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林虎先生,別字隱青,廣西陸川人。畢業於江西武備學堂。岑春煊任兩廣總督時,林僅二十歲。初任哨官,駐桂林。旋位至管帶(校官階級)入粵駐防欽、廉。辛亥武昌起義,升為團長,率所部參加北伐,進駐南京。1913年二次革命時,江西都督李烈鈞起義獨立,林氏時為李的混成旅旅長,踞守馬當、湖口、九江等要塞地區。袁世凱派李純統率大軍南下,進擊李、林等部,久攻不克,後來繞至上遊,由武穴偷渡長江,經南昌截斷南潯鐵路,才將林部重重包圍。懸賞以緝林虎,生死不拘。此時,南昌省垣忽生兵變,李烈鈞微服出走,大勢已去。林氏乃率部突出重圍,到達湖南醴陵縣。自動解除武裝,將槍械彈藥送予素與革命黨人有默契的譚延闓都督。林氏本人則潛逃海外,度其亡命生活。時人曾譽之為彪虎將軍。


    到袁世凱陰謀稱帝之時,林氏即潛回廣西,策動廣西耀武上將軍陸榮廷揭櫫義旗,響應雲南獨立,而護國戰役中南北優劣之局,因此頓形改觀。此舉實為洪憲帝製覆亡、護國運動勝利的關鍵。因此當時為討袁而設的軍務院中諸領袖如岑春煊、陸榮廷等對林虎先生極為器重,故特畀予護國軍第六軍總司令的要職。我幸能投到他的麾下充當一名排長,雖位卑人微,無關輕重,但每思飛鳥尚知擇木而棲,人固宜擇善而事,私衷亦頗欣慰。至於林虎先生的勇敢善戰,出處磊落光明,廉潔自守,用人不疑,此種作風感人尤深,影響我一生做人處世,實至巨大。可惜當時中國政治未能進入法治常規,內戰頻仍,致使他常陷逆境,為時代的犧牲者,然吾人固亦不宜以成敗來論英雄。林先生晚年曾於柳州經營一小農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被推為人民政協委員,亦不幸中之大幸。


    本團團長周毅夫先生,廣西恭城縣人,也係早期同盟會革命黨人。營長黃勉,連長李其昭以及全團上尉以上官佐,十之八九出身幹部學堂,士兵則概由廣西各縣招募而來,所以皆係本省人民。我至連上到差時,他們在肇慶集中徒手訓練了還不到兩個月,新兵基本教育尚未完成,也無槍械。在我報到後五天,才由日本運到一批六五口徑的村田槍發給士兵,方開始實施持槍教練,這批槍支在日本人心目中早已成為過時的廢物,不堪用來作戰了。唯當中國軍隊獲得此項武器,確已心滿意足。不意當我軍正在積極訓練,秣馬厲兵,準備北伐討袁時,袁世凱忽於6月6日暴卒。袁氏既死,副總統黎元洪正式“接任”總統,以段祺瑞為內閣總理,通電全國息兵,這樣護國軍也失去了作戰目標。軍務院和都司令部乃準備解散,所轄各軍也聽候編遣。誰知袁氏死後,北洋軍閥的重心隨之解紐,逐漸形成各係——皖係、直係、奉係——軍閥割據之局。南方各省的軍事領袖如雲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與廣東的龍濟光也互不相讓。因此袁氏死後南北大戰的危機雖可避免,而各區爭權奪利的小內戰反因此加劇。就南方來說,首先變成各方討伐對象的便是粵督龍濟光。


    龍濟光是雲南土著的彝人,原為土司,後以襄讚清廷剿滅雲南彝亂有功,逐步升遷,光緒末季,由岑春煊薦為廣西右江道。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署廣西提督,宣統元年真除。辛亥革命前數月,率軍入粵為鎮撫使。至1913年,二次革命解體後,廣東都督胡漢民被迫去職,龍氏因效忠袁世凱,受任為粵督。1914年6月,都督府裁撤,濟光乃以振武上將軍名義,督理廣東軍務。袁氏稱帝時,曾封龍為一等公,旋加郡王銜。


