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我於1926年6月18日離粵返桂。此次赴穗策動北伐,在廣東住了將近五十天,雖辛勞備嚐,然終將北伐發動起來,歸途中頗感興奮。6月19日下午,我由三水河口所乘的專輪遂抵達梧州。梧州各界聞我策動北伐歸來,舉行盛大的歡迎會,到江邊碼頭來歡迎的各機關代表暨民眾團體簡直是人山人海,這時梧州駐軍為伍廷颺(展空)旅,伍氏在隨我自碼頭回其司令部途中,便問我說:“德公,我們真要北伐了嗎?”


    “為什麽不要?”我說,“我們的部隊不是已經開到湖南去了嗎?”


    伍說:“德公,你覺得北伐有把握嗎?”


    我說:“我覺得占領武漢沒有大問題。”


    伍說:“要是敗回來就糟了……唐繼堯還在伺機蠢動呢!”


    我說:“我保證不會敗回來。再者這次北伐,我們隻預備出去一半部隊,留半數在廣西對付雲南也足夠了。”伍展空雖不再說什麽,但是他心中仍覺得沒有把握似的。這時我的直屬部下尚且如此,也就難怪廣東那批首腦們的疑慮和躊躇了。


    我在梧州住了兩天,參加了各界歡送出師北伐大會。6月21日遂自梧州乘電船到陽朔,再登岸步行。於6月24日抵桂林。在桂林,不用說,又是連續不斷地舉行歡送北伐出師大會。更有各機關學校紛請訓話講演,應接不暇。這時家母仍住在桂林鄉下兩江墟頭村故宅。我們母子已久未見麵,她老人家聽說我返抵桂林,派人來叫我返鄉小住。但此時正值北伐出師之時,軍書旁午,目不暇給,實在沒有工夫回家省親。不得已,隻好派人接慈母進城承歡數日,稍盡人子之情。


    我到桂林不久,忽然接到廣州的電報,說白崇禧已就任總司令部參謀長了。此一電訊很使我驚詫。


    白崇禧原是我第七軍參謀長,今番升遷,使我頓失臂助,我乃電商於黃紹竑。紹竑自南寧複電,推薦其同窗舊友王應榆氏接充七軍參謀長。王為廣東東莞人,保定軍官學校第一期畢業。其後似曾在李濟深處做幕僚。當李、黃在梧州合作時期,王氏轉到黃紹竑的“討賊軍”中任職。王氏雖出身軍校,然對治軍作戰並無太大興趣,卻將全副精神用在國計民生方麵的生產事業。為人淡泊,向不介入黨爭。黃紹竑因渠長於企業管理,乃請他整理賀縣八步一帶的錫礦。渠任礦務局長年餘,對興利除弊成績頗有可觀。此時第七軍參謀長出缺,紹竑乃推薦其擔任。王因事出倉促,趕辦移交,我軍到武昌後,他才自賀縣趕來就職。王未到職前,由胡宗鐸兼代。


    當時各軍中除黨代表外,都有政治部的設立。北伐開始時,總政治部主任為鄧演達,副主任為郭沫若。鄧極“左傾”,其左右也悉為“左傾”或共產黨,第七軍政治部初成立時,中央派來的政治部主任黃日葵,便是一名共產黨。黃少年任事,幹勁十足,為人又能說會講,吃苦耐勞,全軍上下都極敬重佩服他。但是這時廣東,上自黨、政、軍各級機構,下至農、工、學生運動,國共間的裂痕已日趨明顯。我深恐黃氏在我們部隊中發展共產黨組織而招致分裂,影響作戰精神。所以當我返抵桂林準備出湘時,密向黃紹竑建議,將黃日葵留在後方,為第七軍後方留守部隊的政治部主任,另行推薦麥煥章為第七軍前方部隊的政治部主任。麥為留法學生,和吳稚暉、張靜江、李石曾等都有私誼,為人忠實坦白。但是我推薦上去後,總政治部卻拒絕加委,鬧出許多誤會。後因我態度堅定,麥氏才得就職。這件事在當時雖引起了小風波,然在1927年清黨時,各友軍多為共產黨所滲透,唯我第七軍能保持一貫純潔無染的作風,未始不是我們未雨綢繆之功呢。


