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國史新論》再論中國社會演變近人治學,慕效西方,每好分別以求。如治史,從政治史外又必分出經濟史、社會史等,條分縷析,可至一二十種以上。然合固可求其分,分亦必貴於能合。中西雙方曆史,本非先有限定,必走同一道路。


    如言社會史,中西顯相異,進程亦不同,治史者必強納之於一型。馬克思分西方社會為農奴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社會諸階層,此據西方史立論,其是否盡當且勿究,但國人治中國史,何時為農奴社會,何時為封建社會,爭辨紛紜,莫衷一是。惟中國社會,顯未走上西方道路,則已明白無疑。而國人遂群認中國至今仍是一封建社會,相當於西方之中古時期,一時若幾成定論。


    餘嚐謂中國古代有封建政治,與西方中古時期之封建社會有不同。中國封建政治,遠自夏、商迄於周代,已有長時期之演進。其前亦如西方曾有農奴社會與否,古史渺茫,可勿究。而在夏、商、周三代封建政治下,固亦可稱其時乃一封建社會,顯分貴族、平民兩階層。但平民決非農奴,此就西周一代種種文獻足可證。而在貴族、平民兩階層間,又有一中間階層,此即當時之所謂“士”。《管子》書起於戰國,其書中已明白提出士、農、工、商四階層。餘故謂中國社會自春秋戰國以下,當稱為“四民社會”。而自戰國以下,又遞有演進,仍可續加分別,以見與西方社會之進程有不同。


    士之一階層,起於何時,暫不詳論。然如管仲、鮑叔牙在齊桓公時,其出身顯非貴族而當係一士。在此以前,亦尚有士。以後更層出不窮,至孔子而士之地位始確立。後人又稱之曰儒。《說文》:“儒,術士之稱。”可見儒即士。術士猶雲藝士。禮、樂、射、禦、書、數為當時之六藝,能通一藝以上,即可上通貴族階層,以供任用,甚至可當國政,為卿相。一部《春秋左氏傳》中,自管仲至孔子,其他尚多其例,茲不列舉。


    儒之後有墨,墨亦士,其自稱則曰兼士。儒、墨以下,百家競興,亦皆屬士。因於士階層之興起,而貴族階層漸趨沒落。我故名戰國時期曰“遊士社會”。至秦滅六國,封建政治終歇,繼起者為郡縣政治,而社會則仍為一遊士社會。就秦而言,擢用東方遊士,遠自商鞍、範睢、蔡澤,迄於呂不韋及其賓客,皆遊士。李斯為相,亦遊士。蒙恬為將,其先世由齊來,亦一遊士。博士官七十人皆遊士。秦始皇帝之一朝,概多遊士。贏姓貴族不見有掌握政權者。其太子扶蘇,亦在蒙恬軍中。然則縱稱秦代為專製政治,而其決非貴族政治則可知。政治影響社會,社會亦影響政治。其時中國乃為一遊士社會,政府亦莫能自外。即論秦之統一天下,其主要動力,亦在六國之遊士,而不在秦之貴族。


    漢高祖崛起,當時之從龍集團,實亦一士集團。能通一藝即為士,不分文武,蕭何、韓信皆士。張良、陳平更當稱為士。叔孫通、婁敬、陸賈、酈食其之徒,亦何莫非士。即如商山四皓,亦顯屬士。漢高祖不明時變,乃欲恢複古代之封建,非劉氏不得王,非軍功不得侯,尚欲成立一貴族與軍人配合之政府。其意亦何嚐不想劉氏一姓世世為王,以迄於萬世。就此一層言,漢高祖之政治意識,實較秦始皇帝為遜。惟高祖以平民為天子,與皇帝之以貴族傳統為天子者究不同。後人獨稱漢初為平民政府,其實如呂不韋、李斯、蒙恬之倫,皆平民躍起。故秦始皇帝時已非一貴族政府,漢高祖何得再創一貴族政府。其事之終不可久可知。


