人事方麵,政治、教育諸要端,皆抱消極反對之意態。因此想慕及於一種自然的、超人的【即離俗出世的,亦即不受群體拘束的。】生活,【所謂“吸風飲露”,如藐姑射之“神人”,乃可無所賴於人而獨全其天。】而寄托於神仙之冥想中。陰陽學家既主天人相應,以人事訴合於自然,自易接受道家此派意見,惟於陰陽學家本意,則相違殊遠。【故史記謂:“燕、齊海上之方士,為方僊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傳鄒衍之術而不能通也。”蓋鄒衍著眼在大群體,神仙思想則隻是個人主義。要之即是儒、道兩家之別也。及漢初淮南王,即匯合此陳楚巫鬼、燕齊神仙與道家思想而融為一體者,遂為此後道家之新宗。】        </blockquote>


    秦、漢方士遂以變法改製、封禪長生說成一套。          <blockquote>


    說文:“儒,術土之稱。”方、術、道三名同義。儒稱“術士”,陰陽家名“方士”,道家為“道士”,實一義相承也。方士求仙捷徑,厥為禮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此等感召,須遵一定之方術。【即禮。】如漢武帝時方士李少君有“祠灶方”,即祠灶神之禮。謬忌奏“祠太一方”,【即祠太一之禮。】祭祠鬼神,不以其道不至。【道即術、即方,亦即禮也。】        </blockquote>


    故知方士其先與禮家同源,即儒之所習而微變焉者。變法改製以順天利人,此亦禮家研討之業。惟謂王者改製太平,封禪告成功,而得升天長生,【以黃帝為證。】則史記所謂“怪迂阿諛苟合之徒”。其間羼(攙)以道家神仙思想,為儒術所未有也。【由上述一說,上帝之性質又漸從“鬼神”的神轉換到“神仙”的神。此兩種變化,即惟一的上帝變成五帝、天神變成神仙,皆由攙進道家思想而來。】


    古代一種嚴肅的、超個人的【相應於團體性與政治性的。】宗教觀念,【由是產生一種君主的責任觀念。】遂漸漸為—種個人的、私生活的樂利主義【尤甚者屬神仙長生術。】所混淆。


    純理的【即超我的。】崇敬與信仰墮落,方術的【由我操縱的。】權力意誌擴張。【惟一的上帝,分解為金、木、水、火、土五行;死生大命,亦以理解自然而得解脫,別有長生久視之術。】


    團體性的【政治、禮會、曆史、文化的。】束縛鬆解,個人自由發舒。此兩種機栝,完全在道家思想之演進中完成。【道家思想過於偏激,陰陽家不過為道家接濟,使之漸達彼岸。】


    古代以王帝代表著上帝,【因此王帝的性質,不重在權力而重在原理。】以地上之王國,代表著天上之神國。【因此人生隻在現實,不在未來。】政冶、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此一切即儒家之所謂“禮樂”。】一切群體的事業之發展與生長,消融了個人的【小已的。】對立,而成為人生共同之期求。【此即當時之一種宗教。】


    孔子指出人心中一點之“仁”,【此即儒家所謂“性”。】來為此種共信畫龍點睛。隻就仁孝基本,可以推擴身、家、國、天下以及於天人之際,而融為一體。【此即儒家所謂“盡性”。孟子於“仁”外言“義”,因仁字稍有偏於內在性與軟性,可以用此補正,使之外立與硬化。】所以人生之歸宿,即在身、家、國、天下之融洽與安全。【此即儒家所謂“天”與所謂“命”。】而人生之期求,即在政治、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各方麵之合理與向上。【此即儒家所謂“道”與所謂“禮樂”。】


    此種意識,與秦、漢大一統政府相扶互進,不必再要另一個宗教。【後儒論禮樂,必從井田、封建、學校諸大端求之,其義在是。若專從死喪哭泣祭拜歌蹈,儀文細節處,謂儒家禮樂在是、古代宗教在是,則失之遠矣。】    <h4>二、東漢以下之道教與方術</h4>


    逮乎大一統政府逐漸腐敗,【此亦因儒家思想未能發揮盡致,而自有其病痛。】人生當下現實的理想與寄托毀滅,群體失其涵育,私的期求奮興,禮樂衰而方術盛。當此時期的社會,則自然舍儒而歸道。【其時的政府(或為政府打算的學者),往往想應用法家的手段來牢籠,而終於牢籠不住。】


