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李仙洲“入魯”。


    李仙洲的第二十八集團軍,統轄第九十二軍的第一四二師和第二十一師,以及由湯恩伯撥給的第五十六師。另兼魯西挺進軍總司令名義,指揮當地的遊擊隊。大軍出安徽渦陽,在江蘇蕭縣附近越過隴海路進入魯西,移師東指,越津浦路北進,前鋒到達滕縣山地。


    在我們的想象中,“入魯”應該像李愬入蔡州那樣,人不知,鬼不覺,突然切入目的地,怎麽大軍還沒有行動,街談巷議已喧騰眾口,而且日本飛機來到阜陽上空投下傳單,投下炸彈,對李仙洲提出警告。我那時軍事知識有限,也覺得情勢對入魯太不利了!


    那時國軍共軍已由同床異夢演變為兄弟鬩牆。共軍認為“天下逐鹿,捷足先得”,國府認為“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兩者根本無法調和。西諺說:“當敵人在你前麵,你當然希望朋友在你後麵。”那時,在山東,不論國軍共軍,當他麵對敵人的時候,背後已無朋友。


    一九四三年春天本是入魯最好的時機。一九四二年中秋節後,日軍停止進攻,從各線抽調兵力到山東來“掃蕩”,山東的國軍共軍都有很大的損失。


    文史資料說,那時,日軍自稱他使用的是“蠶繭戰術”。大軍突然包圍一小塊地方。把這塊地方孤立了,像拉網一樣把包圍圈縮小了,把敵人消滅在“蠶繭”裏。日軍控製據點以後,掘壕築壘,一步一步擴大布置,這個戰術使共軍的基地減少了也縮小了,基地的麵積“一槍可以打透”。


    日軍“掃蕩”之後,從各線抽調來的軍隊紛紛離開山東,把蠶食的成果交給漢奸看守,那時魯南有敵偽的據點四百多處,平均每十二個村子有一個據點。鐵路公路沿線的據點用壕溝聯絡,壕溝大約一丈寬,兩丈深,交叉路口都築了碉堡式的高樓,派兵駐守,碉堡和碉堡之間守望相助。就這樣,日軍把魯南分割成許多小塊,使遊擊隊的生存空間狹小,給養輸送困難。不過據估計,偽軍的這些布置不能抵抗國軍。


    校長率軍入魯,二十二中的學生十分興奮激動,大家把這次軍事行動看做是總反攻的預演。誰沒念過“西望王師又一年”?誰沒念過“何日真有六軍來”?似乎遠在天邊,忽然近在眼前。


    大軍出動後,我們最愛談的話題不再是功課或女生,而是起勁地交換日軍在淪陷區的暴行:有人身受,如挨了日軍的耳光;有人眼見,如日本兵用光芒刺眼的東洋刀砍掉中國人的頭;有的僅僅看到後果,某某得了個慢性疾病、肚子痛,日本兵用穿著牛皮硬靴的腳踢了他的小腹;有人光著屁股沿街跑,日本兵教唆狼狗扯破了他的褲子;有人攜幼扶老變成難民投奔親友,日本兵放火燒了他住的村子。


    那幾年,日軍在山東多次舉行大掃蕩,一路殺人放火,搜捕壯丁,前後把四百多萬人押送到日本的礦場工場做苦工,壓榨折磨,任其大批大批地死亡。同時日軍也搶奪民間的糧食,並把用具燒毀或砸壞。如此如此,使人熱血沸騰,後方的流亡學生裏麵,多少受難者的子女或近親,銜哀帶憤過日子,而今入魯,何等大快人心!