    此次北伐,我第七軍的動員計劃是抽調十二個團,由我親自指揮入湘作戰。其餘八個團則留守後方,由黨代表黃紹竑指揮。如我前線兵力不夠,則隨時可抽調開往增援。誰知出師後,所向披靡,後方留守部隊並未動用,我們已打到南京,此是後話。


    茲將我軍參加北伐部隊番號及編製列如次:


    第七軍軍長 李宗仁


    黨代表 黃紹竑


    參謀長 王應榆


    政治部主任 麥煥章


    第一路軍指揮官 夏威


    第二路軍指揮官 胡宗鐸


    第一旅旅長 李明瑞


    第一團團長 陶鈞 第二團團長 呂演新


    第二旅旅長 夏 威(兼)


    第三團團長 俞作豫 第四團團長 李朝芳


    第七旅旅長 胡宗鐸(兼)


    第九團團長 陸受祺 第十四團團長 楊騰輝


    第八旅旅長 鍾祖培


    第十五團團長 尹承綱 第十六團團長 周祖晃


    獨立第一營營長 李少傑


    炮兵營(轄三連)營長 羅傳英


    工兵營(轄三連)營長 馬典符


    兵站分監 曾其新


    通訊大隊(轄三連)大隊長 覃連芳


    我第七軍中編製的第一路、第二路,實即其他各軍中的師長。所不同的,師長僅能指揮其本師官兵,我們的兩路指揮官則視環境的需要,指揮或多或少的部隊,不受建製的約束。


    綜計北伐初期,我軍參加戰鬥的官兵約二萬餘人。七生的五德國克魯伯廠製管退炮四門,七生的五日製架退炮兩門。此種山炮尚係清末張鳴岐任兩廣總督時所購,原有二十四門。辛亥革命時,王芝祥帶十二門到南京,兩廣尚存十二門。1916年討龍之役,林虎奪得數門,嗣後輾轉為我軍所有,也已曆盡滄桑了。


    我軍每團有一機槍連,每連有德製水涼重機槍四至六挺,故八個機槍連共有重機槍四十餘挺。通訊大隊共有三連人。一連隨軍部,兩路指揮部各有一連。軍中各單位間的通訊全憑電話。這時被覆線極為有限,一般通訊全憑舶來品的鐵絲線,軍和軍間的通訊卻利用無線電。總司令部發下的無線電收發報機一台,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俄國舊品,笨重不堪,隨軍移動時,需十六人分兩班抬運。機件故障時常發生,實不堪使用,然又棄之可惜,成為行軍時的一大累贅。


    我第七軍除戰士之外,尚有由廣西省黨部號召青年女學生百餘人組織的“廣西學生女子北伐工作隊”,隨軍擔任宣傳、看護、慰勞等事務。時餘妻郭德潔女士適任廣西省黨部監察委員,遂由黨部推為女子工作隊隊長,隨軍北伐。她們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女子,然在革命空氣熏陶之下,均拋卻脂粉,換上戎裝,在槍林彈雨中,登山涉水,不讓須眉。當我軍在前線喊殺連天,所向披靡之際,戰場上忽然出現這一支小隊。各界不知底細,以為她們也是衝鋒陷陣、出生入死的戰鬥人員,敵人為之咋舌,我軍士氣也隨之高漲,一洗數千年來我國女子弱不禁風的舊麵目,為我革命陣容生色不少。


    那時各友軍政治部雖也有女子工作人員,然以女子單獨組成一隊在前線工作的,我第七軍實開風氣之先。其時去清季不遠,民間習俗,仍極保守,男女有別、授受不親的觀念,牢不可破。我廣西女子,所以能毅然挺身而出,參加北伐,實是革命風氣感召使然。  <h4>二</h4>