    王莽時代即是走上此種歧途惶惑之頂點。          <blockquote>


    王莽之受禪與變法,實為西漢政治社會已走上衰運後之一種最後掙紮。當時一麵崇興禮樂,一麵又盛事避忌。陰陽家本兼采儒、道兩家思想而成,王莽時代為陰陽學家思想之極盛時期,亦即陰陽學家思想內部破裂之時期。“禮樂”與“方術”,到底不能融合為一。王莽之失敗,一麵即是陰陽學派思想之失敗。自此以往,儒、道兩家,依舊分道揚鑣,而陰陽家思想遂一蹶不振。【惟陰陽家思想已有不少滲入儒、道兩家之血液中。】        </blockquote>


    光武、明、章雖粉飾禮樂於朝廷,而社會上則方術思想日盛一日。【隻觀王充論衡所批斥,即可考見其一斑。】


    東漢一方麵是王綱之解紐,【即大—統政府之瓦解。】又一方麵則是古人一種積極的全體觀念【即天的信仰。】之消失。


    相應於亂世而起者,乃個人之私期求,方術權力之迷信,【段炯表薦樊誌張,謂其:“有梓慎、焦(延壽)、董(仲舒)之識。”何進表薦董扶,謂其:“內懷焦、董消複之術。”晉韓友“行京、費厭勝之術”。當時人對學街,全以一種方術視之。而此種方術,人體為個人消殃避禍,求福延年。】與物質的自由需要。【最著者,人可不死,鉛汞可變黃金。以不死之生命而濟之以無量之黃金,則物質上之需要可以十分自由而無憾矣。】於是後世之所謂道教,遂漸漸在下層社會流行。          <blockquote>


    陰陽家雖亦擅神仙方術,然其精神仍偏於政治;故西漢人以鄒衍與孔子並提。以私人的福利觀念普遍流傳於社會下層者,則非鄒衍而為老子;此亦自西漢已然。故方士偏於向上活動,道士則偏於向下活動。秦皇、漢武之所想望,變而為東漢以下一般平民之期求。比讀史記封禪書與後漢書的方術傳,正可以看出這一個轉變。        </blockquote>


    初期佛教輸入,亦與此種社會情態相適協,而漸漸占有其地位。          <blockquote>


    史稱:楚王英晚節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明帝韶之曰:【事在永平八年。】“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是其時喜黃老者已兼祠浮屠之證。又桓帝時,襄楷上書,“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雲雲,依然以黃老、浮屠並舉。二事相去約百年,可見當時佛教僅如黃老之附庸也。又靈帝熹平二年,陳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陳王寵共祭天神,希幸非冀,愔辭“與王共祭黃老君,【當作‘黃帝、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他翼幸”。是當時以黃帝、老子為天神,謂祠黃老可得長生之證。        </blockquote>


    逮乎東方黃巾之亂,【順帝時,琅邪宮崇詣闕,上其師幹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號“太平清領書”。(後稱“太平經”。)其言以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觀雜語。桓帝時,平原襄楷又上之,其後張角頗有其書。蓋本之天文星象而附以符籙巫道。】以及漢中張魯之亡,【張魯,沛人。祖父陵,順帝時客於蜀,學道鵠鳴山中,造符書,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魯,以法相授。自號“師君”,其眾曰“鬼卒”,曰“祭酒”,曰“理頭”。此派道學亦自東土流衍,與黃巾蓋同源,皆遠始先秦,所謂燕、齊方士,即黃老學、陰陽學之故鄉也。又漢末有魏伯陽著參同契,為道家言服食修煉者所宗,亦在東方。】方術信仰漸漸在士大夫階層中失其勢力。          <blockquote>


    曹植、曹丕兄弟,皆不信方士神仙之術。【曹丕典論,曹植辯道論,皆辯其事。】及嵇康為養生論,乃從哲理的見解謂:“導養得理,可以延年”,不啻為方術信仰開新生命。至葛洪著抱樸子,仍信服食長生。嵇、葛處境與曹氏兄弟不同。厭世無聊,乃有讬於此也。        </blockquote>


    大的群體日趨腐敗毀滅,既不能在政治社會大處著力,希圖補救,常自退縮在個人的私期求裏,於是隻有從方術再轉到清談。          <blockquote>


    此即自黃老轉入莊老也。黃老尚帶有政治意味,【即牽涉群體。】與陰陽學家相攙混。莊老則全屬個人主義。東漢治老子學者常兼通天文圖識,清談家則否。清談家一方麵似較合理,另一方麵,則對全體觀念更為淺狹。       </blockquote>


    相應於此種形勢下之佛教,乃亦漸漸有學理之輸入。          <blockquote>


    佛教與莊老,自有其本原相似處。即均為各個人打算,以各個人融解入大宇宙,不注重為大群體打算。【以各個人融解入大人群。】晉釋道安注經錄序雲:“佛教延及此土,當漢之末世,晉之盛德。”正指思想上之傳播而言。        </blockquote>


