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第三章 陸軍小學的教育</h2><h4>一</h4>


    我之所以能夠進廣西陸軍小學,實出於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的促成,卻不能不歸功於先父的摯友——湖南邵陽人李植甫先生。先父和李先生訂交,也有一段傳奇式的故事。


    我鄉農民都喜歡練武術。各個農村往往請了拳師主持教練。我村近鄰的西嶺村,在光緒末季也請了一位拳師。這位拳師名唐四標,湖南人,教武術之外,兼賣跌打損傷膏藥。他生得十分健壯,打得一手好“花拳”,除了在西嶺村教拳,也挑了他的膏藥擔子到兩江墟上叫賣。他在賣膏藥前,往往先表演一套拳術,以吸引觀眾,然後又作江湖上的自我宣傳,大有“拳打三山好漢,腳踢五嶽英雄”的氣概。因為他生得身材魁梧,又練得一副蠻勁,故盛氣淩人,而無人敢與之較量比武。有一次在兩江墟上,唐四標表演拳術之後,正在自吹自誇之時,觀眾中忽然站出一位讀書人模樣、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長得很結實,也操著湖南口音,向唐四標說道:“聽你老兄的口音,我知道你也是外路人。做客異鄉的人,總應該謙虛禮貌一點,不應該在當地人的麵前誇下偌大海口,目空一切……”他還未說完,唐四標已惱怒了起來,捏起拳頭,朝這人臉上一晃,說:“你是何等人,也敢來教訓我!”他接著更提高了嗓子,大聲喝道:“你是過路的人,不該幹涉別人的私事,難道你要打破我的飯碗嗎?有膽量就過來比個高低,死傷各聽天命。”於是那人也脫了長衫,在眾人圍觀拍掌之下,和唐四標交起手來。彼此拳來腳去打了不多幾個回合,已見唐四標漸漸不支,最後被逼到牆腳下,無可再退了。這人舉起拳頭,告訴唐四標說:“老弟,你現在該要說話了,否則我怕你要受傷!”唐四標至此覺得實在無法反擊了,隻得說:“好漢住手!”才結束了這一場拳鬥。


    唐四標被擊敗後,自覺沒趣,乃收拾了膏藥擔子,垂頭喪氣,徑自去了。然而這場拳鬥的新聞卻立刻不脛而走,轟動了全市趕墟的人。西嶺村當然也得到了這消息,唐四標既不辭而行,遂決定請這位新英雄來遞補唐的遺缺,他也就答應了,就此在西嶺村住下。這位擊敗唐四標的新拳師便是李植甫先生。李先生也是一位性喜結交的人。他在西嶺村住下了,便打聽當地豪俠好義之士。他聽到先父培英公的名字,特來登門拜訪。先父與他一見如故,談得極為投契。


    李先生不但武功好,而且寫得一手好字,能詩能詞,風格的豪邁,略似石達開。因與先父時相唱和,酒酣耳熱,每有慷慨悲歌之作,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植甫先生經常是我家的座上客。


    植甫先生曾秘密告訴先父,他是一名犯了殺人罪、曾為湖南官廳緝捕的要犯。他原是湖南邵陽縣的一名秀才。某次進長沙省城做客,聽說城內有一位惡少,是某大官的兒子,仗著父親的權勢,無惡不作,時人莫敢誰何。植甫聽了心抱不平,便決心要碰他一下。後來他打聽出這位少爺在某妓院內有一位寵妓,視若禁臠,不許任何人染指。一日,植甫到那妓院,指名叫那妓女陪侍。未幾這位貴公子來了,他故意不讓開,因此和這位少爺的保鏢打起架來。保鏢不敵,這位惡少乃親自上前嗬斥,不意被植甫三拳兩腳打死了。植甫既闖下大禍,乃化名易姓,逃出長沙。但是官廳追捕甚急,湖南無法存身,又逃到桂林。因顧慮城裏耳目眾多,遂下鄉躲避於兩江墟。


