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日抗戰發生前,山東沒有中共一兵一卒,民間相傳,中共“七支鋼筆進山東”。那時中共隻能秘密工作,稱為地下黨,西安事變解決後,中共由地下轉到地上,公開活動,所以國民黨人一再說,西安事變救了中共,他們恨張學良、楊虎城。抗戰發生,中共黨員可以深入農村,招兵征糧,募款買槍。山東籍的共產黨員回到山東,可以向山東軍政首長討一張證明文件,回鄉發展抗戰的遊擊武力。人馬多了,地盤大了,就要設立黨部,委派鄉長村長,於是有了解放區。據《天翻地覆三年間》一書說,抗戰發生時,全國有七十個解放區,抗戰勝利時,全國有兩百個解放區。


    山東土匪多,國民政府允許民間擁槍自衛,抗戰發生時,山東民間自衛存槍越過三十萬支。抗戰發生,地方以自衛武力為基礎,發展抗日遊擊隊,一度超過一百萬支槍。中共赤手空拳,從頭做起,竟能把這百萬人馬吃掉十分之九,累累戰果,對中共的成長極有幫助,世人注意中共接收日本關東軍的武器,忽略了中共並吞了山東的地方武力。有些史家說,抗戰期間,國共雙方機會均等,而中共後來居上,並不能完全用西安事變和日軍侵華來解釋。


    中共發展壯大的經緯,到現在還沒人寫出一部《資治通鑒》。以我個人的感受,中共製勝,由於它的行為處處與國民黨相反,我是說“行為”,不包括動機和結果,“動機”口說無憑,“結果”木已成舟,“行為”才舉足輕重。國共“相反”,非常普遍徹底,幾乎可以看作是兩種文化,一生一克。可以說,共產黨是國民黨的“天敵”,國民黨雖有種種反共製共的方案,其實擋不住,縱然高呼“向敵人學習”,其實學不來。


    概括地說,國民黨辦事“執簡馭繁”,社會組織已經形成,已經運作,國民黨順應這種運作,倚賴由運作產生的樞紐人物,掌握樞紐就掌握了社會。地主是佃農的樞紐,資本家是工人的樞紐,校長是學生的樞紐;一個校長等於全校學生,一個地主等於全村佃戶,一個廠長、董事長能抵他旗下一千個工人。國民黨注意拉攏這些人,重視這些人的代表性和影響力,也偏重照顧這些人的利益。


    共產黨不怕麻煩,反方向而行,它搞“農村包圍城市”、“小魚吃大魚”。它結合貧農,不要地主;它結合工人,不要資本家;它結合學生,不要教育部長。一部總機下麵有一千具電話,但是它可以使九百具電話機不通。它在全民抗戰的號召下,理直氣壯地去組織學生和農民,因為上陣打仗要靠多數,不能靠少數。等到民眾組織成功,軍隊訓練成熟,政治運動轟轟烈烈,當務之急是一齊動手摧毀那些樞紐,重組社會,痛快淋漓!


    說到改革社會,那時主要的表現是“土改”。山東省農村多、地主多,山東人對土改的感受特別深刻。農人一生離不開土地,農民多麽渴望自己有一塊田,多少農民終生流汗難以達到目的,而地主、尤其是大地主擁有那麽多田產!“一家飽暖千家怨”,佃農對地主有心結。共產黨來了,把地主的土地分給佃農,因為“這塊田本來就應該是你的”,農民非常激動。然後中共又說,你們必須把地主徹底打倒,斬草除根,防他死灰複燃,奪回田產。充滿了危機感的農民,用中共發明的方式,把地主鬥倒、鬥傷、鬥死,這就和地主階級結下血海冤仇。走到這一步,農民無路可退,無處可躲,隻有緊緊依靠中共,從軍支前,獻上身家性命,以防地主的保護人國民黨回來算賬。


