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洲辦學的信條是“眾誌成城”,可是到了漢陰,你得用人心渙散來形容。解釋原因,可以從少少中知道多多。


    百年樹人,師表是園藝家,阜陽盛世,多半是良師營造。或者應該換個說法,阜陽師生的緣分深,西遷時,那些老師大半沒跟著一齊來,學生的失落感很嚴重。以我來說,沒有吳培申,沒有李仲廉,沒有李人傑,我好像住在沒有屋頂的房子裏,好像睡在沒有四壁的亭子裏,既淒涼,又恐慌。


    怎麽辦?十幾歲的孩子,隻有像企鵝一樣擁抱在一起,這就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圈子、小團體,跟學校當局有對立的情緒,然後大家又互相鬧對立。這就為日後學校的亂局製造了條件。


    在陝南請教員也真難,不過,卻有最好的哲學老師:冷和餓。


    人在饑寒交迫的時候,還有人愛他嗎?大概沒有。


    人在饑寒交迫的時候,還能愛別人嗎?大概不能。


    漢陰一年,留下切膚刻骨的回憶。那年冬天棉軍服遲遲不見,降雪的日子我們還穿著單衣。那年夏天行軍,人人隻帶來極必要的東西,可是夏天的“必要”和冬天的“必要”相差這麽遠!雪花疏疏淡淡,從窗外朝我們身上灑,把人凍得像一張 x 光底片。咬著牙握著拳挺著胸生活,等到天晴了,溫暖的太陽出來了,肌肉一放鬆,牙床、指關節、脊柱開始酸痛,手背腳踵的凍瘡也鑽心的癢。


    太冷了,有人索性曠課,有人裹著棉被聽課。夜晚,有被子的人和沒被子的人擠一個被窩,棉被窄小,兩人緊緊摟著。教生理衛生的老師說,學生沒有棉衣,一次流行性感冒可以把他們全屠殺了。軍訓教官說,鍛煉勝過營養,健康勝過醫藥,他們頂得住。教地理的老師說,秦嶺東西八百裏,主峰三千七百六十七公尺高,在北邊擋著呢,漢陰的最低溫度是攝氏一度,凍不死人。教博物的老師說,你們種過小麥沒有?麥苗一定要挨凍,小麥才豐收。如果冬天暖和,麥苗長得茂盛,來年春天就不結穗了,這叫“麥無二旺”。這些話本是私下的閑言閑語,可是“隔牆有嘴”,陸續傳了出來,大家一聽,忽然有幾分鍾熱烘烘,因為心裏太氣憤了。


    凍不死,隻生凍瘡,腳趾腫得像紫蘿卜。軍訓、室外的操課全免,早晨升旗,各班派一個代表,代表沒來,值日生胡亂拉上旗杆了事。陳培業校友說,生凍瘡的滋味使他想起林衝發配,公差虐待林衝,用滾開水燙傷他的腳,再給他穿上新草鞋。


    有一天來了兩個流亡學生,手裏拿著介紹信,要進我們學校念書,湊巧我看見了那封信,信箋是雪白的宣紙,印著朱紅的銜名,顏體字墨色鮮亮,對照出我們的枯槁襤褸。介紹信由顧錫九署名,他是一個軍長,當然沒有問題,可是這兩個人隻勉強住了一夜,其中一個說,這哪裏是學校,簡直是叫化子營!另外一個說,我們穿棉軍服、棉大衣,他們還穿著單衣,教我們怎麽好意思跟他們一起生活!


    經他們提醒,我們才“看見”這裏也有穿棉軍服棉大衣的學生。學校西遷,“將門子弟”幾乎都沒跟來,教職員卻是帶著家小,為人父母怎麽忍心眼看著自己的骨肉單衣單褲迎雪迎風,既然還有辦法弄到一套棉軍服,怎能不給自己的孩子先穿上,可是這又無可避免的使單衣族群通體發熱,忘記寒冷。


    我常想,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環境,如果我是教員職員,如果我的孩子也在那學校裏讀書,我該怎麽做才最妥當?……我想不出來。


    還有,餓。


    一向吃不飽,現在更嚴重,一路行來,把我們的食量弄大了,把當初從家裏帶出來的皮下脂肪耗完了。離淪陷區遠了,抗日的激情淡了,個人欲望蠢動,羨慕飽食終日。“出頭鳥”先叫:怎麽會吃不飽,政府國家怎會讓我們挨餓,還不是奸商貪官剝削!學生覺得長大了,自己該有個主張,開了會,推選了夥食委員,要求接管每天的食米和菜金。原來以為學校不會答應,打算好好鬧它幾天。不料張主任好爽快,連說了兩個“可以”。


    夥食權爭到手,同學們洋溢著喜色,可是仍然吃不飽。夥食改革的第一項是把糙米送到民間的作坊,除去硬殼、碎石、鼠糞,這就減少了斤兩。那時以從倉庫裏領出來的糙米為一百,精米為六十,中間依成色分八十斤米、七十斤米幾個等級,我們吃八十斤米,每一百斤損失二十斤,煮出來的飯比以前香得多,可是盛到碗裏的飯也少了。