    至1916年4月,西南各省以兵威脅,龍氏宣布獨立,並按護國軍例改回民元舊製,稱廣東都督。但是龍氏參加軍務院而為撫軍之一,不特非其本意,且處處與護國軍為難,阻撓滇軍、桂軍假道廣東北上。那時滇軍護國第二軍總司令李烈鈞、都司令岑春煊和廣西都督陸榮廷(時陸已率師入湘),都爭於北伐,不願與其破裂,而虛與委蛇。幾經交涉,濟光始允李烈鈞部滇軍假道,自三水趨粵漢路,經韶關,袁世凱忽然病故,都司令乃令李氏暫停北進,就地待命。


    孰意袁氏病故後四日,龍濟光未得軍務院同意,單獨取消廣東獨立,宣布聽命中央。這當然引起護國各軍的不滿,加以滇軍假道廣東北進時,龍氏曾令地方官不與過境軍隊合作,甚至多方留難。當李烈鈞屯兵韶關待命時,韶州鎮守使朱福全竟關閉城門,並斷絕商民販賣食品,以困滇軍。滇軍在城外露宿數宵,適值大雨,全軍困乏,商之於朱,朱仍閉門不納,兩軍遂於6月19日發生衝突,城上龍軍竟發炮向滇軍轟擊,大戰遂起。廣東各地的龍軍(時稱“濟軍”)與護國軍隨之皆有接觸。一時各地槍聲劈啪,函電紛飛,莫衷一是,是為粵中討龍戰爭的序幕。 <h4>二</h4>


    討龍戰爭發生後,我們的護國第六軍在粵漢路南段沿線一帶與龍軍也發生接觸。這時我們的第十三團正在肇慶訓練,村田槍剛發下,士兵持槍各個教練的基本訓練都還沒有完成。但是前方戰況緊急,我們遂奉令向前方增援。全團自肇慶乘船出發,到蘆包上岸,步行兼程前進。第十三團的士兵訓練很差,如何作戰呢?唯一補救的辦法隻有在行軍休息的時候,練習一些基本動作,如射擊、臥倒,利用地形、地物等。我連的士兵中亦間有持槍、瞄準熟練的,我起初很詫異,後來由他們的夥伴說出,原來這些人都是當過土匪的,其中有三個班長且做過土匪小頭目,後來受招撫才改邪歸正的。因此我就特別注意他們的生活和行動。出乎我的意料,我發現他們每次戰鬥,不隻勇敢善戰,而且極重義氣,毫無欺善怕惡的習氣,較其他的士兵反而容易管教。古語說:“盜亦有道。”這確是我寶貴的經驗。


    我們一路經炭步向高塘火車站進發,望見粵漢路上的火車南北疾馳,聽到車聲轆轆,心情頓覺開敞。一個生長在山國的人,從未越出省門一步,此次因投入軍隊,方遠行至珠江下遊,見輪船火車往來行駛,熱鬧非常,雖離鄉背井,不無思鄉之苦,但也因見到新的天地而異常興奮。軍行抵高塘車站,略事休息,並各自整理隊伍。此地距戰地約三十裏,前線戰事正緊,催我軍開去增援,於是立即整隊開拔,用快步前進。我連士兵除極少數出身綠林,與官兵打過遊擊戰外,其他都未上過戰場,內心不免感覺緊張。走了十餘裏,隆隆的炮聲和猶如鞭炮的槍聲,響徹雲霄。我當然未便詢問別人此時的感覺如何,但我自己內心忐忑,神經緊張,腳步輕浮,呼吸有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我深信我的愛國熱忱與人無殊,而視死如歸、不避艱險的膽量,尤不在他人之下,何以一聽到槍炮聲,情緒就如此緊張,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反觀路旁耕種的農民,反而神態自若,令我暗中吃驚,慚愧萬分。原來此地民風強悍,族與族或村與村之間,每因爭奪牧場和水利灌溉而發生械鬥,情況的激烈有如兩軍對陣,必須政府派軍隊彈壓方才停止,所以他們視戰爭等於家常便飯。