    漢初分封,異姓王倏加誅滅。同姓諸王中遊士麇集,尤著者,在南如淮南王安,在北如河間王德,群王歸附,較中央政府為盛。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已平。武帝時,中央政府之規模體製,亦不得不變。最主要者,厥為將開國以來貴族軍人之混合政權,明白轉變為此下之士人政權。其先非封侯不得相,而武帝拜公孫弘為相,乃特封為平津侯。公孫弘乃東海一牧豕翁,治《公羊春秋》,膺賢良之薦入政府,非貴族,非軍人,以社會上一士的身份而為相。


    武帝時又始建太學,太學生出身,高者為郎,低者為吏。郎為王宮侍衛,吏乃地方政府之科員。為吏有成績,重得進身為郎。然後由郎再獲分發出任朝廷內外各官職。由於此一製度,自漢宣帝以下,凡為相者,乃無一非由士出身。朝廷內外官僚,皆由士充之。故漢代政府,由武帝以下,乃確然成為一士人政府。高祖意欲恢複封建政權之意想既失敗,而漢武以下,天下歸於一統,遊士亦匿跡。故餘特稱漢武以下為“郎吏社會”。雖屬創說,明有史證。


    其先自儒、墨興起,遊士已代貴族階層而為社會領導之中心。自秦始皇與漢武帝,在上之政府皆無法轉變此趨勢,乃不得不正式成立士人政府以與社會相因應。故當時之社會既不得稱為一封建社會,當時之政府,亦不得稱為一專製政府,此皆有史實作證,不得空以名詞相比附。


    當時太學教育,乃以五經博士儒家思想為主。社會農村中一士,由太學生轉為郎吏,膺任政府官職。退而在野,則敬宗恤族,以養以教,不僅止於其一家之門內。此種宗族觀念,遠自封建時代傳遞而來。自儒家言之,固亦不得謂之非。黃金滿籯,不如遺子一經。世代傳經,即可世代為卿相。於是雖無世襲之貴族,而逐漸形成了世襲之士族。


    士族形成,在東漢之晚季。下至三國,中央政府崩潰,郎吏社會亦轉成為門第社會。如袁紹一家,其先四世三公,即為一大門第。又如諸葛亮,其先家世二千石,亦一大門第,故兄弟三人,分在魏、蜀、吳三國,皆知名。其他不勝列舉。惟曹操崛起寒微,對門第深抱忌刻心,孔融、楊修、荀或,凡出門第,皆遭忌見禍,然亦終無奈於社會之大勢。故魏、晉轉移,而政府亦漸由門第操縱。此下東晉、南北朝,政府更迭,而門第旺盛,不隨政治而搖動。餘故稱此時期為“門第社會”。


    門第社會遠始於晚漢,直迄唐之中晚而始衰,綿亙當曆七百年以上。門第特權,初非由政府規定,與以前封建不同。又經亂世,如三國分裂,東晉偏安,五胡雲擾,南朝之遞禪,北朝之分東西,南北政權又相繼亡滅,隋代亦繼之顛覆。政治局勢極度動蕩,南方門第支撐於長江一帶之新造區域,北方門第則崎嶇於胡族政權下,而始終保其存在。及至唐代統一,盛運再臨,而門第仍屹立。此當有其所以然之故。


    餘曾有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係一長文詳論其事。蓋此一時期之門第,不僅能自保,而中國傳統文化亦賴以維係。兩漢經學以外,文學、史學,莫不有繼續茁長之勢。政治亂於上,而社會定於下。自漢迄唐,曆史民族生命之護養,亦胥當時門第之力。縱謂當時門第,乃一種變相之貴族,然固不得加以輕視。


    近人率以莊老清談與當時門第並為一談,此亦不然。門第維係,斷非清談之業績。清談僅在東晉南朝門第中有此一姿態。北朝及隋、唐,清談顯不占地位。故欲深究當時門第之共同實質與其一貫精神,斷當自中國傳統文化中求之,而儒學尤其一要端。要之,門第乃形成於士族,門第中人,亦皆中國傳統社會中之所謂士,上接兩漢,下啟隋唐。中國仍為一四民社會,士之一階層,仍為社會一中心。會合政治史學術史而融通一體求之,則當時之所謂士,率多囿於門第,有其一種特殊之形態與風格,其不同僅在此。