    植甫在西嶺村教了些時,我村也把他請來,教館半年。我便是奉先父之命,泡茶拿煙,灑掃炊煮,專門招待他的人。而他對我這個結實爽快的小夥計,也著實愛護備至。


    當時廣西兵備處總辦是蔡鍔,總辦以下,乃至陸軍小學裏的各級辦事人員,多半是湖南人,植甫先生的同鄉。所以他對該校的情形非常清楚。因此在我從習藝廠畢業回家,無適當職業的時候,植甫先生便力勸先父,送我去應考新成立的陸軍小學。


    關於投考陸軍小學,我母親並不熱心。她認為像我這樣一個勤勞的青年,與其去投考那不可知的陸軍小學,倒不如留在家裏,幫忙操作為佳。後來因為植甫先生一再勸告,先父才決意要我認真地準備功課,以便應考。所以當父親應聘到姑父家設塾時,仍攜我同往。他那時便認真督責我的課業,不讓我輕易離開書房做其他事務。經過充分的準備,我乃於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冬季,進城參加陸軍小學第二期的招生考試。  <h4>二</h4>


    廣西陸軍小學是推行“新政”的設施之一。清廷自庚子八國聯軍之後,維新派人士策動推行新政,預備立憲,同時停止科舉,興辦學堂。廣西遂也在這風氣下實行起新政來。那時的廣西巡撫張鳴岐,是一位年輕有為、好大喜功的人。他銳意延攬新政人才,推廣新政。為此,當時政府行政部門中也添了些新機構,如管教育的提學使,司警政的巡警道,管工商的勸業道。為訓練新軍,又設立督練公所,下分兵備、參謀、教練三處。


    在這些新的機構之下,又先後成立了各種新式的學堂,如法政學堂、典獄學堂、農林學堂、優級師範、普通中小學、警察學堂、警察督練所、陸軍小學堂、陸軍幹部學堂、陸軍測量學堂。宣統元年(1909年)又成立了谘議局,為省級民意機關。


    為了充實這些新成立的機構,巡撫張鳴岐又四處張羅新政人才,一時講時務而富有革命思想的人物如莊蘊寬、鈕永建、王孝縝、李書城、孫孟戟、蔡鍔、尹昌衡、耿毅等,以及留日返國的學生如孔庚、趙恒惕、蔣尊簋、雷壽榮等都先後到了桂林,分擔各項職位。如成立最早的兵備處,即由莊蘊寬任總辦,鈕永建任幫辦。至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莊、鈕因與張鳴岐不洽,自請外調,張鳴岐乃調南寧講武堂總辦蔡鍔接替莊氏。


    廣西陸軍小學堂直轄於兵備處,乃清末軍製上一種全國性的設施。這是模仿當時德國和日本的軍製。由各省辦陸軍小學,就基本學術科訓練三年,畢業後升入陸軍預備中學;兩年後畢業,再行送入國立保定軍官學堂分科受訓兩年;畢業後派充各軍下級幹部。這三級學堂內部的組織和設備,均極完善,而訓練和管教的嚴格與認真,實為民國以後的中央或各省軍官學校所望塵莫及的。


    廣西陸軍小學堂成立於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堂址在桂林南門外大校場的舊營房。是年招收第一期新生。蔡鍔任陸小總辦,雷飆任監督(也就是後來的教育長)。其後蔡離職,蔣尊簋(伯器)繼任總辦。宣統元年(1909年)蔣調任參謀處總辦,陸小總辦改由鈕永建繼任。


    我參加陸軍小學的第二屆招生考試時,桂林文昌門外的陸小新校舍正在建築中,第一期學生在南門外大校場的兵營內上課,第二期的招考地點則在城內的舊考棚。陸小因為是新創辦的官費學堂,待遇甚優。學生除供膳食、服裝、靴鞋、書籍、文具外,每月尚有津貼以供零用。加以將來升學就業都有保障,所以投考的青年極為踴躍。報名的不下千餘人,而錄取的名額隻有一百三四十人,競爭性是極大的。