    我們的部隊趕到前線時,已近黃昏。這時火線上槍聲正密。我以為戰場上一定死傷枕藉,血肉模糊。誰知在我們進入總預備隊陣地之後,槍炮聲便寂靜下來,我們發現並無太大的死傷。此時天已全黑,為調整各營連位置,我團擔任左翼,派步哨及聯絡兵搜索前進。黑夜之中,部隊缺乏訓練,自不易確實掌握,因之指揮失靈,弄得方向不辨,敵我不分。一時槍聲大作,混戰了一番之後,才發現原無敵人,而是自己的部隊在互相射擊。今日思之,實覺得當時部隊的荒唐和作戰的兒戲。


    經過半夜的緊張和恐怖,我們的連長李其昭,開始有點膽怯,他不等向營長報告及批準,假托腹痛須返後方休息,便擅自將他的連長職權委托於我,他就退到後方去了。我便代理連長職務,指揮部隊。次日拂曉,我們便向左翼延伸,加入前線作戰,發現敵軍正向我方前進,開始其拂曉攻擊。我們尚未挖掘壕溝,僅僅憑借地形,與敵人遙相射擊。經過數十分鍾的戰鬥,在敵人衝鋒之下,我們的陣地開始有動搖跡象。這時我想,我們如果不能立即將敵人的攻勢阻截,全軍很快便會潰不成軍。根據軍事學,要阻止敵人進攻,必須向他們逆襲。這時我們和各方都已失去聯係,營長也不知去向。我隻好命令掌旗兵,舉起我們的連旗,準備著隨我衝鋒。我隨即大聲號令全連官兵,衝向前去。這時,一則因為部隊訓練不夠,命令不易貫徹,再則因為槍聲正急,我呼喊的命令未為全連官兵所聽到。所以當我向前衝了約二三百米時,回顧士兵隨我而來的,零零落落,為數不多。這時槍彈橫飛,已頗有傷亡,我正預備轉身督促部隊前進,而右側樹林已為敵人所占據,正向我們所前進的部隊射擊。在一陣密集的槍聲中,我突覺頭殼猛震了一下,立刻右腮上血如泉湧,滿嘴都是碎牙。我馬上把牙齒吐出,用手在右頰一摸,方知道子彈自我右頰射入上顎骨。我再一摸左頰,則並無傷痕,我想子彈一定停留在上顎。這時血流如注,頭昏目眩,我知道不能繼續指揮,乃招呼一排長代行我連長職權。我告訴他,我暫時退下包紮,如情形不太嚴重,我仍當回來繼續指揮。我連本有勤務兵三人,但是因為李連長帶走了一人,餘二人又未可分身。我本可帶一二槍兵,以備使喚,然深恐因此減少我連的戰鬥力,所以便獨自一人退出陣地。步行未幾,遇著了一個掛著紅十字的軍醫。他在為我略事檢驗之後,便說:“恭喜!恭喜!子彈並沒有留在你的頭部,它已從左鼻孔出去了。”大概這顆子彈受了皮帽勒和我的上顎骨牙根的阻力,轉了個彎,自左鼻孔出去了。


    聽了軍醫的話,我暗自慶幸。因為子彈如留在麵部,必須開刀才可取出。且不說開刀的危險,即使能順利地將子彈取出,麵部破了相,豈不難看。我正在傷腦筋時,經他這一說,心中頗為寬慰。他替我稍事包紮後,我便繼續前行。將近黃昏時候,我走到了高塘鎮的臨時後方醫院。這醫院設在一所祠堂裏麵,傷兵充塞,滿地呻吟而無人過問。