    再換言之,當時所謂士,或偏安於南方,或胡漢合作於北方,或努力於再創統一盛運而更加以發揚光大如隋、唐,其主要人物,多數皆產生於門第中。當時門第中人,決不當劃出於中國傳統社會領導中心士之一階層之外。此一義,斷當加以深沉之認識。


    至於門第內容,細言之,有晚漢、三國、西晉,東晉、南朝,五胡、北朝,隋、唐時代之四種分別相,亦當探討其相異所在,更進而求其會通合一。又進而求其與前漢後宋,一貫相承之所在。此當從社會史、政治史、學術史會合求之。知其分,又當知其合。知其變,又當知其常。固不得因此時期有門第存在,而遽目之為猶是一封建社會。


    及唐之中晚,北方藩鎮割據,朝廷以詩賦文學取士,門第傳統終於衰滅。繼之者為進士輕薄。其時之所謂士,既失門第護養,又無朝廷公家特施教育之培植,大體上,已失其所以為士之內在精神。而社會亦失其領導中心,政治學術相次潰敗,唐亡而五代繼起。就曆史形勢言,晚唐與五代十國,斷不能與晚漢以至三國之一段時間相提並論。中國曆史自秦以下,亦不斷有衰亂世,但亦不得謂之黑暗世。若必求中國曆史上之黑暗世,則惟晚唐與五代,差可當之。其時,政治亂於上,學術衰於下,士之一領導中心已失其存在,而傳統社會則猶未徹底崩潰。尤其在南方十國中,社會基礎尚未大變,文化命脈尚未全絕,惟在極端搖動中。無以名之,則姑可名之曰“黑暗社會”。


    宋代興起,政治粗安,朝廷乃知極端以養士尊士為務。然就中國曆史言,傳統的士階層之正式複興,則已在宋興六七十年後。教育界有胡瑗,政治界有範仲淹,必待此兩人出,乃重見有中國傳統之所謂士。然其時社會已不再有門第,政府以考試取士,而進士皆出自白衣。此一形勢,直至清末,餘特為定名“白衣社會”。白衣率從農村中崛起,其形勢略同於漢武帝之時。所不同者,政府考試製度已大為開放,民間又有印刷術發明,書籍流布,較前遠易。故兩漢察舉製度興起以後有門第,而宋代士階層複起,終不能再有門第形成。


    其時民間學術傳布,印刷術之外,複有書院講學。印刷術與書院,均已遠起於唐代。而在社會上發生大影響,引起大作用,其事則始於宋。宋代政府貧弱,遠不能與唐相比,而社會學術之盛,則唐亦不能媲於宋。南宋政府益貧弱,而學術轉益興盛。


    蒙古入主,政治形勢大變。其時學者,即傳統之所謂士,相率杜門不仕,而隱於民間,以講學為務。書院之盛,上淩宋,下躐明。宋以下一千年來之書院林立,惟元最盛,莫與倫比。故元代之學術,經史文學,縱不能繼步兩宋,然較之明代,則未見遠遜。元代初期如黃東發、王厚齋、胡身之、馬端臨,皆不愧為曠世巨儒。中國曆史上亡國時代,惟元初學術最盛。明代開國,如劉基、宋濂之徒,亦皆培養於元代。論其規模,亦未遜漢、唐、宋諸代之開國,而抑若猶有過之。明代科舉之製,亦承襲於元。所定《四書大全》、《五經大全》,為科舉標準者,亦自元抄襲。故在元代,政治大變於上,社會固未隨之大變於下。學術文化傳統依然如舊。其時己無門第,而白衣之士階層,仍不失其為社會之領導中心。士階層憑何力量而得如此,此當從胡瑗、範仲淹以下,在學術之潛在精神中,求其深源。而濂、洛、關、閩理學之貢獻,亦自可見。