    名士世族在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需要一種學理上的【情神方麵、內心方麵的。】解釋與慰藉。瞿曇與莊、老,遂同於當時此種超世俗的學理要求下綰合。          <blockquote>


    魏晉之際,則先求孔子與莊老之綰合。【裴徽問王弼:“無者誠萬物之所資,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於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為訓,故不說。老子是有者,故恒言無,所不足。”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弼與不同,以為“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王衍問阮修,老莊、聖教同異,對曰:“將無同。”衍辟之為掾。世謂之“三語掾”此皆當時要求綰合孔子於超世俗之學理之證。直至郭象注莊猶爾。】        </blockquote>


    東晉名族,並多信持“天師道”。          <blockquote>


    史稱王氏世事“五鬥米道”。王羲之既去官,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裏。郗愔xiyin事天師道,與羲之、【愔姊夫。】許詢俱棲心絕穀,修黃老之術。【其子超轉奉佛。】王凝之信道彌篤,孫恩【亦世奉五鬥米道而作亂。】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遂為恩所害。殷仲堪少奉天師道,精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桓玄來攻,猶勤請禱。此等名士,皆理解超卓,而猶信此等道術者,蓋彼輩於世俗事既不肯多所盡力,則個人的私期求自難舍棄。【個人不投入大人群。則必求投入大自然。】故超世必希長生,猶幸其術之一驗;否則鼓琴燒香,常樂我淨,亦與彼輩私生活之閑適相諧。【孫策雲:“昔南陽張津,為交州刺史,嚐著絳帕頭,鼓琴燒香,讀邪俗道書,雲以助化,卒為南夷所殺。”絳帕猶黃巾之類,是此教以鼓琴焚香為事之證。】        </blockquote>  <blockquote>


    又其道須自首過失,【王獻之遇疾,家人為之上章,道家法應首過,問其有何過失。對曰:“不覺,唯憶與郗家離婚。”是其教有首過之證。】凡度出世生活者,必以此為調節。【經營世務,過則改為,其良心上之罪惡感,常不如超世離群者之迫切。】且此等求長生、樂清淨、自首過失諸端,亦複與當時門第之克綿其世澤者有補。【彼輩既不經營世務,又安富累世,而能清淨自守者,固為於莊老玄理薄有所得,亦由此等外正的律行,有以助之。將來之轉而佞佛,理亦有由是者。】守之既有素,一旦臨禍變,則亦惟有乞靈以自慰也。【如王凝之、殷仲堪。】        </blockquote>


    可見當時南方名士,彼輩對國家民族,政教大業,雖盡可捉塵清談,輕蔑應付,然涉及其個人私期求,則仍不免要乞靈於從來方術之迷信。這一種風氣,直要到宋、齊以下,始漸漸消失,而其時則佛教思想遂一躍而為時代之領導者。【兩晉以清談說莊老;宋、齊以下,則以佛義說莊老。】    <h4>三、魏晉南北朝時代之佛教</h4>


    佛教入中國,遠在東漢初年,或尚在其前。          <blockquote>


    漢明帝永平中,遣使往西域求法,其事始見於牟子理惑論及四十二章經序等書,是為我國向所公認佛教最先之傳入。或其事尚可前溯,然要之於中國社會未見影響。        </blockquote>


    惟佛法之流布,則直到漢末三國時代而盛。其時則多為小乘佛法之傳譯,高僧多屬外籍。          <blockquote>


    如安世高、支棲迦識、康僧會之類是也。中國僧人見於慧皎高僧傳者以朱士行為最早,然已在三國時。知其先佛法極少與中國上流學術界相接觸。        </blockquote>


    東晉南渡,佛學乃影響及於中國之上層學術界,其時則僧人與名士互以清談玄言相傾倒。          <blockquote>


    如竺法深、支道林其著也。殷浩北伐既敗,大讀佛經,欲與支道林辯之。孫綽以名僧七人匹竹林七賢。【道賢論。】此名士與僧人合流之證。故深公評庾亮,謂:“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鬥許。”庾冰創議沙門宜跪拜王者;桓玄繼之,並主沙汰沙門。【至宋、齊,此二議皆曾為朝廷采納。】庾、桓兩家,固與名士清談氣味不相投。可知東晉僧人,實與名士站在同一路線,一鼻孔出氣也。        </blockquote>