    這時我已困乏之至,想找一點食物和一席安身之地而不可得。廚房裏空空如也,水漿全無。最後實在因為困乏太甚,我自外麵撿了兩塊磚頭,在傷兵群中找得一席空地,將磚作枕,躺了下來。頭方落枕,便蒙矓睡去。一覺醒來,已是午夜,饑餓不堪,而口渴尤甚。乃起來走到廚房,想找點食物充饑,但是廚房裏非但無半碗冷飯,甚至滴水全無。這時我實在口渴難熬,遍找之下,竟發現一隻木盆,靠在廚房的牆角裏,裏麵還剩有些沒有潑完的水。這水可能是洗菜剩下的,也可能是洗腳剩下的。我也管不得許多了,彎下身去,一飲而盡。瓊漿玉液,稍潤枯喉。喝完之後,我又回去睡下,雖然饑腸轆轆,仍舊閉眼睡去。


    睡下不久,醫院裏忽然騷動起來,把我驚醒。據說是前方戰事失利,敵人追兵已近。龍濟光軍在那時是有名的不守紀律和殘酷的部隊,不但虐待俘虜,就是俘獲的受傷官兵也無幸免,有的傷兵甚至被活活燒死。因此前線失利的消息一出,後方,尤其是傷兵醫院內,更是驚慌失措,大家匆忙逃走。那些傷殘不能行動的士兵,尤感恐慌,哀號乞助之聲,慘絕人寰,但在兵荒馬亂之時,各人逃命還不及,誰能相顧?


    我們自醫院倉皇出走,向北撤退。這時高塘全鎮居民也都為兵敗消息所驚醒,扶老攜幼,紛紛向北逃避。一時軍民雜遝,勢如潮湧,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我夾在人群中,循鐵路線向後方走去。麵部傷口腫痛,十分難受。但心中卻自慶為不幸中之大幸,假如我傷在別處,不能走動,被追兵捕獲,豈不可悲。約兩句鍾,瞭望東方即呈現一片白色和紅霞,一輪火紅太陽頃刻東升,天已大亮。


    我沿著鐵路線走了約二十餘華裏,便到了新街車站。此地有一設備較好的後方醫院,我就住了進去。其中醫生護士照顧俱甚周到。這時方知道前方戰事已趨穩定,我方並未失利,龍軍更沒有追來,前次慌亂,隻是一場虛驚。所以我就在這所醫院中,靜心養傷。翌日,我的部隊中又派來了勤務兵一名,供我使喚,並將我的日用品送來,因此生活頗為安適。


    這所新街後方醫院是設在一座大廟裏麵,院子裏有葵葉搭成的遮陽天棚,在夏日炎炎時,廟內仍是清風習習,涼爽之至。廟前廣場上有大榕樹兩株,枝幹參天,綠蔭如蓋。廣場前麵是一條小河,泉聲潺潺,水清見底。日長無事,坐在榕樹下的石凳上納涼,遙看河畔洗衣婦女,燕瘦環肥,各有風韻。因此,一些負輕傷的官佐,便整日徜徉榕樹底下,評頭論足,頗為逍遙自在。


    我入院之初,傷勢頗重,臉部腫如皮球,十分痛苦,尚無此閑情逸致。後來傷勢漸減,也時常參加榕樹下的“談論會”。傷兵見有官長在此,都悄悄離開,不來擾鬧。我們幾個下級軍官坐談樹下,無憂無慮,清閑得有世外桃源之感。就在這宜人的環境之中,我一下便住了四十餘日。  <h4>三</h4>


    我住入新街後方醫院不久,討龍戰爭便結束了。我軍已自石馬戰地開往仁和墟附近的鴨湖整訓。我進醫院後尚不足二十天,傷勢稍退,營長黃勉已兩度派營副唐隸生來催我早日出院歸隊。原因是我連的李其昭連長臨陣畏縮,為士兵所輕,到停戰後回到連上已無法約束士兵,已經請準辭職,遺缺由我遞補,要我早日接任。我又住了二十天左右,正式接任本連連長。


