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南京,另一個主要畫麵是一群難民。


    我們臨時住在空置不用的庫房裏,那是日本人建造的庫房,一排一排,占了相當大的麵積。這麽大一座倉庫,想必存放了很多物資,我們來時,庫房幹幹淨淨,可以說寸草不留,屋頂下孤零零拉著一根電線,稀落落掛著幾個安置電燈的螺旋窩,沒有燈泡。那時距日本投降十個月,“接收”還是熱門新聞,接收人員常常侵吞盜賣敵偽物資,這些人有後台,膽子大,可以把一座一座倉庫搬空,因此京滬報紙把“接收”寫成“劫搜”。麵對空空的庫房,我對這個新詞有深刻的體會。


    第一件事情是買燈泡。特務長從沒見過燈泡,好歹找到電料行,店員問他“幾度”,他怔住了。幸虧店員懂得怎樣做生意,問清楚用途和使用的場所,替他作了主張。我還記得,一個燈泡的價錢是法幣兩百元,很貴。


    各排領到燈泡,都不知道怎樣安裝,李戩排長料到我們有困難,前來察看,他在重慶讀憲兵學校,接觸過都市文明。他親手把燈泡裝上去,倉庫的屋頂高,他的身材又矮,我們出去到處找凳子,好不容易弄到一把椅子。


    他吩咐我們不要去碰那些燈泡,“觸了電,就像天打雷劈!”他的聲調很誇張。以後一連多天,電燈晝夜亮著,沒人知道怎樣把它關上,連長和值星排長偶然來過,都沒有對電燈表示任何意見。


    我們在南京大約停留了一個多星期,然後去上海,整隊出發時,有些燈泡已經燒壞了,玻璃球上蒙著一層黑霧,有些燈泡沒壞,還迎著太陽發光。特務長帶著勤務兵,搬來椅子,不分好壞,把燈泡一個一個取下來(他現在學會了),裝進麵粉口袋,鄭重其事。燒壞了的燈泡還有什麽用?我覺得奇怪。後來知道,那時燈泡也算財產,憑廢品報銷,機關部隊遷移時,照例把燈泡取下來帶走。你的新營房、新辦公地點一定沒有燈泡,你得交出廢品,添購新品。


    閑言帶過,按下不表。且說庫房連著庫房,我們的鄰居是蘇北逃來的難民,蘇北有大片土地已經解放了。我對這些難民發生極大的關切,他們為什麽要逃出來?中共究竟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那樣做?蘇北魯南,地理環境相同(一度有人主張把它們合並了,單獨設置一個行省)。社會結構相同,戰後的情勢相同,中共在蘇北怎樣做,也會在魯南怎樣做,了解蘇北,也就間接了解魯南。


    我去訪問這些難民,我擔心,像我這樣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們可能排斥我。我走進他們群居的庫房,表白來意,他們把我圍在中間,熱情接待,好像一直等著我。他們齊聲訴苦,日本雖然投降,政府並未接收蘇北,害他們流離失所。他們遞過三次陳情書,請求政府派大軍北進,趕走共軍,沒有回應,索性派出代表到國民政府請願,警衛部隊把他們轟回來。


    他們誤會了,看我穿著軍服,以為我是政府派來的工作人員。我趕緊聲明,我是一個作家,我來找材料寫文章。他們的熱情並未冷卻,他們說,中共在蘇北做的事,南京人都不知道,他們曾經把《中央日報》的記者請來長談,一五一十告訴他,可是《中央日報》一個字也沒登。《文匯報》登他們的消息,說他們這些難民是家鄉的惡勢力,家鄉人不歡迎他們,所以他們在家鄉不能立足。“《文匯報》根本是胡說八道!我們寫信去更正,也是石沉大海。”他們在南京的感覺是不見天日,非常希望有一支筆為他們撥開陰霾。他們問:“你的文章能在《中央日報》登出來嗎?”我說能登出來。“你的文章能在《文匯報》登出來嗎?”我也說能登出來。無可奈何,我欺騙了他們。


    大家爭先發言,有人出來維持秩序,請一位紳士模樣的老年人先說。他透露的訊息是,抗戰時期,中共“團結各階級共同抗戰”,大家相處得很好。不止一次,中共在根據地開會籌款,邀請住在城市裏的大商人和大地主參加,他們瞞著日本占領軍前往,要糧出糧,要錢出錢,中共對他們親切友善,而且滿口讚許。抗戰勝利,日軍撤走,共軍前來接防,都變了。這位長者說,他百思難解,昨天共同抗戰,今天怎麽就反目成仇?


