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十月,台灣電視公司開播。


    起初,電視機售價昂貴,沒有彩色節目,每天隻播出幾個小時,節目製作也相當粗糙,但是它能讓我們“看見”:看見“總統”檢閱陸軍海軍,看見電影明星上台親手接過亞洲影展的大獎小獎,看見聯合國開會,看見毛公鼎、羅浮宮、英國國王的皇冠,人端坐不動,可以看見山前山後,江頭江尾。


    於是無線電廣播的優勢立刻結束,台北廣播事業公會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廣播年鑒》記載了官方的統計數字,照這些數字演算,從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二年,這十年是台灣廣播的黃金時代,台灣的收音機增加了十九倍。一九六二年台灣電視公司開播以後,一九六八年“中國電視公司”開播之前,這六年之間電視機增加了七十三倍!


    “中廣”公司有一個“業務所”裝備收音機出售,資深經理姚善炯寫過一篇文章回憶往事,他說台灣電視公司成立以後,收音機的銷路不斷下降,業務所生意清淡,他用“乏人問津”形容最低潮。


    “中廣”公司也曾認真研究怎樣和電視競爭,最後的結論是,“中廣”必須增設電視部,電視和廣播雙軌經營,相輔相成。我想起韓戰發生後,美軍噴氣機出動參戰,台灣飛行員麵對這個先進機種瞠目結舌,軍方也曾認真研究怎樣用螺旋槳戰機和噴氣機作戰,結論是必須購買噴氣機。


    一九六五年七月,黎世芬出任“中國廣播公司”總經理。我們事先聽到消息,也曾有過一番爭議。黎先生是中央政校(政治大學前身)的傑出校友,李荊蓀的同學,但是他脫離新聞界進入了情報界,借用居浩然對這一行的描述,“背後有一手,站出來不能上電視。”“中廣”盛極而衰,他會怎樣振衰起弊呢?


    黎總到任,立即個別約見各部門主管,了解情況,谘詢意見,決定著手做三件事:第一,把“中廣”仁愛路本部的辦公室擴建為三層樓,配合業務發展;第二,給員工加薪,提高士氣;第三,辦電視。第一件事情容易,第三件最難。


    黎總的行政才幹似乎超過魏總,“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他先把容易辦的事辦好,威望建立了,士氣提高了,於是派工程人員出國考察采購設備,派節目人員出國進修學習技能,運用黨政關係向銀行貸款蓋十層大廈。他力排眾議,決定辦彩色電視,後來居上。


    最初的構想是“中廣”公司成立“電視部”。電視多嬌,英雄折腰,那時台灣有二十八家民營電台,他們也麵臨生存危機,決定聯合起來辦一家電視,擴大生存空間。社會上還有所謂“有力人士”,也向交通部遞出申請書。那時朝野上下,都認為台灣麵積小,人口少,廣告資源也有限,最多隻能有兩家商業電視,政府當局決定由所有申請人合辦這第二家電視,於是三山五嶽的英雄豪傑都到“中廣”來開籌備會議,展開激烈冗長的爭吵。


    那時二十八家民營電台的創辦人皆非等閑人物,聯手進攻,聲勢浩大,連於斌總主教這號人物也代表益世廣播電台披掛上陣。“中央”授意,未來的“中國電視公司”屬於國民黨的黨營事業,黨股要占多數,經營的實際權力要握在黨的手中。但黨“中央”對民營電台的聯合陣線沒有約束力,全靠黎世芬通過協商的方式完成,這個任務的難度很高,幾乎就是與虎謀皮。


    如何分食這一塊電視大餅,曆經十八次協調會議,對方人多口雜,有時發言的品質粗劣不堪。想當年“中廣”公司要做廣告,民營電台群起反對,雙方隻是隔空交火,這一次卻是坐在會議室裏鼻子碰鼻子。據參與會議的人描述,黎總是基督教的布道家,可以忍辱負重,他也是情報界傑出的上層人物,能夠翻雲覆雨。黨部派出的籌備委員實際上隻是觀察員,漫長的十八次協調會議是十八次戰役,黎世芬親冒矢石,傷痕累累。