    滿清入關,明遺民誌節之高抗,學術之深邃,一時人物蔚起,聲光炳煥,尤過於元初。曆代政權更迭之際,殆無其匹。政府亡於上,顧亭林謂之是亡國。而社會士群,則仍能存天下於下。中國曆史文化依然保存其大傳統。清廷異族政權雖控禦中國逾兩百四十年之久,然中國社會則依然凝固,精神猶昔,文物遞盛,直接間接,莫非明遺民所賜。清末辛亥以前,國人倡導革命,即以明遺民為號召。尤著者,乃見於當時群相誦讀之《國粹學報》。風聲所播,人心奮昂,影響深厚,遠較宣傳西方美、法革命為尤過。下層社會之影響上層政洽,自本自根之文化傳統,較之外在影響之鼓舞散動,其為力之宏大,收效之迅速,即此可見。


    如上所述,中國自古代封建貴族社會移轉而成四民社會,遠溯自孔子儒家,迄於清末。兩千四百年,士之一階層,進於上,則幹濟政治。退於下,則主持教育,鼓舞風氣。在上為士大夫,在下為士君子,於人倫修養中產出學術,再由學術領導政治。廣土眾民,永保其綿延廣大統一之景運,而亦永不走上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道路,始終有一種傳統的文化精神為之主宰。此非深明於中國所特有的四民社會之組織與其運用,則甚難明白其所以然。


    近人每謂中國尚停滯在農村社會的階段,不知中國城市興起,亦已曆兩千數百年,其為曆代首都所在地,如長安、洛陽、南京、開封、杭州乃及燕京,與夫其遞盛遞衰,如戰國齊之臨淄、趙之邯鄲及陶,又如宋代特起之四大鎮等且不計。如春秋末之吳,秦代統一後之廣州,漢興以下之廣陵即揚州,以及如四川之成都,此等大城市,皆綿亙兩千年以上。唐人詩,“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黃巢之亂,廣州大食商人被難死者達十萬人。金兀術渡江南下,蘇州一城死者五十萬人。即略讀馬可波羅遊記,亦可見其時中國各地城市遍布之盛況。鈔票始行於南宋,至元而大盛。銀號匯兌製度,亦在清初成立於山西。至如商品遠出國外,如漢絲、唐茶、宋瓷,人人所知,不煩詳舉。故中國社會,兩千年來,即為一農、工、商並盛之社會。


    至於全民兵役製,則確立於漢代。三國以下有屯田兵,唐有府兵,明有衛所兵,雖非全農皆兵,亦必求其全兵皆農。兵農合一,永為中國曆史上一傳統製度。對外武力,如漢代對匈奴,唐代對突厥,其征戰輝煌之績,亦彪炳莫盛。憑其富,不產生資本主義。憑其強,不產生帝國主義。曆史上不斷有此機會,而永不邁進此境界,永保此和平安定四民社會之體製。於農、工、商、兵諸色人等之上,尚有士之一品,主持社會與政治之領導中心。


    以較西方社會,希臘、羅馬有農奴,而中國無之。中古時期有封建貴族、武裝堡壘與夫教堂大地主,而中國無之。文藝複興城市興起以後,其海外殖民以至於資本主義大企業之興起,而中國亦無之。中國社會有士之一階層,掌握政治教育之領導中心者,西方亦無之。果能平心從曆史演進中尊重具體實例,一一加以比較,則中西方之社會相異,顯然可見。


    社會體製既不同,建立於其上之政治,自亦不同。如西方古希臘之市民政權,隻建立在每一小城市中,尚不能擴充成為一國家。羅馬帝國之軍人政權,以及中古以後,現代國家興起,有所謂神權、君權、民權之演進,在中國史上,皆無其例。秦、漢以下,全國大一統之中央政府,非神權,亦非民權,但亦不得目之為君權。


