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從世界文化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我們中華民族實在是個“愛好文學的民族”(a nation of literature lovers)。在19世紀以前,我們用漢文、漢語保留下的文學作品與文學史料,實非其他任何語言所可望其項背。


    古人說“六經皆史”,但是在一個學現代比較史學的人看來,我們傳統中國,官私作品,實在是“百史皆文”。寫曆史、寫函劄、寫公私文告,首先注重的便是修辭和文藻。上法堂打官司、到朝廷告禦狀,往往隻要你文字鏗鏘,官司也就打贏了一半。


    這種風氣濫觴的結果,往往就以辭害義,在敘事的精確性上和在論理的邏輯性上,都受了影響。汽車兩三輛,朋友七八人,講起來多麽順口、好聽、有文學情調,管他是兩輛還是三輛、七個人還是八個人呢!


    因此做“馬虎先生”也是我們生活方式中的“本土性”之一種吧。


    子曰:“必也正名乎!”我們要談華裔海外作家的“本土性”,先得給“本土性”下個明確的定義。  “本土性”的定義


    在這世界上,每一個特殊民族,都有其與眾不同的特殊文化傳統和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由這個特殊傳統、特殊生活方式所孕育出來的特有的民族心態——這一特殊民族心態,就是所謂“本土性”。這在英文詞匯裏通俗地說來,中國人的本土性則是the chineseness of the chinese,沒有中國“本土性”的中國人,在70年代美國少數民族運動中,往往被激烈分子詛咒成“外黃內白的‘香蕉’(banana)”。其實,近百年來的北美洲,乃至今後一百年的北美洲,也不會有百分之百的“香蕉”——既然“外黃”,內心亦不可能“全白”。話說到底,縱是“全白”,也並不是什麽“壞事”,因為“全黃”也不代表什麽“好事”。chineseness不是個道德名詞,它隻代表一種“民族心理狀態”(ethnic-mentality),而這個狀態,也是或多或少永遠地流動著,它不是一成不變的。  曆史上沒有“沒有本土性的文學”


    至於海外華裔作家是否保存有其“本土性”呢?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首先得把所謂“世界文學”搜搜根。三四千年來,我們在曆史上還未發現過一篇“沒有本土性的文學”。摩西、耶穌、穆罕默德承受“上帝”意旨,為全人類造福的《新約》《舊約》和《可蘭經》,應該是“太空性”、“宇宙性”而沒有其“本土性”了;朋友,你去讀讀這三部“經書”,試問世界上還有哪一部書比這三部聖書更有“本土性”?


    四大皆空的釋迦牟尼應該是“工人無祖國”了。朋友,再讀讀《金剛經》看看,你就知道那位印度歐羅巴教主的本土性之重。等而下之,從古希臘的荷馬、古印度的吠陀和我國古代的《詩經》——《詩經》不但具有“中國”的本土性,“本土性”之內又可分出不同的“區域性”,所謂“國風”——他們的本土性之重還要說嗎?  曆史上更沒有“沒有本土性的作家”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國際性人物,每好以“國際性”自詡,排除“本土”,大搞其“國際”。近百年來,左翼的賢達們曾搞了四個“國際”。三個都垮了,還剩個不死不活的“第四國際”,現在還在敝大學的街頭地攤上拉客、賣書。


    最誠心誠意丟掉國籍到海外荒島上去做“無國籍的公社”居民的,要算若幹美國“嬉皮”了。


    在70年代的初期,筆者自己所教的班上,這種雜色“嬉皮”便層出不窮。他(她)們都自吹無本土性,要做“世界人”(people of the world),到荒島上去mune。我就提醒一個青年,使他大徹大悟,終於退出公社——我的警語很簡單:“你是什麽鳥‘世界人’,你隻是個american hippie!”“嬉皮”是60年代極端個人自由化的美國“本土性”的具體表現。他們跳不出這個“唯心”的牢籠,而自吹是得到“解放”,衝出了“地獄”,可憫亦可笑也。


    文學這個東西,本來就是用來反映一種社會生活方式,和在這一“宏觀”的體察下之社會中,反映某一個體的心理狀態的一種工具。“我知故我在”,但是問題是“知”從何來——人非生而“知”之者。洪秀全認為他的“知”是來自“上帝爸爸”和“哥哥耶穌”,其實洪秀全本身該背了多少“本土性”?洋涇浜的上帝皮毛而已。


    “本土性”連這個“天王”都擺脫不了,哼!你這個坐飛機逃出中國的小作家想擺脫嗎?  世界上也沒有“沒有本土性的語言”


    不特此也,“語言”nguage)本身就是個運載“本土性”的工具,它也是在“本土性”的熔爐裏鍛煉出來的產品。因此,任何語言都帶有該語言的本土性,任何使用此一語言的人也就被它傳染——汙染或感染——而帶有該語言的本土性。