    考試完畢,已近歲暮,我就回家了,托了鄰村經常去桂林販賣貨物的商人代為看榜。一天我正自山上砍完柴挑了回家,路上遇見一位趕墟回來的鄰村人,他告訴我說陸小第二期招生已發榜了,正取共一百三十名,備取十名,我是第一名備取,準可入學無疑。這也可算是“金榜題名”吧!我立刻敏感到當時壓在肩膀上的扁擔,今後可以甩掉了,實有說不出的高興。


    在學堂規定報到的日期,我辭別父母,挑了簡單的行李,便到桂林去上學了。那時鄉下人是不常進城的,有時逢年過節,偶爾應城內親友之約,去看舞龍跳獅,才進城住三數天。所以進城對我們原是件不尋常的事。我們平時為著工作方便,都是短衣赤足的。要進城,首先就要預備一套幹淨的長衫和鞋襪,打了個包袱,背在背上。走到離城約數裏的地方,才在河邊洗了腳,把鞋襪穿好,換上長衫,然後搖搖擺擺學了假斯文,走進城去。穿鞋襪和長衫,我們原都不大習慣,一旦換上新服裝,走起路來,覺得周身受著拘束,異常的不舒服。加上我們那副麵目黧黑、粗手粗腳的樣子,和白嫩斯文的城裏人比起來,自然如驢入羊群,顯而易見。臨時雇了一名挑夫,替我挑了行李,然後進城。先在西門內大街上找個夥鋪,將行李安頓好,才到陸小去報到。誰知事出意外,校方拒絕我報到,理由是我遲到了十來分鍾,報到時限已過。那時陸小重要負責人都是剛自日本回國的留學生,辦事認真,執法如山。而鄉間出來的青年,既無鍾表,對時間的觀念自甚模糊。於是我就以十分鍾之差,失去了入學的資格。垂頭喪氣的情形,不言可喻。不過校方負責人勉勵我下期再來投考,並說我錄取的希望很大,因為我這次體格檢查被列入甲等,這在應考的青年中是不多的。  <h4>三</h4>


    我悵然歸來之後,父親命我繼續隨他到黃姓姑丈家去讀書,準備來年再試。於是我又在姑丈家用功地讀了一年。至翌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冬季,陸小招考第三期學生時,我再度前往投考。這一次投考生增至三千餘人,而錄取名額仍隻百餘人。榜發,我竟被錄入正取。按時報到,因而我進了廣西陸軍小學堂的第三期。


    這時陸小在文昌門外的新校舍已全部竣工。全校有新式樓房十餘幢,另有禮堂一所。學生的宿舍和課堂分建在大操場的兩側,學堂辦公廳和禮堂則建於操場的兩端,十分莊嚴寬敞。當時校方的教官和各部門主持人,多半是新自日本士官學校畢業回國的留學生。他們都穿著非常整潔鮮明、繡有金色花紋的藍呢製服,足上穿著長統皮靴,光可鑒人。腰間更掛著一柄明亮的指揮刀,在校內走動時,這柄刀總是拖在地上。因而他們走起路來,刀聲靴聲,鏗鏘悅耳,威風凜凜,使我們剛自鄉下出來的農家子弟看到了真是羨慕萬分。我們的總辦蔡鍔將軍有時來校視察,我們對他更是敬若神明。蔡氏那時不過三十歲左右,可稱文武雙全,儀表堂堂。他騎馬時,不一定自馬的側麵攀鞍而上,他常喜歡用皮鞭向馬身一揚,當馬跑出十數步時,蔡氏始從馬後飛步追上,兩腳在地上一蹬,兩手向前按著馬臀,一縱而上。這匹昂首大馬,看來已夠威風,而蔡氏縱身而上的輕鬆矯捷,尤足驚人。我們當時仰看馬上的蔡將軍,真有“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之感。所以我能夠當陸小學生,已經十分滿意。隻希望將來畢業後,能當一名中上尉階級的隊副和隊長,平生之願已足。至於像蔡鍔那樣飛將軍式的人物和地位,我是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後來我讀古今名人傳記,時常看到“自幼異於群兒”、“少有大誌”、“以天下為己任”一類的話,總覺得這些或是作者杜撰的話。我幼年時,智力才能,不過中人。知足常樂,隨遇而安,向無恓恓惶惶急功好利之心,隻是平時對人處世,誠懇篤實,有所為亦有所不為而已。