    西方現代國家,疆土僅如中國一省區,尚可憑君權統治。中國自秦以下,傳統政治,論位則君最高,論職則百官分治,論權則各有所掌,各自斟酌。如漢代之選舉,唐代以下之考試,皆有職司,其權不操於君。朝廷用人,則一依選舉考試之所得。故中國自秦以下之傳統政府,僅可稱之曰:“士人政府”,或可稱為“官僚政府”,官僚即由士人為之。而決非貴族軍人或商人政府。


    又且皇帝與政府亦有別,不能即認皇室為政府。百官分職,皆有規定,不由君權,又烏得目此政府為君權專製之政府。君位在政府中為最高,自君以下,卿相百官皆出於士。在四民社會之上,而有士人政府之建立,使政府社會融成一體。而且選舉考試,錄取名額全國皆定量分配。戶口眾,賦稅重,則選舉考試之錄取名額亦隨而增。故政府官僚,率平均分配及於全國之各地區。惟在銓敘製度之升降黜陟中,偏遠地區,文化較低,人才稍次,較難得卿相高位。君位雖世襲,然儲君必與士人受同樣教育。正位為君,亦時擇群臣中學問才德勝者進講授業,則君亦士也。君臣上下之能沆瀣一氣,其端在此。故中西社會不同,政府亦不同。暫不論其高下得失,而雙方相異,則曆史具在,可以覆按。近人好據西方曆史來解釋中國,則宜其不相當。


    近百年來,中國備受西方帝國主義資本主義之欺淩壓迫,思欲一變傳統,以效法乎彼。於是社會劇變,曆兩三千年來為社會領導中心之士階層,亦日趨沒落。至於最近,幾失存在。往日之士精神,已渺不複見。而工商企業之資本家,則尚未成熟,未能確然負起領導社會之責任。於是整個社會乃真如一盤散沙,不得不待政府之排布。而政府又高呼民主,民實無主,何能主政?抑且西方近代資本社會與其民主政府,亦經長時期之禪遞推進而有今日。其所成就,何可一蹴即幾。今日中國社會傳統架構已被毀。而其基礎,則兩三幹年來,深埋厚築,急切猶難挖掘淨盡。此下之中國社會,將成何態,非有高見卓識深謀遠慮之士,難窺其仿佛。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洵堪為今日之中國社會詠矣。


    抑猶有進者。互觀中西雙方曆史,而論其政府與社會之比重,可謂中國政府乃以社會為基礎,西方政府則僅以社會為憑借。故中國政府自秦以下,實皆由社會士人組成,王室雖在政府體製中占高位,受尊崇,然決不得謂皇室即政府。外戚宦官預政,政府隨即崩潰,但社會傳統則賡續如舊。所以顧亭林有亡國亡天下之辨。自宋以下,蒙古、滿清兩度以異族入主,而中國社會傳統,則迄未有變。朝代興替,政府更迭,自秦以下屢有之。惟元、清兩代為大變,然仍必以中國社會為基礎。故依宋、明兩代言為亡國,而中國曆史傳統文化精神之建本於社會基層者,則固前後一貫,大本未搖,故可謂仍是中國傳統之天下。


    以較西方曆史,希臘未有國,羅馬有國,然其國由政府建立,而非建立於社會。故羅馬帝國非即羅馬人之天下,帝國亡,仍若與羅馬人無關。歐洲現代國家興起,最先亦建立於政府。若果以社會建國,則至少葡、西不必分建兩國,比、荷、瑞典、挪威均然。而奧、匈則不得成一國。而且中古時期以下,全部西歐,同操拉丁語,同信耶穌教,亦盡可成立為一國。歐西社會,乃在同一天下中,而始終成為多國。


    故中國曆史實可謂有社會有國家,其言盛衰興亡,盛衰乃指社會言,而興亡則指國家言。但亡後複有興,衰後複有盛。以觀西洋史,則實當可謂有社會無國家,故西洋史各地有盛衰而無興亡。如希臘至今仍是一希臘,羅馬至今仍是一羅馬,而其每一地則衰後不複盛。當前之現代國家,如葡、西、荷、比,以至英、法等,葡、西、荷、比已一衰不複盛,英、法恐亦將皆然。此乃西洋史與中國曆史相異一大要端,誠不可不知。