    山東土改慘烈,“五嶽歸來不看山”,山東是土改的“東嶽”。文學作品寫土改,《芙蓉鎮》是扮家家酒,《白鹿原》比較深刻,其中有些細節,例如某長工最恨他的雇主,那人走路老是挺直腰杆,所以長工在土改時專門打斷雇主的腰,讓他到死直不起腰來。北京大學曆史係教授劉一皋指出,農民“並非隻想改善些子(一點點),那是遠遠不夠的,他們經常夢想一下子翻飛到最高”。據我所知,土改充分滿足了農民的幻想,農民可以用鍘草的大刀把地主“鍘”死,可以往地主頭上澆開水把他燙死。鬥爭大會高潮迭起,地主不堪其苦,恰好會場旁邊有一口井,他趕快跳進井裏淹死。今天鬥爭熬過,明天鬥爭難熬,夫婦二人頭上頂著“光前裕後”的門楣,麵對麵吊死。考驗愈來愈嚴酷,刀尖向內,兒子清算老子,妻子檢舉丈夫,最好的朋友掌握你最多的秘密,也最有資格置你於死地。於今大學教授在他的論文裏舉重若輕,“盡管清算是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進行,但是由於這些法令條文都是原則性規定,缺少可行的嚴密性,而且隨著運動深入,政策也隨著變動,簡單化的解釋在實際操作上是沒有多大作用的。”


    外祖母是個寡居多年的老婦,家中田產早被舅舅賣光,她的身份仍然是地主。土改無情,她老人家按照規定“掃地出門”,不留田產,不給住所,不問生活。她死在村頭的一個席棚裏。我那個騎驢打遊擊的舅舅,鄉人告訴我“他沒能老死”,我千方百計找到舅舅留下的兩個兒子。


    那時中共下達了一些文件,糾正運動中“過火”的行為。今天這些文件已經公開,從中可以知道,當年各地群眾普遍打死人、逼死人。糾正過火是在過火的行為普遍發生以後,障礙已經清除,社會已經淨化。


    且說那時候,“逃亡地主”的子弟組成還鄉團,尾隨國軍進入新解放區。國軍應該使用這些人安撫鄉親,籠絡人心,可是國軍發給他們槍械子彈,教他們去殺人報仇!這些子弟本是民間擁槍自衛的骨幹,大多數打過遊擊,或者有跟共軍交手的經驗,看人流血並不手軟。國共對進,共軍走了,國軍暫不進駐,預留短暫的真空時間,默許還鄉團先去“懲罰奸民,鏟除障礙”。還鄉團殺掉為中共工作的人,殺掉分了他家田地的人,殺掉鬥爭會上活埋他父母的人,那些人也曾是他們的鄰居、佃戶或仆從。還鄉團殺人不經過任何程序,路上遇見路上殺,田裏遇見田裏殺,家中捉到家中殺,那時農民耕田經常耕出屍體來。國軍犯過許多大錯,這是其中一錯。還鄉團殺人,逼得那些老百姓跟中共同命一體,今生今世再無反顧。


    蘭陵王族是魯南的一座“封建堡壘”,土改將之徹底摧毀,王氏族人也就出了幾個還鄉團的傑出團員。我有一個同族的叔叔,他逃到徐州郊區的九裏山做難民,還在九裏山野地裏槍殺了他家的長工。他逃難逃到上海的時候,還藏著那把手槍。他看見上海市這麽大,這麽複雜,人和人又這麽陌生疏遠,以為可以藏身其中,苟且偷生,他低估了中共的統治能力。蘭陵公安局派了一個人到上海南京尋找有血債的地主(認鄉隊?)把他揪出來押回蘭陵,在鎮中心的大街口槍決。


    那時出現了一個新名詞:“造匪”。陶行知在《申報》發表《論剿匪與造匪》,他說今日“一麵造匪一麵剿匪,匪既不能以剿而絕,或且以剿而勢日大。官逼民變,民安得不變,既逼民變,複從而剿之,事之可悲,孰逾於此”!若說“造匪”,源遠流長,國民黨始則聯俄容共,繼而團結抗戰,千千萬萬人都和中共沾上關係,國民黨的政策可以任意改變,這些人的曆史不能隨手塗抹,隻因與“匪”偶然結緣,在國民黨的檔案中一世難解,這些人到了台灣,處境尤其艱難。而且陶公隻讀半部水滸,他隻記得高俅逼林衝上山,忘了宋江也逼盧俊義上山,既有林衝又有盧俊義,《水滸傳》這才豐富深刻。中共土改、學潮固無論矣,國軍常常半夜出城到衛星村落去抓壯丁,鄉村年輕人不敢在家睡覺,逃到離城很遠的野地露宿,中共提供招待所管吃管住,隻消三天兩天,已在他們身上烙下印記,國軍把他們列入通匪的黑名單,他們回家再也難以安居,隻有離家正式“投匪”。