    陸小的訓練,分學、術兩科,完全是模仿日本式的,十分嚴格。學科的程度相當於舊製中學,除國文史地外,還有各門科學和外國語,教學都很認真。即就國文一科來說,我們的國文教師都是些舉人或秀才出身,國學造詣極深,而同學中也不乏文人學士。當宣統元年,廣西舉行最後一次拔貢考試時,我們學堂裏麵兩位第一期同學,竟暗中報名投考為人槍替而被列入優等。拔貢在清代考試製度上是高出秀才一等的,能槍替考拔貢而被列入優等,其國學程度,亦可想而知了。


    就各門科學來說,陸小對數理特別注重。當我進入第三年度時,我們的數學已學到小代數的二次方程式了。


    至於外國語則為選修科,於日語、法語、英語、德語、俄語中任擇其一。因廣西和法屬安南接壤,法語被認為比較重要,所以我就選修了法語,教師是位法國人,名白利。可是我的個性和語言一道不大接近,同時我知道一旦離校便無進修的機會,也沒有應用的機會,日久就會全部忘記。因此我在課堂上學習,也隻是應付考試,圖個及格而已。所以我跟那位法國教師學了三年法文,至今已一句不會說了,把所學的,全部還給了先生。同班中雖不乏孜孜研讀外國文的同學,成績極好,但是畢業後,果如我所料,也於幾年之內忘得一幹二淨。


    我們的術科課程並不十分注重,每天隻有一小時的時間,初期訓練包括徒手與持槍的製式教練,逐漸到班、排、連的密集隊伍教練。此外尚有器械體操和劈刺等課目。


    我當時身體非常健壯,鍛煉又勤,所以器械操中的雙杠、單杠、木馬等有風險的玩意兒,都可做極精彩的表演,一般同學跟我比起來,實遜色多了。至於劈刺,尤為我的拿手本領。在比賽中,許多比我高大而結實的同學,都非我的敵手。第一是因我的技巧純熟,以前李植甫先生在我村教武術時,我雖未正式學過,但平時觀摩所得,亦頗能得其三昧。第二則是我的動作敏捷勇猛,一交手就取攻勢,每使對方膽怯,因此我在同學中有個諢名叫作“李猛仔”,這就由劈刺比賽得來。


    陸小既是個軍事學校,所以我們的日常生活極有規律。早起晚睡,出操上課等,都有極嚴格的規定,動作確切而敏捷。稍有不慎,便要受警告或處罰。處罰的方式有立正、禁閉或假期“禁足”(不許外出)等。我在陸小三年,幸未受過處罰,所以校內上下對我印象極佳。


    學生中也有托病請假,不出操或不上講堂的。因為一個學生如經醫生證明有病,便可請準“半休”(不出操)或“全休”的假期。那時的醫學知識和設備都很簡陋,不易查出一個人是否真正生病,所以請假比較容易。然而我在陸小三年,連一次“半休”也未請過,足以證明我身體的健壯。