    我連是駐在鴨湖的一所祠堂之內,時常給養不繼,軍紀鬆弛,處境萬般困苦。回顧本人統兵數十年,而鴨湖整訓這一段時期,實是我所見軍隊生活中最艱苦的。當護國戰役初起之時,各地民軍蜂起,各有其盤踞的地盤。經都司令部給予番號之後,均於當地稅捐中扣除軍餉,自行維持。我們護國軍第六軍是直屬於都司令部的正規軍,並無地盤可踞,軍費薪餉來源,全憑上級發放。最初由都司令部核發,都司令部撤銷後,我軍改隸於廣東督軍陸榮廷,我們的薪餉遂由督軍署核發。然此時戰事初定,省級經費也十分困難,我軍欠薪欠餉,自不待言。有時不特薪餉全無,甚至夥食亦無法維持。有時全軍竟日枵腹,餓至深夜才有少許糙米送來,沙石稗穀摻雜其間,煮熟亦難下咽。


    至於士兵的服裝,則更不堪一提。我軍在肇慶建軍時,曾發下質料窳劣的軍服,每人一套。經過一場戰爭和數月溽暑天氣,已經朽爛。士兵不特無衣可以換洗,簡直是衣不蔽體,襤褸不堪。有的士兵,衣褲破爛至遮羞無計時,竟用草莖將破處紮起,更顯得狼狽不堪。這時正是盛夏,炎熱難當,而蚊蟲之多,尤不堪想象。每當黃昏或拂曉,蚊蟲活動最劇之時,嗡嗡之聲令人心煩,隨處用手一揮,即可撲落數隻。我連士兵又全無蚊帳,我和三位排長雖各有一頂,然為與士兵共甘苦,我勸告各排長,一律藏而不用。入晚之後,我們的血肉之軀不堪蚊蟲吮啄,均不能入睡,但聞蕉扇驅蚊發出啪啪之聲,通宵達旦。士卒生活如此之苦,當然談不到訓練。幸而我團士兵多係新募鄉農,對長官尚知敬畏。加以我們官長以身作則,和士兵寢食相同,甘苦與共,士兵也頗為感動。以此我的命令尚無人敢違抗,紀律差可維持。平時雖不常出操,卻時常集合作“精神講話”。我軍原為反袁護國而成立,精神講話的題材,自以維護民國、反對帝製為主。不過我們那時對民主、議會政治這一套,自己也很茫然,士兵當然更莫名其妙。所以我們的精神講話,言者既不諄諄,聽者更是藐藐。官長訓話時,有些士兵交頭接耳,有些隨便嬉笑,我們官長也隻好裝聾作啞。幸好士兵之中絕少“兵油子”,否則紀律更不易維持了。


    這時我團內官長們的生活雖較士兵略勝一籌,仍然很苦。薪餉累欠不發,製服又無著落。我們軍校出身的軍官多穿舊日校中發給的製服,有的甚至穿起當時廣東夏季盛行的香雲紗便服來。偶爾,我們也三五成群至鴨湖鎮上茶樓內,啜茗聊天。但是我們都是宦囊久空,既不能吃大魚大肉,一杯清茶,久坐不去,自然不為堂倌們所歡迎。他們常常以怠工來作消極抗議。他們每見我們來了,都竊竊私議說“電燈膽”又來了。“電燈膽”的意思是不通氣。不通氣者,即不知體察他人臉色之謂也。我們也佯作不知,來去如恒。