    語言是表達使用這一語言的人群——尤其是作家們——內心思想的工具。這種人群內心的思想,也就鑄造出這一語言的特征,例如組詞、造句、成語、文法……因而它所含蓄的“本土性”也特別的重。


    舉例以明之。我們中國人一向認為“朋友”是“五倫之一”,有“通財之‘義’”。因此,中國人合夥做生意往往不訂契約,大家結合隻靠寧波佬所說的“一句閑話”——“然諾重千金”,“疏財仗‘義’”。有這種“心態”,因此漢語中也有這個“詞”叫“義”,俗語叫做“義氣”。而這個“義”字,便是所謂“中國本土性”的具體表現之一種;“義”在其他文字中便找不到“同義詞”——英文中就沒有這個“詞”。例如,說“某人很義氣”,這句話在英文裏簡直就無法翻譯。


    所以“文字”實是含有“本土性”最強烈的一個“社會交流工具”。一個作家如果能純熟使用某種文字,他就必然會被某種文字的“本土性”所感染,是深是淺、是好是壞,那是另一問題。所謂“海外中國作家”都知道,用某種文字來“講”或“寫”,你也必須用同一種文字來“想”,這樣的“講”和“寫”,才能臻於嫻熟,達於化境。“講”和“想”用同一種“外國語”,是學習“外國語”的第一關。沒有這個“突破”(breakthrough),所謂“外語”,是不可能純熟運用的。用某種文字去“想”,你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文字的“心態”或“本土性”了。


    因此,凡是用“漢語”(台灣叫“國語”,新加坡叫“華語”,大陸叫“普通話”)去“想”的“中國作家”,他們就必然有其大同小異的“中國心態”,也就是“中國的本土性”了——中國方言(如粵語、滬語、閩南語、客家話)也是漢語的一部分。說這種語言的人也都具有“中國心態”,不過今日海內外的“中國作家”(包括台灣或新加坡的“華語”作家)所使用的文字,仍然是所謂“國語”(普通話或華語)。用中國方言所寫的出名的文學作品,大概隻有一部用蘇州語的《九尾龜》——其他則隻限於用一些“方言”譯的《聖經》了。


    所以,台海兩岸的中文作家們,隔離了三十多年之後,不管雙方有何種不同的“意蒂牢結”,不管被多大程度地西化、洋化、異化或赤化,他們都根本上具有相同的“中國本土性”——大同小異的“本土性”(漢語如一旦被全盤“拉丁化”了,那就又當別論了)。


    能使用相同語言的人,就自然會具有大同小異的“本土性”;使用兩種完全不同語言的人,他們往往則是兩種“心態各異”的不同的動物,雖然他們體質上長得是一模一樣的——這一現象在新加坡和美國華僑小區都極其明顯。


    在新加坡,那些專說“華語”和專說“英語”(著重個“專”字)的“新加坡人”,便是兩種不同的“新加坡人”,一望而知。在美國,則abc(土生華僑)和cba(移民華僑)也是截然不同的,雖然他們的區別不像在新加坡那樣明顯和尖銳——因為在新加坡,往往兩種人都是當地土生的。


    至於寄居海外的“中文作家”們究竟保留了多少或怎樣的“中國本土性”,那就要牽涉文化外流和移植的基本問題了——文化外流的方式和過程、移植區內土壤的性質、移植區內其他文化的阻力和誘惑力,也就是“文化衝突”(cultural conflict)的問題,這些對外流文化“本土性”之存亡、深淺,都有其決定性的關係。  “本土性”的保存與保守


    大體說來,一個文化之外流,亦如江河之泛濫。水是向低處流的。先進文化如流向一個原始、落後、貧瘠的低窪地區,那這個文化整體(cultural entity),包括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就要像黃河決口,淹沒一切。白人(aryan people)文化之入侵古印度與現代非洲、美洲,就是個最大的例子。


    今日所謂“非洲文學”(黑文學ck literature)和南美洲的“拉丁文學”(或西班牙文學hispanic literature),都是用歐洲文字寫的。連那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作品也是用英文寫的。


    三千年來,我漢族在東亞大陸滾雪球式地發展,也是遵循這個程序進行的。東去朝鮮的箕子,南下廣東的趙佗,都是這項文化擴張中的英雄,至於無名英雄,那就更是千千萬萬了。


    但是一個文化向外發展——也可說是“文化侵略”吧——如果碰到土著文化的抗拒,那就要看抗拒者阻力之大小,來決定入侵者“本土性”之流失與變質的程度了。換言之,也就是在這“文化衝突”的戰場裏,能保留多少其挾帶出國的“本土性”了。