    陸軍小學教育因為是國家陸軍軍官訓練的基礎,所以在創辦之初,便十分認真。經費也比較充足。我們一日三餐,都是八人一桌,每桌四菜一湯。四菜之中有三葷一素。我們的製服全是呢料子,還有一套嗶嘰的。冬季則有呢大衣。每人每學期發兩雙皮鞋,後來經費稍感困難,然每人每年仍可領到三雙。當時我們的服飾是十分別致的,學生多數拖著一條長辮子,卻穿著現代式的陸軍製服和皮鞋。今日回想起來,雖有不調和之感,但在那時是覺得十分神氣美觀的。我們的留日返國的教官,以及少數得風氣之先的梧州籍同學,間或有將辮子剪去的,也有少數將後腦剃光或剪短,把前麵的頭發編成辮子,再把辮子盤成一個餅貼在頭頂上,然後戴上軍帽的。但他們在寢室內或操場上脫掉軍帽時,卻備覺難看。


    衣食之外,每人每月尚發有零用錢。一年級新生每月領八錢銀子的補助金,成績優異的可增至一兩,考上最優等的可得一兩二錢。二年級生每月例發零用銀一兩,成績優秀的可得一兩二錢,最上等的可得一兩四錢。三年級生每月例發一兩二錢,成績優異的可增至一兩四錢,乃至一兩八錢。當時桂林物價極低,所以這些零用錢是每月都有剩餘的。我記得那時一兩銀子,至少可兌換製錢一千四五百文,而一碗叉燒麵不過製錢十文,物價之廉,由此可以類推了。


    清朝末年,廣西在一些新人物的勵精圖治之下,頗有朝氣勃勃的現象。在這種風氣熏陶下的陸小學生,尤其表現得年輕有為。陸小的校風是極為嚴肅篤實的,全校上下可說絕無狎娼、賭博情事發生。學生日常言談行動,都表現得極有紀律。即使星期假日在街上行走,也都是挺胸闊步,絕少顧盼嬉笑、行動失儀的事。甚至學生在校外提取行李等物,校方亦規定不許負荷太多,以免有失青年軍人的儀表。當然也難免有犯規或行為失檢的學生,然究屬例外。學生在這種風氣籠罩之下,學術訓練和德性熏陶的進步,可說是一日千裏,非一般文科學堂所能及。不幸在我入校後第二年,校內一連發生了兩次風潮,學風遂漸不如前。辛亥之後,陸小改為陸軍速成學堂,學風更是每況愈下了。 <h4>四</h4>


    陸小的兩次風潮,一是“驅蔡”,一是“倒蔣”。“驅蔡”是驅逐蔡鍔(鬆坡)離桂。“倒蔣”則是和蔣尊簋(伯器)為難。


    蔡鍔原為南寧講武堂總辦。由張鳴岐調來桂林,任兵備處總辦,後又兼任參謀處總辦,統率所有新軍及訓練新軍的機構,權傾一時。但是蔡鍔是湖南人。在遜清末葉,湘人居桂的極多,湖南因為交通比較方便,一般人——尤其是寄居廣西的湖南人的文化水準,平均較廣西人為高。這樣本已招廣西人的嫉忌;加以他們人多勢大,又盤踞要津,也難免有跋扈情事,再加上我國人特有的鄉土畛域之見,遂更易鬧事。再者,辦新政的新人物中間,也不無派別、省界之分。甚至同為同盟會員,亦往往因工作秘密,聲氣不通而自相傾軋。蔡鍔原為同盟會員,和當時革命領袖黃興、趙聲等,都有秘密往還。但是蔡鍔或許因為時機尚未成熟,不願暴露身份,所以和桂林極為活躍的同盟會會員沒有聯絡。因而風潮一起,連同盟會會員也群起參加驅蔡運動了,遂使這風潮帶著濃厚的革命氣氛。