    中國人常說“人多了亂”,所以國民黨害怕群眾、疏離群眾。中共相信“人多拾柴燒火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經過組織訓練,人的個性泯滅,群性和公共運動掩蓋一切,人人都是黨的馴服工具,如此,萬人隻是一人,西方人的形容為“鐵板一塊”。北京大學教授劉一皋教授用他的學術語言這樣包裝起來:“新的編村製度全麵實施,強化了政權對農村的直接控製,基本上完全改變了過去相對鬆散的行政結構。在鄉村建立村民委員會、村武委會和民兵治保員等機構,職權包括生產、自衛、治安、財政、文教、調解、貿易、合作社等,涵蓋了全部農村社會生活。同時農村中還普遍建立了共產黨支部、農會、工會、青救會、婦救會、兒童團、識字班、互助組等群眾組織,傳統的血緣、地緣組織被取消或改造,每個村民都要根據自己的政治、經濟、性別、年齡、文化程度等情況,加入數目不等的各種組織,農村社會被置於有機的嚴密的組織網絡之中。”


    中共的組織能力反映到沂蒙山區的戰場上,出現了軍民一體,高度合作。國共對進,飄忽無定,共軍部隊未到、宣傳隊先到,老大娘老大爺叫得親親熱熱,解釋我們為什麽來;部隊先走,宣傳隊後走,解釋我們為什麽走,告訴村民我們還要再來。宣傳隊挨家檢查有沒有打掃幹淨,有沒有借了東西沒還,有沒有打破了碗沒賠。我在秦皇島的時候,五叔常和上校爺爺通信,一再談到共軍在山東山地堅壁清野之徹底。他當年透露的訊息,後來文史資料有更生動的描述,鄉野有史,使無名英雄泣鬼神之事未曾淹沒。戰守期間,民眾協助共軍冒險爭先,斷路、埋雷、割線,炸橋,阻止國軍前進。民眾砸鍋賣鐵,拆屋喂馬,支援共軍作戰。民眾以樹為家,樹與樹之間拉繩通信,草木皆兵。民家把家當丟進山穀裏,國軍所到之處,望穀興歎,沒有一根草可以喂馬,沒有一樣生活必需品可用。七歲到十五歲的兒童,刺探國軍行動,偷輜重,放火燒汽車。據有關的研究報告說,青少年容易受暴力和槍支誘惑,他們的人生經驗一片空白,容易培養出絕對的忠貞,而且沒有後顧之憂,十分勇敢。


    那時候,山東的解放區、也就是山區和農村都非常窮苦,但民眾竭盡所有供應前方共軍的軍需。一九四七年一月有所謂“魯南戰役”,國共交戰十八天,據蒼山文史資料,僅我的家鄉蒼山一個小縣,供給解放軍毛線襪四萬雙,幹菜兩萬斤,花生米五千斤,公糧一百二十萬斤。家家把枕頭套拿出來當口袋,參軍一萬人,家庭主婦蒸饅頭,烙煎餅,九天九夜不休息,許多人累昏了,衣袖著火還不知道。一九四八年九月,共軍攻打濟南,單單我的家鄉蘭陵和我的外婆家南橋,兩個鄉鎮晝夜趕工,磨出七萬八千斤麵粉,提供四萬六千七百一十塊門板做擔架。一九四八年山東春旱,饑民兩百萬,魯南為重災區,戰史謳歌淮海戰役民眾“支前”,山東出動民工兩百萬人,食油三十五萬公斤,食鹽三十六萬公斤,肉四十三萬公斤。單是蘭陵一個鎮,要負責前方一個師的補給和擔架。各地民眾推著小車,把這些補給品送到前方,車隊千裏,晝夜絡繹不斷。偉哉壯哉!神乎魔乎?


    國軍窮竭民力,並沒有弄到這個程度,它也無法做到這個程度,國民黨編神話,也沒有這麽大的想象力。中共說過,農民自私保守,不可能自動放棄財產,必須如何如何。到底“如何如何”才做到“國民黨吃雞自己抓,共產黨吃雞送到家”?答案可以從“人民民主專政”六字真言中探索。學者既要維護學術尊嚴,不能說謊,又要符合當前政策,不能實話直說,發展出一套模棱兩可、點到為止的說法:“許多工作都是依靠部分積極分子,特別是少數幹部強力推行才得以完成的。”……“運動本身是發揚民主的一種方式;但大規模的帶有激烈階級鬥爭性質的運動,運作過程恰恰是經常違反民主原則的。”偉哉壯哉!神乎魔乎?自私保守的農民紛紛自動放棄財產,他們“劃掉了自己”。