    所以此時我軍和當地居民的感情,可以說是極不融洽。此地居民習於械鬥,對我們這樣衣不蔽體的部隊,當然不放在眼裏,而身量二尺五的士兵們,亦不願向老百姓低頭,因而軍民之間的小衝突時常發生。加以仁和墟上私賭之風甚熾,有少數好事士兵前去抓賭,偶有被毆傷情事。全團士兵積怨在心,時思借機報複,更有好事者暗中煽動。某日中午,全團士兵忽然哄動起來。我為喧嘩聲所驚動,忙問何事,有些士兵便說:“連長,我們要上仁和墟裏去報仇,那裏的人欺人太甚了。”我喝道:“不許胡鬧!”但是他們和其他各連士兵早已暗中決定一致行動,已不聽我的命令了。當時全團士兵千餘人,一哄而起,衝向仁和墟去。此時團長周毅夫、營長黃勉俱在省城未回,第一、三兩營營長和我們各連連長也無法製止形同嘩變的士兵。幸而我們的駐地和仁和墟距離三四華裏,且有一小河相隔,商民聞變,立把船隻全部靠到對岸去。士兵無船可渡,乃隔岸鼓噪,聲震田野。更有士兵,亂放冷槍,使事態更形嚴重。仁和墟的居民亦驚惶莫知所措。當地紳商,乃派人過河來說好話,賠不是,我們連長們也乘機向士兵勸說。最初他們堅持不從,必欲摧毀仁和墟而後快。


    我對本連士兵如哄小孩子一般,苦口婆心地勸說。第一,我說,你們這種舉動形同兵變,為軍法所不容,堅持不回營,上級一定要調兵前來彈壓,結果將不堪設想;再者,縱使你們真的成為兵變,變了亦無處可去。本團士兵多係廣西人,客居廣東,如零星逃亡,必為廣東民團個別捕殺無疑。況此地民風強悍,民團器械精良,縱使我們整團兵變,也有彈盡援絕之時,何況零星逃散,大家如果真嘩變,前途是不堪想象的。其他各連連長亦以同樣方式向士兵勸慰。最後,士兵們總算答應讓仁和墟的商民放爆竹賠禮。於是,仁和墟的商會購了整籮筐的爆竹,一筐又一筐地在對岸燃放,士兵嫌少,商民便遵命多放。爆竹響處,士兵隔河歡呼勝利,拍手跳躍,聲聞遠近,熱鬧非凡。商民賠禮畢,士兵才紛紛返營,結束了這一幕喜劇。


    這鴨湖鎮一帶的居民是十分強悍的。不特男子對駐軍不稍戒懼,縱是青年女子,對軍隊亦初無回避、畏怯之心。一日上午,我在駐地的祠堂門前閑眺,偶見門前左側大路上,有一青年女子姍姍而來,當她漸漸走近祠堂時,我因身為長官,未便注視一過路女子,乃掉身回歸房內。未幾,忽聞士兵嘈雜,和一女子喧嚷怒罵之聲。我忙走出去一看究竟。原來這喧嚷的女子已闖進祠堂裏來,正是我剛才所見的。她一見我出來,知道我是位官長,便立刻向我叫起來。


    她說:“你們這裏的士兵,太不規矩,為什麽調戲過路女子?”


    我說:“少奶奶,我的士兵怎樣冒犯你了,我查出一定重辦!”


    她說:“我從你們祠堂旁邊經過,有兩個士兵跑到我身邊,動手動腳!”


    我說:“少奶奶,你能不能認出這兩個士兵呢?”說著,我便自衣袋裏取出哨子,吹了幾下,全連士兵聞聲便在院子裏集合起來,請她指認。


    最初她很自信,以為可以立刻指出。誰知她對這一百多人注視了一會,她的自信心開始動搖了:這一百多位都是一樣年輕力壯的穿著二尺五的丘八,她也認不出究竟是哪兩個剛才摸了她一把。認了半天,她勉強指出兩位來,而這兩個士兵卻堅決否認。


    我因而告訴她說:“少奶奶,請你務必當心,不能冤枉人家啦。調戲婦女,按軍法報上去,可能槍斃的。事關人命,請你千萬不要認錯了人!”我這麽一說,她更覺懷疑,便在士兵中又指認了兩人,一共四人。


    我說:“少奶奶,剛才調戲你是兩人,現在為何變成四人啦?”


    她說:“就是這四人中的兩人。”究竟是哪兩人,她仍無法判明,我自亦未便亂加處罰。為免使她下不去,我便當她麵,將全連士兵訓誡一番。她也覺得很夠麵子,才向我道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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