    老者說,中共剛來的時候,大家還想攀交情,講斤兩,但是那些人一出手就把地方上一個有名望的人殺了,家產也抄了,日軍占領期間,這人做日本人和地方的中介,暗中又為國民黨設置的江蘇省政府效力,那些人說他既是漢奸,又是國民黨特務。抗戰八年,地方士紳迫於形勢,個個都是兩麵敷衍,也可以說個個犯了同樣的罪,現在拉出一個來祭刀,其他的人都嚇壞了。再加上那些人雖不殺你,卻派人到處調查你的罪行,人人服服貼貼,不敢大聲喘氣,那些人無論辦什麽樣的事,也就一呼百諾了。


    一個中年人自我介紹,他說他是地主,中共來了,成立“姐妹會”,把各家的婦女組織起來,每天開會上課,教她們識字,分派工作,給解放軍戰士做鞋,幹部對她們反複申說:女人受男人壓迫,受封建社會壓迫,女人要聯合起來,爭獨立,爭平等,跟男人算賬。又成立“兒童團”,把各家的孩子集中在一起,每天和孩子談心,引孩子說出父母的言談行為和交往,訓練孩子放哨、站崗、監視出入行人。婦女、兒童都是清早出門,夜晚回家,這樣一來,他的家庭就分裂了,他完全陷於孤立。那些人又把佃農組織起來,教佃農知道地主有罪,地主是無產階級的敵人,大家要覺悟,要聯合起來打倒地主階級,把土地財產奪回來。這位小地主一聽,大事不好,趁著妻子將信將疑,趁著兒女對父母還有幾分依戀,也趁著佃農對他還有幾分溫情,連忙帶著妻子兒女逃出來。


    座中有一個中學教員,他的經驗又與別人不同,他不是地主,不是資本家,不是國民黨員,也沒當過漢奸,自己認為可以留在家鄉活著。可是他有一個女兒,他為女嬰請過一個奶媽,中共來了,這位奶媽一躍而為婦女幹部,開鬥爭大會,昔日的奶媽指控雇主剝削,她的奶水本來應該喂養自己的孩子,卻被特權階級搶奪。中學教員俯首認錯,原以為可以過關,夜晚,有位家長偷偷地通知他,第二天還要繼續開會,奶媽將提出新的控訴,不但中學教員的孩子吃她的奶,那中學教員也吃他的奶,意思是性騷擾,甚至可以解釋為逼奸。教師一聽,這樣如何擔當得起,也急忙連夜逃出來了。


    鬥爭大會又是怎樣運作的呢,透過一個難民的遭遇,可以大致了解。這人是地主,是國民黨員,他的兒子在國軍裏當連長,他是反動分子家屬,幹部選定他教育群眾。這人有個習慣,常到樹林裏散步,幹部給他設定了一個罪名,借樹林掩護,跟國民黨特務聯絡,傳送情報。怎麽發現的呢,幹部鼓勵大義滅親,由他的弟弟檢舉,他跟這個弟弟同父異母,小時候,弟弟受他欺壓,懷恨在心。如果拒絕檢舉,哥哥株連弟弟,一同定罪,如果弟弟“站在人民的這一邊”,登上鬥爭台,表現得很積極,不僅免罪,也出了胸中這口惡氣。弟弟知道怎樣選擇。


    大會開始,被鬥爭的對象捆綁上台,幹部派人沿街敲鑼呐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全村集合,稱為人民公審。幹部對群眾平時有訓練,臨事有布置。那年代,國軍盛行“抓壯丁”,抓走了村中一個青年,從此沒有消息,父母傷痛,不必細表。經過幹部的一番“思想工作”,壯丁的父母登台控訴,多年的悲憤噴射出來,幹部布置的“積極分子”抓住時機,高呼口號,狂熱反複回增感染,許多人輪流上台揭發國軍官兵的罪行,一時之間,那些罪行都好像是某連長的罪行,某連長的罪行也就是他爸爸媽媽的罪行。全場唯有幹部和核心工作人員是冷靜的,他們暗中記下誰沒有呼口號,誰呼口號的聲音太小。如果有人奮身忘我,自動衝上台去,給那連長的爸爸兩個耳光,朝他臉上吐兩口唾沫,那才是幹部們最滿意的鏡頭。高潮迭起之後,幹部上台,請“人民”決定罪刑,群眾高呼“槍斃他!活埋他!”鬥爭大會才算圓滿成功。