    那時許多人說,共產黨員走的是“群眾路線”,國民黨員走的是“領袖路線”,怎樣得到領袖的信任,怎樣厚結領袖左右的親信,耗盡他們的精力,他們也自以為這樣就解決了問題。文史資料說,中共經略東北,二十二個中央委員走出城市,脫下皮鞋,換上農民衣服,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論資格,統統下鄉,國民黨員幾乎不能想象。據段彩華為黃伯韜寫的傳記說,國軍在山東打了敗仗,中央追究責任,怪黃伯韜作戰不力,黃氏登台辯解,曆述山東作戰的艱困,其中一項是沒有可靠、詳細的地圖,他們隻有三十萬分之一的地圖,而且多處和實際地形地物不符。我後來讀國軍將領廖明哲寫的《了了人生》,這是他的自傳,他曾多次參加國共戰役,經驗豐富,書中也談到國軍作戰的缺點,“無圖上實地的偵察”。國民政府統治山東,即使從“九·一八”算起,那時也有十五年了,為何沒有測繪五萬分之一的新圖?一位曾在有關部門工作的朋友告訴我,專業人員根本無法走出去實地測量。國軍脫離民眾支持,已嚴重到這般程度。


    中國人一向“離鄉作惡,回鄉為善”。平時,當地人礙於情麵,不能興利除弊,戰時,國軍來去如流水,沒有責任心,到處作踐百姓。我還記得抗戰前夕,國民政府辦理“土地陳報”,命令鄉鎮政府確實調查每一家地主有多少土地,據以征稅,使稅負公平。那時地主普遍逃稅,短報他的田產,所以偌大蘭陵沒有任何人肯承辦這個工作。鎮長(也是族長)找上我的父親,費了許多唇舌,逼我父親答應,父親素有正直之名,不會為任何人弄虛作假,眾人信服,辦起事來阻力較少。那時中國人不在老家當保安團長、警察局長、稅捐處長,這些工作都會留子孫債,結來世怨。他們到遙遠的地方去幹這些差事,作了孽一走了之。


    中共作風不同,他把原籍蘭陵的黨員派回蘭陵地區工作,魯南專區的政委和主持土改工作的“各救會”會長,都是蘭陵小學的老師,蘭陵公安局長、武工隊長、公安股長,都是蘭陵小學的同學。此外還有我的族人。這些人麵無表情,沒有公事不跟你說話,路上碰見了,你若上前喊“大叔”或是“二哥”,他朝你一揮手:“太封建了,叫同誌!”他們熟知蘭陵每一家屋頂上有多少風雨陰晴,屋頂下麵有多少恩怨矛盾,他們也熟悉每個人的性格、能力、知識程度、成長背景、人際脈絡,甚至包括不可告人的隱私,他們來推行中共的政策,何等得心應手!他們斷然六親不認,他們並非包龍圖,他們都是“新人”,推己及人,前來製造更多的新人。


    那些脫離民眾的國軍將領不僅屢戰屢敗,戰敗以後也無法逃走。據名記者龔選舞的回憶錄說,濟南失守,王耀武帶著一個副官,假扮商人出城,走到壽光縣境,王耀武上廁所,副官站在廁所門旁伺候,“事畢”,王耀武伸出一隻手來,副官趕緊把雪白的衛生紙放在他的手上,被人看出破綻。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李自成破北京,崇禎皇帝逃出皇宮,在煤山上吊自殺,他怎麽會打結?誰替他打結?臨沂專員王洪九一向和老百姓混在一起,兵潰以後,他往北走,化裝成牛販子,再趕牛南下,一路賣牛做盤纏。他最後逃到徐州脫險。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住在紐約,我說住在紐約的人得有九條命,一條命給兒女,一條命給老板,一條命給國稅局,一條命給盜賊,一條命給艾滋病,……


    如果是教徒,留一條命給上帝,給活佛。


    如果是華僑,留一條命給中國。一條命也許還不夠,人禍能把你的一條命氣死,天災能把你的一條命急死。


    做人太苦,太累,太要命,拿人命當兒戲的事情太多,拆東補西,哪還有命給上帝(當然成了無神論),哪還有命給非洲苦人(當然成為自了漢)!


    貓有九條命。料想有許多人是貓。如果隻有一條命,今天我斷乎不能坐在這裏寫文章。我的家鄉舊侶,一條命給了黃河,一條命給了抗戰,一條命給了內戰,一條命給了土改或“文革”,一條命給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法”。我們都還活著,隔海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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