    為了入魯,李仙洲在阜陽辦了個“魯幹班”,全名是中央軍校駐魯幹部訓練班。有一個楊什麽,他進魯幹班,不進二十二中。我問他為什麽選擇武學校,他立時呼吸急促,麵孔漲紅,低聲說:“我去學殺人!”他隨軍入魯去了,真令人悠然神往。


    那日子,軍隊作戰,我們做夢。


    我夢見站在城頭,城下遍布日軍。衝鋒令下,我從城牆垛口一躍而下,然後,垛口還有一個我,跳下來,還有一個我……無窮無盡,也不知哪一個是真我。驀回首,背後並沒有一個城,再向前看,前麵也沒有半個敵人,大地荒荒茫茫,隻有一個我,一個真我,隻覺得四野非常恐怖,比麵對敵人還要恐怖。


    和我比肩而眠的劉子豪也做夢,他夢見拿著削鉛筆的小刀去刺日軍汽車的輪胎,刺不透,幹著急。日本兵沒看見他幹什麽,狼狗倒看見了,隻好拚命地逃,拚命地逃,一條大河攔路,他一跳就過去了,可是狼狗也緊跟著跳過來,再一跳,越過了一座山,狼狗正好在山的那一邊等著,子豪醒了,喘得像風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隻有李廣恩笑嘻嘻,他在戰壕裏射擊,用步槍,打著打著變機槍,再打下去變炮,最後變飛刀。


    還有別的幻想。九十二軍都戰死了,二十二中的師生也戰死了,死人太多,驚動了上帝。上帝說他們不應該死,為了入魯何必死這麽多人。他一伸手,所有的死者又活了,從地上爬起來,站得筆直,個個胸前掛著勳章,耳朵裏聽見安靈號。


    入魯的戰況報紙上有一點,老師口中有一點,後來的文史資料裏有一點。入魯並不順利,日軍出動空軍和裝甲車截堵,共軍也傾力伏擊。日軍困獸之鬥,未可輕敵,共軍新敗之後,卷土重來,依然攻堅挫銳。日軍共軍本是敵手,但在防堵國軍入魯一事,理異心同,彼此各行其是,不謀而合。


    入魯最痛苦的挫折,在嶧縣滕縣一帶、共軍稱為“嶧滕邊聯”的地方發生,楊成武大軍由河北南部緊急投入魯西戰場,伏擊成功,李仙洲終於無功而還。


    令人更難接受的是,於學忠的大軍也在這時撤出山東,來到阜陽一帶,山東境內的抗日武力,已經沒有國軍。於總司令的總部設在郭寨,“郭”和“鍋”同音,對魚不利,他把“郭寨”的名字改成“水寨”,如魚得水,圖個吉祥。


    當時,山東父老的反應是非常失望,大罵蔣介石放棄山東。多年以後,我讀到山東史學家李恩涵教授的著作,他研究山東問題,淵博專精。他說,李仙洲入魯之議,“中央並未認真實行”。


    李仙洲總算瞧得起我們這群娃娃,他親自向師生報告入魯經過。這一次沒有全校大集合,簡簡單單帶著幾個隨從來到二分校,講話的聲音很低,內容簡要,點到為止。


    有消息陸續由九十二軍傳來,這次戰役的確是硬仗,戰線拉開,十幾個村子對著打,晝夜衝鋒不停,李仙洲的指揮部裏滿地是未爆的土製手榴彈,事後數了數有三百多個。


    現在,校本部學長鄭純陽寫了《回憶母校的點點滴滴》一文,難得他還記得,李仙洲在校本部講話的時候,說出人員折損的數字,共計死亡校官三十六名,尉官三百六十名,士兵八千多人。李氏神情哀傷,師生為之黯然。


    入魯,是李校長一生事功轉為平淡的分界線,也是國立第二十二中學黃金歲月的休止符。九十二軍軍長換了侯鏡如,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校長換了鄭仲平,入魯幹部訓練班撤銷。我們認為這是對李仙洲的懲罰。


    入魯是李仙洲的夢,他活在別人的夢裏,我們又活在他的夢裏,我們自己也會做夢。一個人多高多大,要看他的夢能包容多少個別人的夢。入魯失敗,多少人都得重新編夢。


    當時,多少事我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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