    如果群眾的反應遲疑敷衍呢?這是“群眾的覺悟不夠”,事情緩一緩,先教育群眾,提高群眾的覺悟,然後再開會鬥爭公審,決不勉強。禁止包辦,禁止代替群眾決定。“形勢比人強”,價值標準一旦形成,自然有人揣摩運動的需要,自動獻身配合,參與者互相競賽,熱忱步步上升,不但可以義正詞嚴揭發別人,也可以痛哭流涕揭發自己。五十年代台灣盛行反共文學,很多小說把中共幹部寫成暴躁專橫的殺人魔王,我曾告訴他們,中共不是這副模樣,幹部在“運動”中很冷靜,殺人十分慎重。這句話說得太早了,他們聽了目瞪口呆,第二天“線民”找上門來。


    中共究竟派來多少槍、多少兵、多少幹部呢?它怎麽能把你們控製得這樣嚴密呢?他們說,軍隊並不插手,軍隊隻是創造一個環境。外來的幹部寥寥數人,他們就地取材,每一個村鎮、每一個城市都有一些人,沒受過教育,沒有職業,沒有固定收入,這些人心裏有無限委屈。大戶人家瞧不起這些人,可是又怕這些人,大戶人家的尊嚴,也不過是“隔著一層窗戶紙,好歹別戳破了”。幹部先把這些人組織起來,手裏就有了“硬”的,這些人敢作敢當,“赤腳的不怕穿鞋的”,破壞舊秩序是他們的一大樂趣,幹部用他們打前鋒。地主士紳不管他以前是何等樣人,一旦被這些衝鋒陷陣的人拉下馬、揪上台,另外那些需要自保的人,就按照幹部的“教育”站出來,表示自己的覺悟。這些人雖然覺悟了,可是過了這一關過不了下一關,下一次輪到他上台挨鬥,再演一出牆倒眾人推,戲碼重複,演員循環。


    我和難民一起混了三天,用他們提供的碎片,拚出大略的圖形。中共要徹底改變這個社會,第一步,它先徹底掃除構成這個社會的主要人物,這些人物的優勢,第一是財產,第二是世襲的自尊,兩者剝奪幹淨,精英立時變成垃圾。人要維持尊嚴,第一把某些事情掩蓋起來,第二對某些事情作善意的解釋,中共反其道而行,叫做“脫褲子”,脫掉他的褲子,再重新分配他的財產,他從此必須自食其力,或者沿街乞討。他的子女已經參加革命,親友也和他劃清界限,他隻能自生自滅。南京的難民聲聲訴苦叫冤,竭力辯說他們的財產是辛苦累積的,他們的素行代代忠厚傳家,這些話完全沒有意義。幹部並非拿著一把秤一個一個稱你,他拿著一把大掃帚“一塌瓜子”掃你。


    以後幾年,我在這方麵有更多的了解。我逃到台灣以後,進“中國廣播公司”工作,“中共問題專家”某人來電台演講,嘲笑“人民民主專政”不通,認為三個名詞放在一起不合邏輯。那時電台的編撰部門由王健民教授主領,他對我說,中共是用“民主”的方法“專政”,“民主專政”有它實際的內容。


    我明白了!這些在蘇北發生的變故,也正在我的家鄉魯南發生,我想華北所有的解放區都不例外,南京這些難民的遭遇,也就是徐州那些難民的遭遇。我和蘇北的難民共處,時時產生類比推理:有一個老翁,帶著兩個幼小的孫子,小孫子時常吵鬧哭泣,我想起我的父親。有一個舊式讀書人,幸而學過中醫,他每天在馬路旁邊擺攤看病,我想起五姨父。一個教員,每天到夫子廟打鼓說書,他的太太幫場子,他的女兒向聽眾收錢,我想起潘子皋老師。有一個鄉紳,雖然做了難民,仍然天天喝酒,喝醉了,就說要跳進長江自盡,我想起教我唐詩的“瘋爺”。後來事實證明,後者前者的遭逢真的差不多。