    驅蔡的風潮最初發源於幹部學堂。原來廣西在清末訓練新軍時,擬編練一鎮一協,所以為培養這一鎮一協新軍的軍官而設的幹部學堂,招收了兩百餘名新生,其中湘桂籍均有。因那時下級幹部缺乏,需才孔急。後因經費不敷,新軍隻編一混成協。如此則幹部學堂所培養的兩百餘名軍官亦嫌太多。蔡鍔時為兵備處總辦,乃令幹部學堂舉行甄別考試,以期裁減該校學生,並以國文程度為取舍標準。當時湘籍學生的國文水準一般地較桂籍學生為高。因而甄別結果,獲留校的一百二十人中,湘籍的占九十多人,而淘汰出校的則幾乎全是廣西學生。於是桂人大嘩,認為蔡鍔袒護同鄉,有失公允,遂群起作驅蔡運動。而同盟會分子對蔡也有嚴重的誤會,驅蔡尤為積極。


    幹部學堂驅蔡運動一發生,瞬即波及校外各機關。湘桂交惡已久,此次乘機發作,作為民意機關的谘議局也被卷入。始則若幹議員為袒護其本省籍被淘汰的學生而彈劾蔡氏,繼則全會一致驅蔡。於是在谘議局的掩護下,風潮日益擴大,甚至全省罷市罷課,要求蔡鍔離桂。


    在這風潮擴大時,陸軍小學也全體參加,學生整隊到撫台衙門請願,集合在撫台衙門外照壁牆前,守住不去。撫台派人來溫言撫慰,要我們回校,我們不理。最後他又派了一個文案之類的職員出來威脅眾人說,如果不服從命令,大家都有殺頭的危險。當他提到“殺頭”兩字時,我們隊伍中忽有人領導大呼“不怕”,眾人也跟著亂嚷一陣。今日回想起來,實在覺得當時的無知與可笑。


    在廣西各界脅迫之下,蔡鍔終於被迫離桂赴滇,誰知這一調動對蔡氏正是塞翁失馬。因為雲南政治局麵比較單純,蔡氏很快地便脫穎而出,至辛亥革命時遂被舉為雲南都督。後來又因雲南講武堂出身的滇軍將校都是蔡氏的舊屬或學生,使滇軍成蔡氏的子弟兵。袁世凱稱帝時,蔡氏微服出京到雲南,振臂一呼而全國景從。袁氏被迫取消帝製;蔡氏竟因雲南起義的首功,獲再造民國的盛譽。如其留在廣西,蔡鍔或不致如是功業彪炳而名垂青史吧!


    在蔡鍔被迫離桂後不久,我校又發生了倒蔣的風潮。陸小學生的國文程度很高,而校方的教學也以學科為主,術科為輔。但是任管理人員及術科教練等工作的助教們,卻多半是弁目訓練班一類出身、略識之無的老粗。學生難免有些瞧不起他們,然而他們是管理人員,學生的日常生活由他們來管理,請假等事也由他們來批示決定。他們因為受教育有限,批出來的文字,往往別字連篇。有一次就因為學生譏笑他們的批示而起了糾紛。作“批”的助教,或許是惱羞成怒,而觸犯他的學生也不肯低頭認錯。正在兩造糾纏難解難分時,一部分旁觀學生一陣喊打,把事情鬧大了,直鬧到總辦蔣尊簋那裏。蔣氏為維持軍風紀,養成學生服從習慣,乃下令將鬧事學生開除,學生當然不服,風潮便擴大了。


    陸小在驅蔡運動之後,人事本已有些變動,學風亦漸不如前,此次風潮中尤表現得十分囂張。有些人竟以為那炙手可熱的蔡鍔將軍尚且被趕走,何況蔣尊簋。大家要求總辦收回成命,並懲罰侮辱學生的助教,但是校方不允許,雙方堅持甚久。學生又設法把風潮擴大到校外去,然一般人士對這風潮極少同情。因而到最後還是學生屈服,肇事的學生卒被開除,而風潮平息。


    陸小既經兩次風潮,學風遂有江河日下之勢。到宣統三年(1911年),離我畢業之期隻有三個月了,武昌城內一聲炮響,發生了辛亥革命。廣西響應之後,一部分學生組織敢死隊,從軍北伐,學校無形停閉,遂結束了我三年的陸軍小學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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