    惟其如此,故近代西歐人,好言自由,力爭民主,而屢起革命。此乃對社會言,非可對國家言。而中國曆史則誠如近儒梁任公言,乃無革命。實可稱西方革命,乃限於社會性,非可謂是國家革命。至如中國古代史,堯、舜禪讓,湯、武革命,中國傳統之所謂革命,實屬國際性,而非社會性。依西方史言,則不啻一國對另一國之征伐,又何可言革命。


    今再深一層言之,亦可謂西方文化,實僅停止在社會財貨生活一階段上,並未能進入更高層,如中國人所謂治國、平天下,大群集體人生中之政治道義階段上去。故近代西方民主政治,僅尚社會一時多數人意見,而並無超社會以上更高一層之規矩道義可言。以此較之中國文化傳統中之治平大道,其相互間之距離,實甚相遠,未可並論。


    再自中國史言之,秦代一統,固可說由秦消滅了六國。深一層言之,乃是當時中國社會新興之士階層代替了古代之封建貴族階層。故秦始皇帝時代之政府,早已具一士人政府之雛形。漢高祖以平民為天子,至漢武帝則士人政府乃確然正式成立。中國之士階層,乃由社會產生,不由政府產生。故中國史上自封建而改為郡縣,實可謂乃中國政治史上一大革命,一大進步。下至三國,魏之曹氏,晉之司馬氏,自此以下,除五胡北朝為外族政權外,南方諸政府,何嚐不由社會中士階層來建立。即五胡北朝,亦必與中國社會中之士階層合作,而始能成立其政府。甚至下迄元、清兩代,亦莫不然。


    近代西方之民主政府,議會政黨政治,亦乃是由社會來組織政府,非可謂其政府乃能超出乎其社會之上。故在西方社會中,僅可謂有知識分子,不得謂如中國之有士階層。故西方社會中之獲得預聞政權,乃至掌握政權,皆由其社會中之資產階層發動。其先議會選舉,皆論資產,由納稅人資格而獲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故近代西方之民主政府,則必然需采取社會中資產階層之意見,於是使其社會迅速成為一資本主義之社會。而其政府亦迅速成為一帝國主義之政府,向外獲取工商原料,推銷工商成品。使其本國資本社會可以不斷向榮,而其相因而起之一切毒素,亦可向外發泄,使本國社會暫時見其利不見其害。但自帝國主義崩潰,資本主義之毒素,乃轉向內泄。於是其社會乃開始日趨崩潰,而若有汲汲不可終日之勢。亦可謂乃先有其內在資本社會之病痛,而始有帝國主義之崩潰。


    任何一社會,經曆某一段時期,無不需變。即論中國社會,如餘所陳,自封建而遊士、郎吏、門第、白衣,亦已曆多階層之變動。惟均不失仍為一士傳統。最近百年來,驟與西方帝國主義資本社會相接觸,富強之勢,咄咄逼人。而又欣羨其民主自由之美名,不加深察,惟求一變故常,亦步亦趨以為快。而不幸西方社會亦已臨於不得不變之邊緣。惟變當有常,萬變不離其宗,當先揭出其大本大源之綱領所在,使一切之變,皆趨向此綱領而勿違,斯其變乃可有常,有其前途。自然科學,物質文明,從西方資本社會之養育中突飛猛進,人人盡以改進物質人生為目標,為期向。而不知人生趨向,社會結構,則並不盡在物質上。物質日進,反可使人生日退步,社會日解體。


    姑舉婚姻一項言。西方婚姻製度主要奠定在政府法律上,夫婦關係須得法律承認,而法律則操於政府。中國婚姻製度主要奠定在社會風俗上,夫婦關係之奠定,在禮不在法,在人不在政。禮定成俗,禮俗起於道義,乃人生社會事。而不可謂其起於製度,乃政治法律事。故西方則刑法之比重超越乎禮義,中國則禮義之比重更超越乎刑法。但今亦可謂西方邢法僅屬社會性,而中國人之禮義則屬政治性。其實西方婚姻製度之得以維持穩定,更要因素則在宗教。宗教則仍屬社會性,非屬政治性。但自科學日興,宗教信仰日衰,而資本社會之日常生活,乃更使婚姻製度易趨解體。