    我在桂林,為著部署本軍入湘事,住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中,我軍後續部隊已次第入湘。我本人乃於7月6日離桂林,取道黃沙河下衡陽。這時前線我軍已捷報頻傳,正向長沙挺進中。


    鍾祖培旅的尹承綱團5月中旬已加入唐生智部作戰,唐調尹團赴醴陵協防。不久,唐自衡山退守衡陽,鍾祖培旅長乃親率周祖晃團,於5月28日開抵衡陽增援。尹承綱團也返抵衡陽,歸還建製。


    當此之時,吳佩孚在南口向馮玉祥部國民軍進攻甚急。北軍精銳尚在京漢線北段,湖南攻唐之師係趙恒惕部的湘軍。吳佩孚委葉開鑫為討賊聯軍湘軍總司令,指揮對唐戰事。另調北軍餘蔭森師受其節製,自衡山向唐生智軍作正麵攻擊,並令贛軍唐福山師與駐贛粵軍謝文炳師由萍鄉出醴陵,向唐生智軍右翼進逼。另以湘軍劉鉶、賀耀組兩師進逼唐生智的左翼。大軍三路而下,氣勢極旺,衡陽岌岌可危。唐生智見情勢阽危,乃一麵派員向葉開鑫詭提和議,以緩敵待援;一麵將輜重和重要軍需物品向祁陽、永州移動,擬於必要時退入廣西。另一麵則預備且戰且走,以李品仙、周斕、劉興三師布防於萱州、樟木至店門之線;以何鍵師沿蒸水南岸布防於洪羅廟、金蘭寺之線。5月29日,敵軍賀耀組部猛攻何師,情勢危急。唐生智乃調我軍鍾旅向洪羅廟增援,鍾旅於6月1日到達洪羅廟,當晚趁夜出擊,將敵人攻勢阻截。翌日再約同何師強渡蒸水,將敵人攻擊部隊一舉擊破,斬獲極眾。敵軍聞風喪膽,急退漣水北岸據守,唐軍左路的威脅才告解除。


    這時唐軍中路在敵人猛攻之下也已動搖,潰敗在即,忽聞左翼大捷,軍心一振。敵人誤以為兩廣援軍大至,乃不敢再攻,戰況膠著。我第四軍葉挺獨立團適在此時趕到攸縣,將右翼穩定。唐生智見事有可為,乃於6月2日我軍大捷之後,正式宣布就革命軍第八軍軍長之職。又三日後,中央才正式公布蔣中正為北伐軍總司令,宣言出師北伐。換句話說,便是我們自動入湘作戰的部隊已取得決定性的初期勝利之後,中央諸公才決意北伐。然蔣氏於6月5日發表為總司令後,又遲至7月9日才正式就職,其中曲折迂緩的原委,此地也不煩贅了。


    6月中旬,吳佩孚確知兩廣派兵援湘,遂重行部署。6月18日吳下令以北軍宋大霈為第一路司令,協助葉、餘等擔任正麵作戰。王都慶為第二路司令,擔任右翼臨澧、常德一帶防務。唐福山為第三路司令,仍率謝文炳師擔任左翼作戰。以鄂軍夏鬥寅旅加入賀耀組、劉鉶等部進入湘西。董政國為第四路司令,率閻日仁、唐之道兩旅為總預備隊。一時大軍雲集,大戰迫在眉睫。


    幸而援湘部隊我軍第二路軍指揮官胡宗鐸率李明瑞旅和楊騰輝、陶鈞等團及時趕到,開往永豐集中。我第四軍陳銘樞、張發奎兩師自瓊崖北上,也於7月初行抵湖南攸縣、安仁一帶。7月4日我三路大軍遂同時發動攻擊。北軍不支向後潰退,我軍三路皆捷。葉開鑫部乃放棄長沙,據守汨羅江北岸待援。我軍遂於7月11日克複長沙。北伐軍因此一舉成名,全國震動。


