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二十二中第二分校的主任張秀峰是膠東人,他延攬推薦的三大主任都是膠東人,重要的教職員也多半是膠東人。外人說,二分校是“膠東幫”。


    各分校和校本部的人事有地域特色,魯西魯北魯南都有。外人說,李仙洲辦這個學校,心裏想的是整個山東,魯東魯西魯南魯北的人都用,他的聲望和親和力也就及於山東省的每一角落,這也是出主山東的預備工作。


    教務主任夏岷山老師兼教英文。他平時說話,膠東口音很重,夷本銀(日本人)、夷本狗子(日本狗子)、乖家(國家),乍聽實在難懂,可是英文發音純正,教學時特別注意發音。那時沒有錄音機,學發音教發音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那時一般教材枯燥,英文課是沙漠綠洲,潘多拉提著箱子下嫁人間,小氣的老太婆變成啄木鳥,太陽和狂風搶著脫一個人的大衣,都好比夏天的瓜果,秋季的棗梨。


    那時沒人想出國,但是念英文自成風氣,天沒明,起床號沒響,校外田野裏,一片人影書聲。大家相信念英文必須高聲朗誦,用聽覺幫助記憶,也訓練口舌肌肉,這就得到野外散開。


    念英文的表情聲調該是二分校一景。握拳揮舞的,喊著 win or die,仰臉向天的,喊著 god knows,東指西指怒目而視的,喊著 you don餿 say so,以足頓地的,喊著 that餾 enough。一遍又一遍,重複也是學習的秘訣。那腔調可就複雜了,有魯東英文、魯西英文、魯南魯北的英文。


    《怒目少年》出版兩年後,中國大陸出現“瘋狂英語教學法”,念英語要大聲呼喊,用肢體動作配合。倡道者說,這樣學進步快,那時,中國各地學英語的熱情高漲,瘋狂教學法能宣泄、滿足這種熱情,立即風行。我想,這位良師的創意,莫非和《怒目少年》有些因緣?


    再過兩年,我從電視中看見瘋狂教學的畫麵,教師站在高台上示範,台下廣場千百人同氣同聲、追隨響應,仿佛“文革”盛期群眾手揮小紅書喊萬歲的情景。看來“法不孤起”,群眾運動變質不變量,也許才是瘋狂教學的父親,《怒目少年》隻是母親。但願人人有誌竟成,果然學通了英語。


    我們念著念著,有時走了神,忘記自己在幹什麽。李孔思翻來覆去地說:“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我拍他一掌:“這不是英文。”他愕然,“羅蘭夫人是法國人,當然不說英文。”


    眼睛從來不看腳下,難免踩壞莊稼。等到莊稼長高,就會把我們逼到河堤和亂葬崗子上去,踢著白骨,草鞋底夾纏著死人頭發。


    英文使我們有新的想象,而想象是我們的娛樂。有人說英語的語言是從中國傳去的,book 就是中國的“簿”,這個說法非常好玩。趙景琛把“銀河”譯成“牛奶路”很受譏笑,可是我們認為“牛奶路”新鮮有趣。再沒有別的功課能這般討好我們,即使國文也不行。


    就算是英文課,也並非永遠柔和,我們讀到“斯巴達的訓練”。


    斯巴達是古希臘的一個城邦,全民皆兵,政府絕對控製人民的生活,人人克禁欲望,勇敢尚武,為達成國家的目標以生以死。小孩子如果怕黑,父母就把他關在黑屋子裏,直到他不怕為止。孩子長大了,隨軍出征,父母的臨別致辭乃是:若不能勝利凱旋,那就戰死沙場!


    這個樣子的斯巴達,烈火一樣烘得我們熱血沸騰。那時日本人寫的一篇小說傳到中國,題目是《支那婦人》。這篇小說寫一支日軍奉命出征,車站上送行的場麵熱火朝天,這些官兵的家屬個個興奮激昂,唯有一個老婦拉著幼子的手哭泣,群眾對這老婦的表現非常不滿,指責她是“支那婦人”。(隻有中國女人才這樣自私軟弱!)老婦對公眾說,我一共有三個兒子,前麵兩個都在聖戰中捐軀,我引以為榮,從來沒有流過眼淚。現在輪到我的幼子,我勉勵他拿兩個哥哥做榜樣。可惜我隻有這一個兒子了,我不是為他哭,我哭我沒有第四個兒子可以獻給國家!群眾前倨後恭,高呼大和之母萬歲。


    我們漸漸長大,這篇小說使我們又羞又怒,在斯巴達精神之前,我們又隻好承認比日本落後。中國人必須比日本人更“斯巴達”,才可能救亡圖存。那時候我們隻知道文化發達、政治民主的雅典抵擋不住蠻族征服,“像一隻精美的水晶瓶撞在岩石上”。至於斯巴達,當然是不會滅亡的,我讀“斯巴達訓練”的時候,一直以為這個國家還在希臘半島上稱雄。那時候,並沒人告訴我們斯巴達不久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倒是雅典文化遺澤百世。


    那時有位同學叫宋捷軍,也是膠東人,練過功夫,打過遊擊,書包裏有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作風“大馬流星”,也就是粗線條,不拘小節。他有一些特別的資訊,他告訴我,在戰場上,英美的紅十字會人員來救德國的傷兵,那傷兵開槍把醫生護士打死了!他不要敵人憐憫。他說美軍的傷兵滿地亂摸,摸到了電話線就掏出小刀來割斷,這時,通信兵必定立刻出動查線,那傷兵就躺在電線旁邊等人來發現他。這怎麽行!電話不通,豈不要貽誤戎機!