    “中廣”的副總經理李荊蓀也是籌備委員,他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起而發言,聲色俱厲。有一次,某台長站起來擺出江湖老大的威勢,議事無法進行,李荊蓀立刻發出警告:“這是台北,不是上海碼頭!你在上海的事我們都知道,從明天起,請你連續看一個月的《大華晚報》!”(李是《大華晚報》董事長)這位台長才安靜下來。


    李荊蓀使黎世芬能保持基本的顏麵和風度,協調結果也符合“黨的利益”,李因此也成為民營電台的公敵。實際上“中央”並未規劃李荊蓀進入“中視”,李也沒有這個意向,他甚至並不喜歡黎世芬這位老同學,馬老師(馬星野)勸他留下來。一九六九年十月,“中國電視公司”在“中廣”主導下開播,一九七一年二月,“中視”大廈啟用,十一月,李荊公遭調查局逮捕,黎總經理聽到消息,流下眼淚。


    還有更大的難題。“中國電視公司”奉準成立時,“國防部總政戰部”表示很大的興趣,王昇上將永遠在提高官兵的忠誠、士氣和知識水準,他對電視這樣的利器鍾情已久。他希望軍方對“中視”的經營也有發言權,“中視”能在節目方麵分出相當多的時間,由“總政戰部”全權使用(負擔全部節目製作費用)。國民政府黨政軍三權分立,總裁既然沒有指示,“國防部”也沒有正式出麵洽商,中央黨部反對軍方以“技術層麵”在“中視”的節目內成立“租界”,授意黎世芬阻擋。那年代王上將心想事成,黎總赤手搓方成圓,所受的“內傷”也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電視公司”於一九六八年九月三日成立,一九六九年十月九日開始試播,十月三十一日正式開播。萬事俱備,黎總向股東會提出報告,有人突然發難,質問購買機器的回扣到哪裏去了。黎總一生清白,他知道回扣的下落,可是他不能說,股東都知道回扣的下落,也都知道黎世芬有口難言,可是偏偏窮追不舍,董事長木雕泥塑,作聲不得,惟恐自己惹上嫌疑,這就把黎總推擠到瓜田李下,在他的品格上潑墨塗鴉,那一刻,恐怕是黎總一生最痛苦的時候。這是把黎世芬的廉潔當做他的弱點來傷害他,然後由他自己傷害自己。


    李荊蓀既非黨股代表,亦非董事監事,沒有出席會議。節目部副主任楊仲揆要求以列席員工的身份發言,他非常沉痛地說,“中視公司”現有資產用“億”計算,“中央”沒拿出一文錢來,黎總“赤手空拳,為黨造產”,現在大會沒有一句話肯定他,沒有一句話安慰他,還要為難他,消息一旦傳出去,全“中廣”全“中視”的員工都要心灰意冷,這怎麽能維護發展黨的電視事業!他這一番話正氣凜然,這才打破僵局,轉移話題。


    “中視”開播時,我對楊仲揆說,黎總艱難創業,“黨中央”該給他獎章,董事會應該通過慰問嘉勉的提案,否則無以策勵來茲。楊仲揆福至心靈,把那番話用上了,黎總大為感動,後來他把楊仲揆調回“中廣”,曆任節目部經理和海外部經理,最後還想舉薦為副總經理,未能成功。