    我於7月15日抵衡陽,時我軍前鋒胡宗鐸部已追過長沙,在汨羅江南岸布防待命。第四軍的一部也已越過醴陵和北軍對峙中。在我軍進攻期中,前敵總指揮唐生智已隨軍至長沙。渠聞我到達衡陽,乃自長沙乘電船來衡陽和我會晤。


    這是我和唐孟瀟第一次見麵。大家在捷報聲中把晤,自然都有無限興奮。唐氏身材高大,留了一撮八字胡子,和我握手言歡,談笑風生。他對我仗義援湘,促成北伐,並推薦他任前敵總指揮各點十分感激,一再誠懇地問我,需要何種報答。我說,你現在已經棄暗投明,加入革命,革命勝利,就是對我的報答了。唐意猶未已,自動地提議說,現在克複地區有幾個收入極豐的稅局,問我可否推薦數人去擔任局長。唐氏此時加入革命不久,頭腦裏還充滿了舊式軍閥的想法,他以為我如推薦幾個私人去當稅局局長,我便可乘機分肥,以飽私囊,這樣也可以算是他對我報答的一法了。我當時便鄭重地告訴他說:“我們第七軍裏的人才已感奇絀,哪裏有人介紹給你呢?”唐氏還以為我不好意思直說,嗣後,他又間接地派人來問。我回答說:“請孟瀟不必如此,我們革命軍人是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唐氏才息了心。


    我和唐氏會晤時,曾好奇地問他,此次從湘南撤退,為何不打算撤往廣東,而偏欲撤往廣西。我說:“廣西貧瘠,什麽也沒有,隻有一些石山,你們退到廣西,難道想吃石頭嗎?”


    唐說:“我退往廣東去讓譚延闓、程潛繳械收編嗎?”我們相對大笑。


    我們在衡陽晤談之後,翌日唐生智和我遂同乘電船自衡州駛往長沙。這次勝利是我們革命軍小試牛刀。士氣旺盛達於極點。民眾情緒尤為熱烈,真有“東麵而征西夷怨,南麵而征北狄怨”之概。不久,餘妻所率的百餘名“女子北伐工作隊”也行抵長沙,並立刻展開慰問傷兵、訪問民眾等工作。簪纓巾幗,相映成輝,對民心士氣都發生極大的鼓勵作用。


    在長沙,除計劃次一步戰略部署和參與歡迎大會之外,我對唐生智的第八軍也作了一番仔細的觀察。唐生智是最近加入革命陣營的,軍中作風有許多地方仍未脫軍閥的窠臼。官、兵界限分明,不共甘苦,不像我軍官長士兵打成一片。我軍縱是高級指揮官出門,隨行衛士也很少。短途便步行,稍遠才騎馬,極少坐轎。而唐軍縱係連長官階也威風凜凜,不可親近。一日,我在長沙街上步行,忽然又碰到劉文島。他坐了一乘華麗的四人大轎,前呼後擁而來。那時長沙尚未築有馬路,街狹人多,摩肩接踵,擁擠非常。我們徒步的人見到這乘大轎,不期然都向兩旁讓開,駐足側目而視。誰知我卻給轎子裏的劉文島一眼看到,他連忙彎身向前,大拍其轎杆,要轎夫停下,然後匆忙下轎,向我立正敬禮並寒暄一番,問我到何處去,為何不坐轎子。我說,隻是出來散步,用不著坐轎。劉文島當時在長沙是十分顯赫的人物,經他這樣卑躬屈節一來,街上圍觀的市民才知道我便是第七軍的李軍長。我並非故意表示我的平民化,這隻是說明兩軍作風之不同而已。我們第七軍自始便是一支平民化的軍隊,雖然我們紀律嚴明,軍令如山,但是平時官長士兵則生活在一起,大家如兄如弟,不拘形式。正如漢將李廣的部隊,“隨水草而安”,不務繁文縟節。但是當時的第八軍,乃至所有的北方部隊,都愛講排場,擺門麵。至於作戰能力如何,則又當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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