    夥食的第二項改革,是每月省下一點錢來分給同學們做零用錢,稱為“米尾”。那時淪陷區的家斷了音訊,後方有親友接濟的人不多,“米尾”可說是唯一的經濟來源。每到月尾大家對“米尾”形成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盼望,夥食委員必須予以滿足。於是,為了製造“米尾”,隻好平時撙節,這就更委屈了腸胃。


    我們在改革以後比改革以前更餓,用山東話來說叫做“餓得恍”,這個“恍”字可以進修辭學,恍恍惚惚神不守舍,老師的話記不住,隻記得午夜夢回,聽見蒲溪街上做包子的師傅用擀麵的短棍敲案板,抑揚頓挫,好像有個樂譜。


    多位同學來信談起當年饑不擇食的情形。生吃香椿葉下飯,葉子粗大堅硬,沒有烹調。


    我們吃槐花、榆葉、田螺、麻雀、鱔魚、野蠶的蛹。我們到田裏“偷吃”農家的花生、紅苕、向日葵、玉蜀黍。我們吃野蒜,細如韭菜,多半長在墳上,別名“死人頭發”。謝天謝地,全國都有螞蚱和牛蛙。這裏也有春天,也有我們在山東吃過的野菜,也有能烹調野菜的宋釗。膽子小,始終沒敢吃蛇。漫山是竹,但竹筍極苦,隻好望竹興歎。晚上,沒找到可吃的東西。睡不著,看“牛奶路”,想牛奶。


    這個譯名也不壞。


    食物中缺少維他命,這個那個得了夜盲症。我還記得,牽著某人某人的手,到野外出恭。食鹽缺碘,某人某人的甲狀腺開始腫大,大家心事重重,互相替對方量脖子,看這個星期比上個星期變粗了沒有。還記得,治夜盲要吃羊肝,價錢不貴,隻是缺貨,我天天黎明到屠戶家碰運氣。治甲狀腺腫大要吃海帶,買海帶你得進中藥房,藥名叫“昆布”,分量多少,掌櫃的用戥子稱,嚴肅鄭重,我覺得可笑。


    蒲溪鋪郊外,處處竹林,竹身茂盛強壯,碗口一般粗,可以做建材蓋房子。河中漂來浮去盡是竹筏,市上有竹器竹椅,家家有竹籬笆。寒夜起床到屋外撒尿也是苦事,有些同學用竹筒製成長長的尿路,由睡鋪旁通往室外。幸虧住在蒲溪,才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胡開瑞、程明光、喬振鳴、張煥臣、陳培雲、吳德元、張仲孔號稱竹林七賢,二分校學生沒辜負滿山遍野君子之風。如果竹筍能吃,還可以產生蘇東坡,可惜它的滋味酸苦,萬難入口。竹林是用苦筍保護它的後代。


    蒲溪人愛竹,他們說,若遇荒年,鳳凰山每一棵青竹都會長出米穗來,漢陰人不會餓死。明知這是傳說,仍然望著竹林出神,希望它也為我們顯現神跡。心生抱怨,問它為什麽漠視外來流亡的青年。


    別看漢陰一帶人的手指粗糙,卻出產上等的絲綢。漢陰城內開了很多綢緞店,據說,女人戴漢陰製造的頭帕,可以去頭火、防傷風。很好,繅絲必先養蠶,養蠶必先植桑,蒲溪桑樹很多,當然,看不見遍身羅綺者。桑葚盡管吃,不算擾民,那是我們的水果,唯一吃過的水果。


    那時候,世人愛我們嗎?大概不愛。我們能愛世人嗎?大概不能。


    無論如何,我們應該自愛,自愛,終能突破困境,那就可愛了,也就能夠愛別人了。


    我深深懺悔,我沒能做到。


    有一句話比鑼聲更響,比炸彈更叫人東倒西歪:夥食委員貪汙!縱然餓得昏昏欲睡,也馬上睜大了眼睛。夥委在廚房裏吃飯,圍著一盆紅燒肉。漢陰產絲綢,某某夥委曾感傷地吟誦“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現在他送給女朋友一方絲巾。同學們惶惶不安,滿地疾走,選出一批監委去監督夥委,可是月底發米尾的時候,有人進城看見監委夥委一同下館子……


    大家束手。我們的智慧不足以產生“監委的監委”。我們中間的佼佼者開始安排出馬擔任下一屆夥委或監委,去接管那一盆紅燒肉。


    陝南各縣的人喜歡吃豬肉,年節饋贈以豬肉為厚禮,平時估量價值,也以能買多少斤豬肉為準,幾乎家家養豬,豬肉也不甚貴。幹一個月夥委,吃一個月紅燒肉,也該想吃青菜了吧?“不幸”他們這時忽然下台,換上一批轆轆饑腸,從頭填起。唉,選舉有何意義呢?為什麽要選舉呢?


    我這兩個疑問,一個來自冷,一個來自餓。


    我帶著這兩個疑問,走西北、東北、華北、江南,直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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