    “中視”籌備期間,我參加一部分文案工作。一九六九年十月正式開播,副總經理張慈涵先生希望我能到“中視”節目部以副經理名義兼任編審組長,我說電視是個爭大名奪大利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碰撞必定激烈,我自問沒有能力在那樣的環境中有所建樹,還是留在“中廣”公司吧。那時廣播、戲劇和新聞三界多少英才誌在“中視”,紛紛央黨政要人寫信推薦,黎總沒有時間細看,人事室把它們簡化了,造成一份名冊,名冊的格式很特別,第一欄先寫推薦人,第二欄才是被推薦人,下麵依次是被推薦人的學曆、經曆、希望擔任什麽職位。黎總披閱時,先考量推薦人對公司前途的影響力,然後才是想來謀職的那個人是否適任。他麵對這麽大的壓力還能想到調用我,實在是我的榮幸。可是這時我的虛榮心所餘無多。


    後來編審組長由副經理楊仲揆兼任,一九七○年年底,楊仲揆找我,他說工作實在太忙,很希望我去為他分勞。我初入“中廣”擔任編撰時,他是編撰科長,他的學養很好,我曾經說他“言忠信而行篤敬,明理論而通實務”。那天我們的談話值得一記。


    我說“中視”人事關係複雜,人與人之間的傾軋排擠比“中廣”更甚,長於權謀的黎總經理行事風格,隻有更加“兵無常法、水無長形”,我和他之間沒有足夠的默契,善始難以善終。他說《中國時報》的餘紀忠董事長才是統馭大師,你在“中時”多年,看見過滄海,怎麽還會怕水?我說《中國時報》是餘董的私人事業,私人事業的老板握有絕對的權力,說得到做得到,善善能用,惡惡能去,無論朝三暮四還是暮四朝三,總會五六不離七。“中視”公司不同,黎總隻有相對權力,人事製度、會計製度、長官意誌、黨政傳統處處設限,他說得到做不到,為了推動工作,隻有伸出馬鞭對空虛指:“前有梅林,可以解渴!”他比較難伺候。


    楊仲公知我甚深,他話題一轉,談到我怎樣開始做影評人,談到影評人老沙、蕭銅、汪榴照,談到新聞局拍紀錄片我寫過幾個劇本,他說我對雜誌、報紙、廣播、電影都有工作經驗,倘若再加上電視,那就經曆完整成為媒體寫作的全才了!寫作是我最後的執著,他這句話擊中要害。


    恰巧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中華日報》銷路下跌,廣告減少,中央特地把楚崧秋從第四組主任的高位請下來,擔任《中華日報》的社長,高層認為隻有他能夠把《中華日報》的形勢拉高。有一天我接到楚先生派人送來的一張便條,他用藍色鉛筆寫著:“鼎鈞同誌,請來《中華日報》一談。”字體大,筆畫粗,很像是公文的批示。那時我也認識幾個大官,從來沒見過這樣高的姿態,心中暗想,我可以去見你,但是無論你說什麽,休想我答應。


    後來我知道,蔣公喜歡用一種高檔的進口鉛筆批公文下條子,那種鉛筆不用刀削,而是用手指一圈圈剝開。蔣公的“身邊人”外放獨當一麵,喜歡仿效,楚先生跟中央黨部四組寫便函也如此做,我不懂事,錯過他的美意。


    見了麵,楚社長第一句話就像判決主文,要我接編中華副刊。我對副刊的誌趣實在已被《中國時報》消磨淨盡,我想到了“中視”公司,我說“中視”通知我去做編審工作。他的口氣強硬:“黎先生要用你,他當然優先,除了這個理由以外,不管你有什麽理由,我都不接受。”我沒有跟他做過事,他用老長官對老部下的口吻對我說話,毫不“見外”,我了解他用這種方式表示他的誠懇。