    直到南朝,梁武帝信佛,而佛法遂盛極一時。          <blockquote>


    其時京師寺刹,多至七百。宮內華林園,為君臣講經之所;宮外同泰寺,為帝王舍身之區。【粱武帝三度舍身入寺,與眾為奴,群臣以一億萬錢奉贖。南齊竟陵王,亦先有其事。此後陳武帝幸大莊嚴寺舍身。陳後主即位年,亦在弘法寺舍身。】為無遮大會,道、俗會者五萬。【中大通元年。】郭祖深輿櫬上疏,謂:“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則皆畜養女。天下戶口,幾亡其半。恐方來處處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複國有。”荀濟亦上疏雲:“傾儲供寺,萬乘擬附庸之儀,肅拜僧尼,三事執陪臣之禮。寵既隆矣,侮亦劇矣。” 【此等皆由大群體政治觀點排斥佛教,即唐代韓愈亦然。反而論之,大群體政治有辦法,佛教自會衰落,則為宋代歐陽修之本論。自理學家起,則是為新儒學。】        </blockquote>


    以前的名士們,感世事無可為,遂由研玩莊老玄學而曲折崇信佛法。現在如梁武帝,則是大權在握,正可展布,卻由崇佛而致世事敗壞。【以前如阮籍、嵇康等,皆是政治上不得誌,遂轉向莊老。梁武帝高踞帝位,豈得崇奉出家人法?】


    北方五胡君主,崇佛尤殷。最著者為二石【勒與虎。】之於佛圖澄。          <blockquote>


    五胡雖染漢化,其淺演暴戾之性,驟難降伏,一旦錦衣玉食,大權在握,其臨境觸發,不能自控製者,最大有兩端:一曰好淫,二曰好殺。惟佛法,適如對症之藥。人自慕其所乏,故五胡君主於佛法所嚐雖淺,而敬信自深。高僧傳謂:“竺佛圖澄【西域人。】憫念蒼生,常以報應之說,戒二石之凶殺,蒙益者十有八、九。” 【支道林謂:“澄公以石虎為海鷗鳥。”】        </blockquote>  <blockquote>


    又五胡君主,自謂本胡人,當奉胡教。高僧傳又謂:“佛圖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中書著作郎王度奏禁之,石虎下書曰:‘度議佛是外國之神,非天子諸華所宜奉。朕生自邊壤,君臨諸夏,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所應奉。’” 【遼、金、元、清四朝奉佛,皆帶有此兩因緣。】        </blockquote>


    稍後至姚興迎鳩摩羅什,而北方佛法如日中天。          <blockquote>


    羅什,龜茲人。苻堅先命呂光將兵西征,欲迎之,適堅被殺,羅什停於涼州。直至姚興敦請始來。興既托意佛道,公卿以下,莫不欽附,自遠至者五千餘人,坐禪者有千數,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blockquote>


    大乘經典之宏揚,亦多出其手。【高僧傳:“什在長安譯經三百餘卷。僧佑著錄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自此以往,佛學在中國,乃始成為上下信奉的一個大宗教。


    原佛學流行,固由於當時時代之變動,而尚有其內在之條件。


    第一佛法主依自力,不依他力。          <blockquote>


    世界諸大宗教,率本天帝神力,惟佛教尊釋迦,則同屬人類。此與中國儒家,尊崇人文曆史、敬仰古先聖哲之教義大同。亦複與道家徹底破壞天神迷信之理論不相違背。釋迦之可尊,在其“法”,故佛家有“依法不依人”之教。當知得此大法者不止釋迦一人,故佛書屢言“諸佛”,又言“人皆有佛性”,則盡人皆有可以成佛之理,此與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義又相似。        </blockquote>


    第二佛法主救世,不主出世。          <blockquote>


    諸教率向往塵俗以外之天國,故其精神率主出世,而又同時亦兼帶一種濃重的個人主義。佛法雖亦主有一“涅盤”境界,但同時主張“三世因果輪回報應”。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故主於當身修行,勇猛精進。又佛義主張“無我”,一切以因緣和合為法,故“眾生不成佛,我亦不成佛”。又曰:“生死即涅盤,煩惱即菩提。”如是則成為一積極的救世主義者。此與諸教主張個人出世、以大國為樂園者自別,亦複與中國莊老道家一派有厭世、玩世意味者迥異;此又與儒家側重大群主義之人文教相似。        </blockquote>


    故佛教在其消極方麵,既可與中國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積極方麵,亦可與中國儒家思想相會通。          <blockquote>


    其時名德高僧如慧遠、僧肇之徒,皆精研莊老義,而釋道安二教論【廣弘明集卷八。】乃抑老於儒下。此後竺道生“一闡提亦具佛性”與“頓悟成佛”之說,更為與儒義相近。謝靈運和之,其與諸道人辨宗論【廣弘明集卷十八。】以孔、釋兩家相擬立論。而孫綽喻道論乃謂牟尼為“大孝”,“周、孔即佛,佛即周、孔”。是其時名士僧人,又俱黜老崇孔。故其先兼通老、釋,至是乃並擬儒、佛。此種界線,大體相當於晉、宋之際,可以僧肇與生公時代為劃分。        </blockquote>