    那時我一直點頭稱是。


    就在這時發生了常德會戰,算時間是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抗戰戰史,我讀到王平《抗戰八年》,何應欽《八年抗戰之經過》,吳相湘《第二次中日戰爭史》,黎東方《細說抗戰》。“國防部”史政局《抗戰史話》,蔣緯國主編《國民革命戰史》。這些書對某一戰役的記述互有詳略,可以互相補充。


    常德在湖南西部,號稱“荊湖唇齒,黔滇要隘”。和去年的宜昌會戰一樣,日軍希望能繼續西進,壓迫重慶。會戰從十一月二日揭開,十二月十三日結束,國軍以四十二個師投入戰場,山東籍的將領王耀武、李玉堂都參加了戰鬥。


    起初,戰事在常德外圍進行,我們沒十分注意。那時我們能看到的報紙,隻有阜陽出版的《淮上日報》,四開一張,電訊很少。後來日軍直接攻打常德,大炮、催淚彈、轟炸機一齊上陣,守城的師長餘程萬率部死戰,吳培申老師天天講述戰況,我們才知道常德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事。


    餘程萬將軍在常德打了二十一天,其中八天是巷戰,一度撤出城外,由第十軍和第五十八軍協力收複。守軍彈藥用盡,以木柄鐵矛守城拒敵,把陣亡官兵的衣服脫下來穿在稻草人上,迷惑敵人的空中偵察。十二月十三日,國軍把日軍完全擊敗,城內隻剩下餘程萬和三百殘兵,滿臉血痕。餘部的三個師長都陣亡了。


    吳培申先生真是個政訓天才,他溫良恭儉讓,說話沒有埋伏擒拿,卻是讓你服服帖帖,刻骨銘心。他是二十二中的完人,沒有一個學生對他有半句遺憾之詞。我至今不能分析他怎麽辦得到。


    會戰中,餘程萬一度撤出常德,丟棄了滿地的傷兵。蔣主席對這件事情大為不滿,在軍事會議上點名申斥餘程萬“不配做長官”。餘軍長為此心情十分緊張,在座的將領都深受影響。下一步,方先覺守衡陽,守了四十七天,直到日軍殺進他的指揮部,他始終不敢離開。


    這一件事始終沒人告訴我們。那時的教育總是這樣,告訴你一半,留下一半。


    常德會戰之前,青年遠征軍來二分校招兵,走了一批同學,人數不多。會戰後,空軍學校和海軍學校都來招生,學生的反應就熱烈了。那時中國的空中武力依靠美國誌願軍、陳納德的十四航空隊,自己的一些運輸機像地麵居民一樣,聽到空襲警報得趕快逃開。那時的海岸線、港口全在敵人手裏,中國已沒有戰艦,海軍總司令部設在群山之中。“這種地方需要我”,許多人挺身報了名。


    那一陣子我們忙著給從軍的同學題字留念,最流行的句子是“永懷斡地排天誌,各要千錘百煉身”(作者佚名),還有“會師中原同一醉,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羅家倫)。我寫過“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勇者樂迅雷風烈”,隻能算是集句,在我們那個小圈子裏倒也傳誦一時。


    那一陣子我們有些豪氣,吃“抗戰八寶飯”的時候沒工夫想“吃得快了得盲腸炎,吃得慢了得胃潰瘍”。往時,菜盆裏偶然有幾片肉,其薄如紙,麵積如紐扣,浮沉如遊魚,惹你的眼睛睜得比肉片還大。那一陣子還真沒人在乎那幾片肥肉。


    我們是長大了。


    這裏牽涉一本書,《生活的藝術》,林語堂著。


    那時,《生活的藝術》分成上下兩冊,我們弄到一本下冊,輾轉傳閱。印刷用的土紙經不起磨損,書像一塊冰一樣開始融化。


    沒人見過上冊,也說不出這下冊是哪裏來的。書是稀有之物,連教科書都不齊全。沒人教我們利用圖書館,我們也還沒學會逛書店。後來發覺隻有左派熱心“課外閱讀指導”,我們的老師不來這一套,因為課外書大半跟中共有絲絲縷縷的關係。


    這樣保護了我們,也局限了我們。那時中共在淮北的工作大有成就,雜誌不知辦了多少。一九五零年我在台北賣文惹禍,被保安司令部叫去“了解”,跟我談話的人對當年淮北情況熟悉,把左派刊物的名字一本一本舉出來,我實在聞所未聞,連中共當年全力傳布的《論持久戰》(毛澤東著),我連封麵也沒見過。


    因為耳目閉塞,《生活的藝術》上冊沒看過,不知道到哪裏去找,我們非常喜歡林氏的文筆,可是談到生活,他那致命的精致實在教吃“抗戰八寶飯”的人受不了。例如他推許明代文人屠隆的生活;焚香時“慢火隔紗、使不見煙”,香薰透衾枕,“和以肌香,甜豔非常”。那種生活似乎很“可怕”。常聽會戰發生,我們一個個變成斯巴達人,有人跑了七千裏路弄到“上冊”,問我要不要看,我竟擺一擺手,算了。


    我這個輕率的決定大錯特錯。多年後讀到“上冊”,才知道和下冊不同,下冊談的是技術細節,上冊談的是人生哲學,在斯巴達之外,人對生活對社會還可以有另一種態度,實在是我老早應該知道的。斯巴達式的人生觀可以用於戰時,不能用於平時,可用於工作,不能用於閑暇,可用於青壯,不能用於終生,而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後來環境改變,這苦頭可就吃足了!


    回想起來,我們那些人都是“隻讀一本書長大的”,而這“一本書”,又隻讀到一半。我們那時,並不知道人該融會各種不同的學說,欣賞不同流派的藝術,承認不同地域的風俗,容納各種不同的個性,讀各種政治立場的報紙。這些,沒有人教給我們。


    而這半本《生活的藝術》,我自己要負責任,卻是怨不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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