    那時副刊還是報紙表現特色的地方,要改變《中華日報》就要改變中華副刊,這個方向是正確的,正好原來的資深主編小說家南郭也倦勤了,我想間接參與楚先生的雄圖回報他的知遇,想起小說組同學蔡文甫,如果文甫兄來接手,我就從旁使得上力氣。我沒有時間考慮,倉促提出他的名字,楚社長很不客氣地說:“我是要你來編副刊,不是要你推薦人才。”他把我擠到了牆角,我想效法一下戰國時代的遊士,我說蔡文甫是《中華日報》駐汐止鎮的記者,懷才不遇,如果新社長識拔他、重用他,可以使全報社同仁耳目一新,提高士氣。這句話他聽得進,那時候“提高士氣”正是他的一大心事,他果然聘文甫兄為副刊主編。也許有關係,也許沒關係,他還把主筆高陽升做總主筆。


    楚社長鴻圖大展,《中華日報》轉虧為盈,中華副刊也成為聯合副刊、人間副刊之外的“第三勢力”,好比三國時代的西蜀,報紙依然能保持紳士風格,淡雅麵目。“中國電視公司”的局麵就艱難得多了!


    依國民黨的理想,設立電視可以塑造國民品格,提升國民素質,改良社會風氣,而黨的大政方針寓於其中逐步實現。國民黨向來反對傳播媒體商業化,“蔣委員長”當年說過,辦文化事業賺錢,“還不如去做貪官汙吏”。


    可是國民黨一手主導的電視時代,連三家都是商業電視!新聞學者有言在先,廣播可以有限度競爭,電視不可以競爭,商業電視有競爭的天性,辦“中視”,就是由它和“台視”競爭,再辦“華視”,就是由它和“台視”、“中視”互相競爭。觀眾的結構猶如金字塔,素質越高,人口越少,素質越低,人口越多,電視節目要有最多的廣告,就得有最多的觀眾,要有最多的觀眾,還能有很高的水準嗎?國民黨的理想還能落實嗎?政策是怎樣形成的呢?未來的得失是怎樣評估的呢?我沒有讀到任何文件,也沒有聽到任何傳聞。


    為了表示在商言商,“中視”的一級主管由“主任”改稱經理,提供廣告的商人由客戶改稱“廣告主”,他們才是主人!我們也開始私下稱黎總為黎老板。廣告主不是中央四組主任的那個“主”,也不是警總政治部主任那個“主”,唱片公司做廣告,關心你能使多少人學歌星影星,而非你能使多少人希聖希賢,化妝品的廣告要使你羨慕濃妝豔抹,而非安於簡單樸素。蔣經國呼籲大家“犧牲享受、享受犧牲”,而電視節目必須迎合視聽之娛口腹之欲,節目和節目間競爭,電台和電台競爭,競爭升高,暴力色情和政治禁忌也成為製勝的武器。


    就在這種局麵之中,我去做“中視”的編審組長。


    英美的電台沒有編審,隻有編輯,黎總由香港請來的那位杜副經理,首先打聽編審組是幹什麽的。編輯是技術工作,編審要用政治、法律、道德的尺度檢驗節目內容。黎總由日本請來翁炳榮做節目部經理,翁先生對台灣的意識形態這一套陌生,需要幕僚單位幫他拿捏分寸,編審組的責任很大。


    我到差以後才知道,節目部在電視幕上打出的每一個字,事先都要我簽字。一天又一天過去,我發現“世上最難寫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李鴻章在電視劇中的台詞。)例如:


    這年頭人心不古!


    這年頭沒有是非!


    這年頭好人難做!


    這些話,三十年代的左翼作家都用過,所謂“這年頭”,指的是國民黨政府。台灣的劇作家多半是他們的學生,或者是學生的學生,不知不覺也用了,我隻有把這三個字刪去。


    在某一次綜藝節目裏,主持人和來賓對談,來賓的普通話很生硬,兩人有如下的問答:


    你說的是哪一國的國語呢?


    是台灣國語啦!