    而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積極的正因,則由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忱是也。          <blockquote>


    其間品德學養尤著者,如道安,【常山扶柳人,師事佛圖澄,居河北,後南投襄陽,遂赴長安而卒。道安為中國一個嚴正的佛徒,(其先如支道林等,隻是出家的名士。)其徒眾南北分張,始為佛教樹獨立之地位。】如僧肇,【京兆人,師事鳩摩羅什,為什門四大弟子之一。早死,其所著肇論,為極精卓之佛教論文。如慧遠,雁門樓煩人,道安弟子,高隱廬阜,始開佛教講壇,為南朝佛教大師。】如法顯,【平陽武陽人,西行求法,先後凡十五年,為我國至印度第—僧人,足與後來玄奘西行相媲美。】如竺道生;【钜鹿人,學於鳩摩羅什,亦什門四大弟子之一也。後為南方佛教大師。】此等皆以極偉大之人格,極深美之超諧,相望於數百年之間。        </blockquote>  <blockquote>


    蓋以當時中國政教衰息,聰明誌氣無所歸向,遂不期而湊於斯途。此皆悲天憫人,苦心孤諧,發宏願,具大力,上欲窮究宇宙真理,下以探尋人生正道,不與一般安於亂世、沒於汙俗,惟務個人私期求者為類。故使佛教光輝,得以照耀千古。若僅謂佛講出世,與一時名士清談氣味相投;而社會民眾,亦以身丁荼毒,佛講未來,堪資慰藉;並出家可以逃役,即獲現實福益。凡此種種,固亦當時佛法盛行之世緣,然論其主要原因,則固在彼不在此。        </blockquote>


    故當時之第一流高僧,若論其精神意氣,實與兩漢儒統貌異神是,乃同樣求為人文大群積極有所貢獻。惟儒家著眼於社會實際政教方麵者多,而當時之佛學高僧,則轉從人類內心隱微處為之解紛導滯,使陷此黑暗混亂中之人生得寧定與光明,則正與儒家致力政教之用心,異途同歸也。【惟此等高僧,亦多興起於北方,南方則受其波及而已。】    <h4>四、北方之道佛衝突</h4>


    佛教來中國,最先乃依附於莊老道家而生長。但南渡後的學者,已漸漸由莊老義轉向佛教。【其著者,如當時名士群從支道林逍遙遊義,而不從向、郭舊義,即其一證。詳見世說新語。】其後則道教又模仿佛教,亦盛造經典儀範,而逐漸完成為一種新道教。【為此工作之尤著者,為宋代之陸修靜。】


    於是道、佛兩教遂開始互相競長,而至於衝突。但在南方,一輩名士世族,本在一個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所需要者,乃為一種學理上之自己麻醉、自己慰藉。彼輩在其內心,本無更強的衝動力,所以南方佛學多屬“居士式”。其高僧亦與隱士相類,如慧遠、生公之類是也。


    即如梁武帝,崇信佛法達於極點,其在政事上亦僅有貽誤,並無鬥爭。


    故在南方之所謂道、佛衝突,大體僅限於思想與言辯而止,【如顧歡道士夷夏論之類足也。】與政治實務更無涉。


    在北方則不然。當時北方是一個強烈動蕩的社會,一切與南方自別。故南方人乃在一種超世絕俗的要求下接近佛法,北方則自始即以佛法與塵俗相糾合、相調洽。【如二石之於佛圖澄,苻、姚之於鳩摩羅什,其內心動機,便與梁武帝不同。】


    而北方高僧,其先亦往往以方術助其義理,【如佛圖澄常以方術歆xin動二石,羅什亦通陰陽術數。】遂與北方舊學統治經學而羼以陰陽家言者【即東漢以前風氣。】相糾合。【若南方則以莊老清淡與佛義和會,正猶南方經學亦盛染清談氣味也。】


    至北魏太武帝時,遂以實際政洽問題,而引起道、佛之強烈鬥爭。          <blockquote>


    崔浩【清河人。】父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為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自傷。其詩以嬰罪不行於世;及浩誅,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則浩之家門,必父子相傳,有一種種姓之至感矣。【北方士大夫大都有此,須深觀。】        </blockquote>  <blockquote>


    浩見王慧龍,數稱其美,司徒長孫嵩不悅,言於太武,以其嗟服南人,則有訕鄙國化之意。太武怒責之,浩免冠陳謝得釋。從弟崔模,雖在糞土之中,禮拜形像,浩笑曰:“持此頭顱,不淨處跪是胡神邪?”浩大欲整齊人倫,分明姓族。【惟此可以維持當時北方之中國文化。】        </blockquote>  <blockquote>