    革命是由淺入深,蘇北那些難民能逃出來,證明一切剛剛開始。即使如此,江南人並不相信他們的故事,一個南京人對他們說,“共產黨為什麽要這樣做?沒有必要嘛,再說,他們也做不到。”後來革命“深化”,那些故事,“國統區”的人民簡直連聽也懶得。北方發生的故事,離南方人的經驗太遠,凡是完全超出經驗範圍的事,都教人很難接受。大戰期間,美國之音對德軍說,美國善待俘虜,集中營裏吃牛排,洗熱水澡,還有俱樂部,可以看電影、打橋牌。美國之音報道的是實情,但是德軍聽了完全不信,因為德國對待俘虜很殘酷,新資訊和舊經驗很難融合。後來美國之音隻好修改講稿,把俘虜的待遇說得壞一些。


    我讀過一個短篇小說,故事大概是,丈夫懷疑妻子不忠,殺死妻子,妻子在被殺的時候反複分辯:“哈利!我是純潔的!”哈利是她丈夫的名字,她的叫喊當然無人聽見,可是行凶現場有一隻鸚鵡,後來鸚鵡輾轉易主,所到之處它總是喊著“哈利!我是純潔的!”當然無人理會。家鄉人就像小說中的鸚鵡,逃到徐州,逃到南京上海,逃到廣州,逃到台灣,一路上訴說“我是純潔的”,沒人注意他們到底說什麽。


    真奇怪,難民帶來的這些訊息,既有新聞價值,又有宣傳作用,左派親共的報紙不登倒也罷了,國民黨辦的報紙,國民政府影響力所及的報紙,為什麽也不登?馬歇爾發表談話,要求國共雙方停止宣傳仇恨猜忌,那時我從未讀到“仇恨猜忌”中共的新聞報道或文學作品。還記得有一次《中央日報》刊出一條“小”消息,說是有一些作家決定以中共的“行為”為題材,創作詩歌小說。這條消息“小”到隻有“題文一”,也就是連題目帶內文隻占一欄,一欄的高度是十個小字,長度也總在十五行到二十行吧!這條消息能夠登出來,那些作家顯然費了些力氣,至於他們的作品,直到大陸撤守,我沒有讀到任何後續報道。


    新聞界元老王新命的回憶錄打破了這個悶葫蘆,他長期在《中央日報》服務。據他透露,那時國民黨中央禁止報道評論中共的行為,營造氣氛,為和談留餘地。新聞界另一耆宿雷嘯岑(馬五先生)在他的回憶錄裏說,國共軍事衝突期間,有一位將級軍官陣亡,遺體運回南京,國府中央禁止刊登新聞,禁止軍方參加治喪,避免刺激中共,升高對立。蔣氏似乎表現了儒家的人生哲學,他一直用宋明理學對付中共的唯物辯證法,始終沒占上風。抗戰期間,蔣氏一再批評中共沒有信義,閻錫山告訴他,立場相同的人才有信義可講,國共兩黨立場相反,你說人家沒有信義,人家自己說這是革命。蔣氏愛將、官拜參謀本部作戰廳長的郭汝瑰在他的回憶錄裏說,他的蔣校長曾對中共代表董必武講“絜矩之道”,意思和“己所不欲,勿施予人”相同。西方人說,國共內戰是美式代理人和俄式代理人的戰爭,我不同意,我看是中國孔孟文化與馬列文化的戰爭,戰爭結果,中國傳統文化失敗。一九四九年撤守台灣,國民黨“痛改前非”,這才放手推出“仇恨猜忌”的文宣來。


    六月二十三日,我在上海,“上海人民和平請願代表團”晉京請願,他們在南京下關車站下車,蘇北難民衝上去,見人就打,把團長馬敘倫打了,把女代表雷潔瓊也打了,連新聞記者和看熱鬧的一個女子也挨了打。此時我們在上海等船北渡,我讀各報的新聞報道,一點也沒覺得意外。打人當然是大錯,這是評論,若要客觀分析,那些難民怨氣衝天,情緒極易衝動,“和平請願代表團”的言論倒向一邊,措詞又十分激烈,並不能增加難民的理性。我相信難民到下關車站阻撓請願,出於自發,我也不懷疑特務人員混雜其中,煽風點火,國人口誅筆伐至今未息,國民黨應該完全承受。但是,我還要說,“和平請願代表團”的成員都是高等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國家的智慧,南京請願一行,他們也的確沒有好好地扮演他們應該扮演的角色。


    過了幾天,我們離開上海,前往沈陽,那時沈陽是一個沒有難民的地方,新鑼新戲,另有一番忙碌。我仍然天天看報,偶然看到蘇北逃往南京的難民增加了,偶然看見上海也有蘇北的難民,冬天到了,偶然看見蘇北的難民凍死了幾個。咳,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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