    台灣、國語?台灣國、語?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我也隻有刪去。


    有一位製作人送來一套連續劇的劇本,故事以大陸逃亡來台的一個家庭為主線,劇中人一家離散了,二十年後,一個兒子長大了做警察,一個兒子長大了做流氓,女兒長大了淪為娼妓,兄弟姊妹互不認識,他的流氓兒子白嫖了他的女兒,他的警察兒子槍傷了他的流氓兒子,這個家長的名字居然叫“鍾正”,影射“中正”!編審居然通過了這個連續劇的企劃書和故事大綱!我扣住劇本,要求修改劇情,改換“家長”的名字,弄得節目延期播出,驚動層層上級,董事長、總經理,節目部主任態度冷淡,並沒有斥責任何人,也沒有對我表示支持。


    這就怪了!


    我開始了解,節目製作先要找到廣告支持,他把節目企劃書拿給廠商看,廠商有能力研判這個節目的收視率,如果廠商表示悲觀,製作人就得改變企劃。“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沒有票房,你必須“越雷池一步”,這一步是一小步,雷池就是新聞局手中的電視節目規範。


    如何麵對新聞局的幹預呢?新聞局當然也會吹哨子,那麽電視公司就退後半步,下一次,以這半步為起點,再向前越線一小步,由隱而顯,由少而多,持續又斷。新聞局小題不能大做,等到小題累積變大,那又隻好大題小做。這就把新聞局承辦的科員科長弄成溫水青蛙。


    還有,電視公司是互相競爭的,我進“中視”的時候,製作組有兩架電視機,同時收看兩家的節目,我離“中視”以後,台灣增加了一家電視公司,製作組也增加一架電視機,同時收看三家的節目,觀摩比較,目不轉睛,一家違規,兩家跟進。電視公司的老板都是蔣氏父子身邊的紅人、眼中的能臣,編審組以下級監督上級,以外圍監督核心,又能濟得甚事?


    電視公司的老板,熟讀黨員守則、總裁言行,也進過革命實踐研究院,於今受領袖付托,掌國之利器,他們在幹什麽?他們也有難言之隱,任何人來“中視”當家都不能賠錢,電視是花大錢的事業,營運成本極高,政府賠不起,誰賠錢誰的忠誠、才幹、革命曆史盡付流水,他隻能鼓勵部下賺錢,至少也得放任部下賺錢。好官不過三年五載,但求任內平安,萬一為賺錢闖禍,由他承擔,一根稻草壓不垮他。如果責任沉重,他承受不起,還有製作人和編審組長可以承擔。如果製作人通“三務”中的第三務,那就把一務也不通的編審組長壓死!


    空口無憑,鄭學稼為證。這位著名的政論家曾擔任“中央廣播電台”新聞組長,後來辭職,他有一篇長文說,“對上級指示無論執行與否,都會受處分。”他任職期間,台灣文藝界發起運動,“肅清黃色、赤色、黑色作品”,上級指示這條新聞對中國大陸播出,如果不播,那是抗命,如果播出了,中共利用中央台新聞攻擊台灣法西斯化,上級追究責任,盡管你是執行命令,但“新聞組長應有知識不發布可被敵人利用的新聞”,依然要負責任。


    我在“中視”服務九個月,審閱劇本三百多本,綜藝節目腳本兩百多件,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看國外引進的節目,盡窺當時一流編劇家的看家本領,了解製作過程,參觀導播台和攝影棚工作情形,掌握電視特性,該學的都學到了。我引進分場、分鏡、畫麵,思考繼續改進我的寫作,深知作品的題材和表現技巧如何適應各種媒體的特性,發現作品的構成固然源自作家的才情個性,也要在受眾的心理上落實。我寫了一本《文藝與傳播》,公開了早期的心得,那時台灣的新聞學者和文藝批評家都還沒有照見這個角落。


    我申請結束“借調”,重回“中廣”,副總經理董彭年先生執手挽留,但是我勢不可留。人在江湖,為國犧牲的機會小,為權術謀略、為利害夾縫、為代罪替死犧牲的機會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弄隻小老虎做什麽?天天與虎為伴,有何樂趣?“膽小沒有將軍做”,我看那些膽大的人也沒做成將軍,何況我要的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是將軍。