    外弟盧玄勸之曰:“創製立事,各有其時,樂為此者,詎幾人也?宜三思之,”浩不納:則崔浩之為人及其意氣,居可見矣。浩既博覽經史,精通術數,而性不好莊老之書,【史又稱:“浩父疾篤,浩乃剪爪截發,夜在庭中,仰禱鬥極,為父請命,求以身代。”浩之為學,蓋上承兩漢,以儒生而兼陰陽術數,不樂魏、晉以下之莊老清談。此即北方當時之舊學派也。】        </blockquote>  <blockquote>


    遇寇謙之,【謙之父修之,為苻堅東萊太守,其地正為齊土道術盛行之地,寇家蓋亦世傳其教者。謙之自謂遇太上老君,命之繼天師張陵之後。】每與浩言,聞其論治亂之跡,常自夜達旦,【可見浩之熱心政治。】因謂浩曰:“吾行道隱居,不營世務,忽受神中之訣,今當兼修儒教,輔助太平真君,繼千載之絕統。【黃老道術,本注意政治問題;兼修儒教,即成秦、漢陰陽學家路脈矣。此是寇、崔學術接榫處。】而學不稽古,臨事闇昧,卿為吾撰列王者治典,並論其大要。” 【此是黃老與莊老大異處。黃老注意政治,有需稽古,於是有陰陽家五德終始之論出。莊老僅為私人生活著想,自然無需稽古,即不要曆史往跡,因此與陰陽家判袂。(佛家亦不重曆史,因道、佛皆欲解化人類歸自然,不欲凝人類成群體。)今隻看寇謙之與陸修靜兩人之事跡,便可見南北、雙方道教精神之不同,並亦可以由此推想南、北雙方之佛救精神,以及一切政教實況也。】        </blockquote>  <blockquote>


    浩乃著書二十餘篇,上推太初,下書秦、漢變弊之跡。【此等全是陰陽家以曆史講法製因革之舊路徑。】浩因上疏太武曰:“臣聞聖王受命,則有天應。而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末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燦然,清德隱仙,不召自至。斯誠陛下侔蹤軒黃,應天之符也。”拓拔燾欣然,乃始崇奉天師,【寇謙之。】遂改元為太平真君。【“太平”二宇,即源本秦、漢陰陽家言:漢未有太平經。此後北魏每帝即位,必求符籙,以為故事,而又信佛法。此如梁武帝信佛法,同時亦受陶弘景圖識。以佛法僅重出世福利,帝王世業不得不借靈於道家(黃老一派)之符籙也。】        </blockquote>  <blockquote>


    自是遂有“諸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詔。【太平真君七年。】蓋陰陽學家一麵有其應天受命之說,一麵又有其長生久視之術,足以歆動時君,使其接受聽行彼輩所預擬的一套曆代帝王變法創製必然因革【即“五德終始”。】之順序,而變法創製;彼輩遂得為王者師,而遂其政治上之另一種期求。【西漢陰陽學家即爾。】        </blockquote>  <blockquote>


    北方學者,飽經兵荒胡亂,始終不忘情於政治上之奮鬥,【此為與南方士族絕不相同處。】崔浩即其一例。【王猛死,苻堅下詔為之“增祟儒教,禁老莊、圖讖之學”,與崔浩可謂跡異心同。後崔浩為修國史被殺,時高允(信佛)與浩同修國史;觀允傳,知浩史頗稱實錄,死非其罪。宋書柳元景傳渭:“拓拔燾南寇汝、潁,浩密有異圖,謀泄被誅。”此恐南朝傳聞亦有未的。大抵如王猛、崔浩之倫,皆欲在北方於擁戴一異姓主之下而展其抱負者。(猛之未肯隨桓溫南歸,殆知來南之無可展布耳。)浩則樹敵已多,得罪不專為修史也。】        </blockquote>


    相應於此種情勢下的北方僧人,亦常在政治、經濟上切實自占權地。          <blockquote>


    崔浩於毀法四年後被誅。太武卒,文成帝立,佛法又興。【佛法之廢,積凡七年。】主其事者為沙門師賢【廚實國人。】輿曇曜。【涼州僧人。】魏書釋老誌:“曇曜奏:平齊戶【討平青、齊所徙民戶。】及諸民,有能歲輸穀六十斛入僧曹者,【師賢為“道人統”,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僧曹即僧官之曹也。】即為‘僧祇戶’,粟為‘僧祇粟’。儉歲賑給饑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官奴,以為‘佛圖戶’,供諸寺掃灑,歲兼管田輸粟。高宗並許之。於是僧祇戶、粟及寺戶,遍於州鎮。”【如是則僧寺自有力量,別成一種封建勢力。是北方僧人始終不脫經營世務之興趣,亦因非此不足自存也。】        </blockquote>