    日本為中國文化之一支,其社會形態亦屬中國型。其男女關係夫婦製度,更屬保守。乃自最近二十年來,社會經濟飛躍,整體人生,隨而生變,婚姻亦失正常。家庭基礎動搖,幼童老年,全受影響。此實以物質繁榮,人情易趨涼薄。群體渙散,社會組織轉以工商團體之事業經營為主,不以人與人相處感情上之交融互洽為本。財富日增,人生情味日減。繼此以往,不加警惕糾挽,實有人倫道喪,天下將亡之憂。


    回憶吾國,自辛亥前迄今百年,人人以慕效西化為自救自存之惟一途徑。唱為文化自譴之高論。群認為中國人僅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引此詩句,肆為詬厲。不知門前雪急需掃除,自當由各家各戶自掃,瓦上霜在別家屋上,自可不管。夫婦為人倫之始,男女之防一破,性交泛濫,婚姻仳離,此其妨礙人生大道,何止如門前之雪。若求掃除,則需男女人人,各各知恥自好,此非私德而何?私德既喪,何來公德?今日之工廠,規模日大,天空有噪音,地下有汙水,上自飛禽,下及遊魚,胥不受害。資本主義之為禍人類,其先如非洲販黑奴,廣州賣鴉片,演變至今,乃有共產主義崛起。凡屬資產,盡成罪惡。清算鬥爭,集中勞改,此豈乃為公德?


    吾國自宋以下,八百年來,《大學》成為識字人第一部必讀書。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修身為本。富潤屋,德潤身,修身當重德,不重富。民國初年,小學尚有修身科,教人如何在社會上做人,此身明明為各人私有。則私德即公德。後遂改為公民科,教人如何在政府下做一公民,於是人生重點,轉若不在私而在公。試問每一人之生命,究屬私有,抑公有?無私又何來有公?


    今日資本主義社會,一切物質財產資本,不啻盡求納入社會中,實即亦是一種公化。四十五十層以上之摩天大廈,林立市區,此皆所謂富潤屋。而蟄居屋中之每一人,更無德以潤身。是隻潤屋,不潤身。集此無德不潤之身,其生命之幹枯燥烈,惟有束之以法律,限之為公民。人生乃為財富所公有,不為此身所私有。因此有關財富,則必彼此相競。不關財富,則各自恣肆,無所底止。美其名曰“自由”,而法律亦無奈之何。今日自由資本社會,顯已群趨此境。而當前中國社會,則亦順此潮流,奉為榜樣,向之邁進。其最後歸宿,豈不已彰灼在目。


    今再返觀中國社會全部演變史而綜合言之。儒、墨興起,古代封建社會一變而成此下之四民社會,若為中國社會演變史中之第一大變,實則其變並不大。儒家如孔子,其心中固尚奉古代封建貴族為圭某,堯、舜、禹、湯、文、武為聖君,伊尹、周公為賢相,述而不作,未嚐有近代吾國人所提揭推翻打倒任何革命之意味。即墨家墨子,亦抱同樣態度。稱道詩書,尊崇古人。惟孔子佩服周公,墨子則師法大禹,要之則同重人物。古人今人,同是一人。貴族平民,亦同是一人。為人必遵人道,守人格。在社會為一人,始能在政府為君相,為官僚。苟其君不行君道,則伊尹放太甲,周公攝成王政。太甲悔過,伊尹自桐宮迎回。成王既長,己知為君之道,周公亦歸政。堯、舜有禪讓,湯、武有革命,政府一切製度行為,惟以人道為依歸。