    如果抗拒者的文化遠低於入侵者的文化,則這個入侵者或移植者就必然抗拒與土著文化合流,它要用盡一切方法來排斥土著文化,來保留其移植者的“本土性”。古雅利安人之入侵印度,和古猶太民族之被迫向四方逃亡,都是這樣的。古雅利安人要保持他們原高加索的“本土性”,為患印度之烈(例如印度的階級製caste system),至今未泯。


    猶太人之逃亡,則是一種“高級難民”,所到之處,不願與土著合流,以保存其本土已失的本土性,乃形成世界各地、自我封閉的“猶太社區”(ghetto)。他們歧視土著,土著也歧視他們,年久成習,演變成惡性循環,就促成世界性的“反猶運動”(anti-semitism)了。


    我們移民南洋的華僑,和猶太外移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引起我們和土著之間的歧視與反歧視的循環。猶太人在各地都保留了他們的語言文字、風俗習慣,我們在南洋亦複如是。


    再者,一個向海外移植的民族,在曆史上(此地強調“曆史上”三字,它和“目前情況”又略有不同)往往是該民族的下層階級(體力勞動者)和避難的“逋逃客”。他們為著衣食之謀,或狹隘的宗教信仰,局處異邦,很難搞文化改革(是壞是好又當別論,例如中國大陸上的五四運動和“文革”)。他們因此在生活和思想上,較之祖國人民且更為保守,也就更具“本土性”——祖國在社會發展方麵急劇變化(好壞不拘),而僑社卻保持著它靜如止水的舊文化、舊傳統,也就是保留了高度的“本土性”。有許多傳統的風俗習慣,在祖國可能早已泯滅,而在僑社則繼續通行無訛。這種保守性的聚“族”而居的華裔海外僑社如“唐人街”或“中國城”,因而就形成“唐人社區”(chinese ghetto)。  “本土性”的漂失


    這種“本土性”在經濟和文化比較落後的地區,往往可永遠保存,甚至促成“獨立建國”,如新加坡(事實上南非和拉丁美洲的許多小國,在文化上也是歐洲白人的“新加坡”)——但是這現象多半是“水向低處流”、久積成湖的結果。一旦流水遇高丘——一個移植的文化,碰上一個更多彩多姿、更豐富文明的阻力,那就要發生“倒流”甚或“滅頂”的現象了。我華族向北美洲移民,現在就發生了這種現象。在北美洲,我們鑽入了一個物質上超高度發展、文化上更多彩多姿的現代文明圈中,在這個“文化戰場”上,我們的“第一代”,尤其是知識分子圈內的第一代,在保持“本土性”之肉搏戰中,已是“且戰且走”、“屢敗屢戰”、“可泣可歌”(有的也就幹脆放下武器投降了)。我們的“第二代”,尤其是知識分子階層,其中尤其是“高知識層”的子女,當他們還在繈褓之中時,就被“全盤西化”了。


    可悲的是:在中國旅美高級知識分子的第二代的圈圈裏,“中國本土性”早已變成孩子們生活中的“噱頭”和“笑料”——他們都是百分之九十的“洋基”和“香蕉”,chineseness雲乎哉!


    聚居在chinese ghetto中的高級知識分子子女雖稍勝一籌,但是一旦展翅“單飛”,脫離了ghetto,“本土性”也就微乎其微了。


    所以在北美洲,我們華裔的本土性之保持,全靠“第一代”——在中國僑美的“中文作家”中,也隻以“第一代”為限;“第二代”的華裔作家就不能再用中文寫作了。這在新加坡則不然——我個人在新加坡遇到好多第二、第三代的“華文作家”,這在美國是不可想象的。


    一言以蔽之,這就是個文化“水平”的問題。東南亞的土著文化,一般在當前漢文化的“水平”之下,所以我們可以“水到渠成”;美國當前的文化,則在我們的“水平”之上,我們隻能在深澤低沼中搞點封閉的“藝脫”文明,一出沼澤就被人淹沒了。


    但是本土性之漂失並不是什麽嚴重的壞事。因為事到如今,沒有哪一家文明是可不受外界影響而單獨存在的。如果一宗文化水平太低,或太古老,它就必然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或侵略;反之,它就必然向外擴張和影響別人,以鄰為壑,來淹沒別人。我國古代文明之擴張屬於後者,現代文明之含辱蒙羞則屬前者。不是我活,就是你死,哪有了局?和平共存,則中外文明終有拉平之一日。


    中國文學不是個孤立的東西,它是中國文明中最敏感的一部分。隻要中國文字永遠使用下去,中國本土性就不會消滅,但是它在外力衝擊下而崇洋,而部分西化,則是難免的。有朝一日,它的水平提高,它也會向西方倒流的。


    所謂“海外中國作家”,隻是“中國作家”的延伸。海內外“小異”多已哉,“大同”則是逃不了的。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八卷第二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史學與紅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唐德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唐德剛並收藏史學與紅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