    自此朝廷上下奉佛,建功德,求福田饒益,造像立寺,窮土木之力。【此為北朝崇佛特征,與南朝偏重義埋思想者微有別。今存大同雲崗及洛陽龍門石窟造像,猶可見其時北方佛教藝術之超卓及其氣魄之偉大。又按:北方自羅什逝世,研尋義理之風即衰,高僧則尚禪行,如曇曜即以禪業見稱,敦尚實際行業,為北方佛門一貫風格也。】僧人亦代有增加,茲據釋老誌表如下:                           北魏佛寺僧人表                    年代        寺數        僧尼數        附注                    孝文帝—太和元年


    平城…約百所


    四方…六、四七八


    平城…二千餘人


    四方…七七、二五八人                  太和十年,遣僧尼還俗者一、三二七名。                    宣武帝—延昌中          天下…一三、七二七          徒侶益眾                            孝明帝—神龜元年          洛陽…五百                    魏末—正光以後,天下多虞,王役尤甚,所在編民,相與人道,假慕沙門,實避調役。


    洛陽…一、三六七(迦藍記)


    天下…三萬有餘                    天下…二百萬        佛經流通,大集中國,有四一五部,合一、九一九卷。


    甚至沙門謀叛之事亦屢見。


    孝文延興三年,有慧隱;太和五年,有法秀;太和十四年,有司馬惠禦。宣武永平二年,有劉慧汪;永平三年,有劉光秀;延昌三年,有劉僧紹;四年,有法慶。孝明熙平二年,有法慶餘黨。四十餘年中,沙門謀亂者凡八見。


    北齊僧眾,其勢仍盛。          <blockquote>


    天保五年,文宣帝詔問秀才對策,及於沙汰釋、李,【文見廣弘明集。】謂:“緇衣之眾,參半於平俗;黃服之徒,數過於正戶。國給為之不充,王用因此取乏。積競由來,行之已久。頓於中路,沙汰實難。”        </blockquote>


    而北周則道、佛衝突再起,在武帝時,又有魏太武以來第二次之毀法舉動。然其事則實已自道、佛之爭,轉而為佛、儒之爭矣。【此種意味,實沿崔、寇而來,惟此益臻明顯耳。】          <blockquote>


    北方佛、道衝突,始終暗波未斷。至武帝時,衛元嵩上書【事在天和二年。】請立延平大寺:【此下皆譬說,即建立一理想的地上王國,以代天下之佛國也。】“容貯四海萬姓,不勸立曲見伽藍,偏安二乘五部。無選道俗,罔擇疏親。以城隍為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為聖眾。則六合無怨紂之聲,八荒有歌周之詠。飛沉安其巢穴,水陸任其長生。”衛雖佯狂不經,此疏卻有力量,蓋正指出了儒、佛兩家的根本相異點。【儒在融個我入大群、佛在脫大群完個我。】        </blockquote>  <blockquote>


    武帝本有誌於“舍末世之弊風,蹈隆周之睿典”,【即位元年下詔。】遂入衛言。【屢集百僚及沙門、道士等討論三教先後。】至建德三年,乃下敕:“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悉令還俗。” 【周書本紀。】“三寶福財,散給臣下;寺觀塔廟,賜給王公。” 【廣弘明集。】        </blockquote>  <blockquote>


    及建德六年周滅齊,武帝入鄴城,召僧人赴殿,帝謂:“六經儒教,弘政術,禮義忠孝,於世有宜,故須存立。佛教費財,悖逆不孝,並宜罷之。” 【僧眾五百,默默無聲,俯首垂淚。】有爭者,帝謂:“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無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廢之。”【廣弘明集。以周武帝此等語還視石虎所雲,可知北方社會之前後大不同矣。】當時謂:“前代關山西東數百年來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掃地悉盡。融括聖容,焚燒經典。八州寺廟,出四十千;三方釋子,減三百萬,皆複軍民,還歸編戶。” 【房綠。】        </blockquote>


    此後北方的政治情態,慢慢恢複到秦、漢大一統的傳統局麵,而東漢、三國以下相應於分崩離析而一時崛起的兩種新宗教,遂亦漸漸失其在社會上真實的力量,而退處於他們較不緊要的地位。    <h4>五、隋唐時期佛學之中國化</h4>


    隋、唐盛運複興,其時則佛學亦有新蛻變。教養精神,逐漸中國化;而佛法重心,亦逐步南移。          <blockquote>


    南北朝佛學,北尚禪行,南重義解,周武毀法,北方禪宗亦避而至南。所謂“佛學中國化”運動,亦至是始成熟。其後禪學崛興,則全以南方為策源地。        </blockquote>