    離職當天晚上,“中視”節目部有兩個聰明人,他們知道臨別贈言往往很有價值,兩人一前一後,找我一談。


    一位是《中視周刊》的主編,這份周刊專為“中視”的節目做宣傳,銅版紙彩色印刷,它也在和“台視”的周刊競爭,主編正為怎樣出奇製勝發愁,悄悄問計於我。我說台灣中部南部的農民現在收入很好,農村婦女開始講究穿著化妝,模仿影星歌星,公司現有的婦女節目偏重育嬰烹飪等等“婦德”,已經不能滿足那些觀眾。你可建議公司開一個新節目,專教“婦容”,專家主持,明星來做模特兒,化妝品公司服裝公司提供廣告,你把那些彩色畫麵登在雜誌上,事先向中南部發行,她們對著周刊看節目,必定人手一冊。我歎了一口氣說,電視改變了社會風氣,台灣的農村逐漸喪失原有的淳樸,你這個節目開出來,農村婦女更要追逐浮華。可是形勢逼人,咱們頭頂上的“黨國”幹部以為自己沒有那個責任,你也隻有顧不得了!這位主編依計而行,果然銷路大增,聲名大噪。


    另一位是節目製作人,電視是個大量消耗構想的地方,他問我有沒有構想留給他,由他來完成我的未竟之誌。我又歎了一口氣,我說我的構想都不能賣錢,你的那些構想以後也不能賣錢,“中華電視公司”馬上就要開播了,電視生態麵臨劇變。我告訴他,“中視”的籌備委員會排斥政戰勢力,王化公遇挫,化公是英雄,英雄一定要貫徹自己的意誌。他要再成立一家電視公司,“中央”為他修改決策,把“以兩家為限”改成“以三家為限”,就憑他這份能耐,“華視”在他的保護傘下出手搶奪廣告資源,要想後來居上,必然淩厲向前,新聞局必定無法阻擋,“中視”“台視”必定緊緊跟隨,那時你們就可以放開手腳,放射才華。節目違規和業務成長成正比,今天你一切的“惡念”,那時都是“善策”,你要馬上儲存一切憤世嫉俗,離經叛道,奸盜邪淫,怪力亂神,以備臨危受命,出奇製勝。他聽了一言不發,猛抽香煙。後來我們沒有再見麵,我知道他在大江淘洗中屹立不移。有一天我在餐館中和他偶然相遇,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彼此都沒有說話。


    後來的學者管國民黨的想法做法叫“黨文化”,管大眾的傾向追逐叫“流行文化”,黨文化已不能左右流行文化,流行文化反而滲入、變造黨文化,商業電視的勃興推動這一演變。商業電視的激烈競爭加速這一演變。


    那時蔣經國先生已是一個慈悲老人,難得他看了三天電視,召見三台總經理,責備他們“禍國殃民”。三台連忙開檢討會,簽訂公約,要怎樣怎樣做。我私下議論,引用了一則新聞:美國某大學的女生發起“不與男生接吻運動”,開會、簽名、發表聲明,樣樣做到,可是不久發現許多女生和男生幽會擁抱,運動的領導人也在內,運動完全失敗。我說三台的公約隻能是走一個過場,結局和“不與男生接吻運動”相同。


    結果傳媒商業化改變了人們的想法和生活方式,癱瘓了政府對社會的運作。


    蔣經國哪裏管得了許多,他也成了溫水裏的青蛙。隻見黨性泯滅,社會分解,傳統顛覆,終於重新洗牌。五十年代,雷震殷海光花了十年工夫沒做到的,六十年代,李敖柏楊花了十年工夫沒完成的,七十年代由商業電視畢其功於一役,三家電視公司“禍在黨國”,功在人民。當然他們並不是預先知道有這樣的結果,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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