    孔、墨所倡,仍屬人道。惟其道在下不在上。在上者得其道,斯政府可以領導社會。道而在下,則社會當起而領導政府。儒、墨之意在此。惟孔子論道主“仁”,墨子論道主“兼愛”尚義,所不同者屬第二義,在方法上。其更高第一義,在原則上,則無不同。故孔、墨同若反貴族,而實非反貴族,所反在其人之無道。此下百家迭起,無不皆然。惟韓非主以上禦下,以君製民,其道最狹,乃為後代中國人所弗信。故孔墨雖同對在上者有譏議,而同受當時在上者之尊崇。所謂遊士社會,朝秦暮楚,所至有給養,受重視,絕非貴族平民間之階級鬥爭,如近人所謂之推翻與打倒。而古代貴族、平民間顯分階級之封建社會,乃亦終於告終,消散於無形。


    故封建社會與四民社會之間雖有變,而仍有一不變之大傳統,此乃吾中國文化精神一貫相承之所在。今當統稱之曰“人道社會”,亦即“人心社會”,或稱“人本社會”,即是以人道人心為本之社會。修明此道以領導社會向前者,在先曰“聖君賢相”,在後則曰“士”。作之君,作之師。君在上,師在下。政府社會,自“道”論之,皆屬一體。自秦以下,中國一統,為君為太子,亦必有師,亦必同為一士。而孔子遂為至聖先師,其在社會之地位,尤高出曆代各朝君主之上。必明此,乃可覘中國社會之特征。


    希臘有民族,有文化,有社會,但無國家,因亦無政府。各城市有民選議會,處分其各城市之公共事務,如斯而已。羅馬有國家,有政府,乃操縱於軍人集團。向外擴張,而成為一帝國。帝國統治下,可有各色不同之社會。如意大利、希臘、埃及、法蘭西乃及其他地區,在同一政府統治下,但並非同一社會。帝國崩潰,中古時期之封建社會,乃分由貴族武裝堡壘及教會所統治,其情形與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大不同。中國封建,在社會之上有政府。西方封建,社會之上無政府。社會無一共遵共由之道,政府亦無一共守共由之道。道在教會,權在政府,與中國大不同。


    及現代國家興起,規模雖小,實承羅馬傳統來。而文藝複興後之城市興起,則承希臘傳統來。故沿意大利半島之地中海及北歐波羅的海諸城市,其成為國家轉在後。西、葡海外尋金,風聲所播,荷、比、英、法繼起。羅馬、希臘兩傳統,漸匯為一,於是遂有民主政府議會政治之建立。在內為民主,屬希臘型。在外為帝國,屬羅馬型。於是西方現代國家,乃始建基於社會之上,似若走上了中國道路。但其社會乃是一工商社會,進而變成資本主義之社會。與中國人道人心人本社會之本質,仍有其大不同處。


    中國社會非無工商業,非無城市,其事遠在戰國時已然。惟與希臘不同。希臘有城市工商業,有社會文化,而不能有國家。中國先秦則兩者兼有。逮漢、唐一統,其國家與政府,又與羅馬不同。羅馬由軍人政府擴展向外而成為帝國。漢、唐政府乃由全國社會之向心凝結而成,雖曰大一統,而非向外征服,故不得目之曰帝國。漢起豐沛,唐起太原,立國中心,則並不在此。


    故中國四千年來之社會,實一貫相承為一人道人心人本之社會。修明此道以為社會之領導中心者,自孔子以下,其職任全在士。孔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西方社會則建本於工商業,如希臘。其國家則建本於軍人武力,如羅馬。故西方傳統重視富強,惡衣惡食乃其所恥。近代之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淵源胥由此。中國傳統,向不重富強。今則一慕富強,而近百年來之中國社會,乃由此而變質。士之一階層,已在社會中急劇消失。社會失所領導,領導者乃在國外,不在國內。姑無論西方社會亦己臨必變之際,而邯鄲學步,一變故常,外襲他人,事亦不易。即謂有成,亦不啻亡天下以求存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其或終有理想之新士出,以領導吾國人,從四千年舊傳統中,獲得一適應當前之新出路,則誠所馨香以禱矣。


    (一九七七年作,一九八七年五月《動象月刊》載)思想者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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