    舉其要者,則有天台、【起北齊慧文,傳南嶽慧思,又傳天台智顗yi,適當隋代,而天台宗遂大盛。此後有灌頂(五祖)、左溪(八祖)、荊溪(九祖),己值中唐。】華嚴、【起唐杜順,再傳至賢首(三祖)、澄觀(四祖)、宗密(五祖)。】禪宗【起達摩,經慧可、僧璨、道信、弘忍至慧能(六祖)而正式成立,當唐武後至玄宗時。】三家。


    今若以魏晉南北朝佛學為“傳譯吸收期”,則隋唐佛學應為“融通蛻化期”。          <blockquote>


    佛法在中國,應可分三時期。初為“小乘時期”,以輪回果報福德罪孽觀念為主,與中國俗間符錄祭祀陰陽巫道,專務個人私期求者相依附,此第一期也。自道安、鳩摩羅什以下,宏闡大乘。先為“空宗”,(此始印度龍樹。羅什來中國,盡譯三論。【十論、百論、十二門論。】至隋代嘉祥大師吉藏,而南地三論宗於以大成。)次及“有宗”,(此始印度無著、世親兄弟。此宗之盛行於中國較遲,直至玄奘西行,受法戒賢,歸而傳之窺基,而此宗始大盛。是名法相宗,亦名唯識宗。其入中國,亦稱慈恩宗,以窺基住慈恩寺也。然此宗大盛,固在唐初,而唯識經典之傳譯,則已先而有之矣。)是為“大乘時期”。時則以世界虛實、名相有無之哲理玄辯為主,與中國莊老玄言相會通,此為第二時期。若台、賢、禪諸宗之創興,則為第三時期。其一切義理,雖從空、有兩宗出,而精神意趣、輕重先後之間,則不盡與印度之空、有兩宗同。今若以小乘佛法為宗教,大乘佛法為哲學,則中國台、賢、禪諸家特重自我教育與人生修養。小乘徧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中國台、賢、禪諸宗則偏行、偏證。是其蛻變處也。故必有台、賢、禪三家興,而後印度佛法乃始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相融洽、相和會。        </blockquote>


    而尤以禪宗之奮起,為能一新佛門法義,盡泯世、出世之別,而佛教精神乃以大變。          <blockquote>


    禪宗自稱“教外別傳”,不著言語,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而其後推演愈深,乃至無佛可成,無法可得,無煩惱可除,無涅盤可住;無真無俗,本分為人,嗬佛駡祖,得大解脫;如是則世、出世之界劃盡泯,佛氏“慈悲”乃與儒家之“仁”,同以一心為應世之宗師。故論綰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其功必歸於禪宗也。        </blockquote>


    蓋當隋、唐盛世,政教既複軌轍,群體亦日向榮,人心因而轉趨,私人之修行解脫,漸退為第二義,大群之人文集業,又轉為第一義。傑氣雄心,不彼之趨而此之歸,則佛門廣大,乃僅為人生倦退者逋逃之一境。【唐賢多信佛,而意味與東晉、南北朝名士大異。東晉以下必以佛義自安於靜退;唐賢則功業煊赫之餘,乃轉依佛法求歸宿也。】


    繼此而開宋儒重明古人身、家、國、天下全體合一之教,一意為大群謀現實,不為個己營虛求。人生理想,惟在斯世,而山林佛寺,則與義莊、社倉同為社會上調節經濟、賑贍貧乏之一機關。【此種情勢,自唐中葉以下即日趨顯著。元和以來,累勅天下州府不得私度僧尼。李德裕論奏徐州節度使王智興“於所屬泗州置僧尼戒壇,江、淮之民,戶有三了,必令一丁落發,意在規避王徭,影庇資產。臣於蒜山渡點其過者,一日一百餘人。訪聞泗州置壇次第,凡僧徒到者,人納二緡,給牒即回,別無法事。若不特行禁止,比到誕節,計江、淮以南,失卻六十萬丁壯,此事非細。”即日詔徐州罷之。及唐武宗會昌五年,惡僧尼耗蠹天下,毀寺四千六百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毀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餘萬人。杜牧杭州新造南亭子記謂:“良人枝附為使令者,倍僧尼之數,奴婢口率與百畝,編入農籍”,蓋為北周以來第三次著名之毀法也。五代周世宗顯德二年又勅廢天下寺院,存者二千六百九十四,廢者三萬三百三十六,見僧十萬餘,尼一萬餘。北宋以下,義莊、社倉等社會事業逐次發達,佛寺亦不為惟一的貧窮藏身之所,佛寺之收容量亦減,而國家毀法之事亦益少見矣。】


    此下佛、道兩教事跡,乃不複足以轉動整個政治社會之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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