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都說越接近勝利越艱苦,沒說越接近勝利越苦悶;都說越接近黎明越黑暗,沒說越接近黎明越疲倦。“意見領袖”總是這樣,意見隻說出一半。


    抗戰打到第八年,很多人累了,也急了。大後方的八年比後來在台灣的三十多年難挨,台灣後來有酒家歌廳,電影電視,後來有吃喝玩樂,旅行出國。抗戰時期的後方隻有煎熬,沒處轉移,沒法麻醉。有些男人說,誰知道抗戰哪一天勝利?到那一天,也許我早已戰死了,炸死了,得猩紅熱得戰爭傷寒病死了,索性再結個婚吧,——雖然在老家有發妻。女的想,誰知道抗戰到哪一天才勝利呢,也許在勝利之前,我已經被日本兵強奸了,管他呢,嫁給他!這就是出現了千萬“抗戰夫人”的心理背景。


    我們那些同學,早慧的,早熟的,也都有了“性的覺醒”。我們可愛的小老弟陳培業告訴我一個生動的故事。他有了愛慕的對象,他倆參加演講比賽,她得第一,他得第二,大家笑他們“天生一對”。他倆參加合唱團,他是男高音,她是女高音,大家笑他們“夫唱婦隨”。這戲謔的言詞好像在背後猛踢一腳,使他身不由己墜入愛河。在歌詠隊裏,發聲之前,他有時全身發抖。從那時起,他常常夢見塔裏的歌聲。


    那時,壁報上出現這樣的詩:    <blockquote>


    在菡萏待放的季節


    我離開了第二故鄉


    胸懷淩雲壯誌


    張開了翱翔的翅膀


    希望的種子萌芽了


    散出芝蘭的幽香


    一顆閃亮的心


    溫暖著另一個心房    </blockquote>


    後來知道這首詩是程明光向他所愛的人致意。那時二分校有三文三武,明光是“三文”之一,前麵提到的宋捷軍是三武之一。明光追求某美女前後寫了四十萬字的情書,女方的回報也有二十萬字。


    戀愛結婚,都是苦悶的象征,這一詩一夢,開始了二分校的“厚地高天情不盡,癡男怨女債難酬”。


    那時二分校有美男,也有美女。


    女生眼中理想的男生應具備三個條件:籃球隊的身材,外交家的口齒,飛行員的氣質,如郭劍青、遲紹春,都常有女生往他手裏塞字條。老郭有煙癮,買煙一次隻能買一支,某次他剛走近煙攤,一隻“玉手”搶先替他買了一包駱駝牌。每年春天,女生排隊等著給老遲拆洗毛線背心,後來他覺得還是一位劉小姐打成的毛衣特別溫暖。


    那時我不知道女生的心何等細密,她們時時刻刻觀察你,衡量你,在你們中間挑來揀去,比訓導主任比間諜還要用心。平劇社的肇造者潘雪亭同學飾演黃天霸,台下秀潔、台上勇武,一時成為白馬王子。傅綏生唱黑頭,有雄風,卸妝後“照人臉似秦時月”,也是青春偶像。女生並非完全以貌取人,宋釗胖、矮、微黑,但溫良敦厚,讀書用功,語音低沉有磁性,使女生覺得穩妥可靠,也成為另一型愛情戲的主角。


    說到美女,於允蘭、王孝敏兩人是眾望所歸,如果今日再選一次,她倆仍然可得全票。於修長端重,王嬌小活潑;於有古典韻律,王有現代朝氣;於似畏友,王似胞妹。於不苟言笑,但常常主動資助貧病交迫的同學,王對人親切,但是保持恰當的距離。我們那時對女性美的領會以臉部為限,“領如蝤蠐”也曾念過,食而不化,遑論三圍。二十年後從報上看見一個女明星的意見,她說女人最性感部位是小腿,這才大吃一驚。


    表演事業能培養審美能力、啟迪性別吸引,古今中外皆然。於建立不朽的形象,是經過歡送知識青年從軍的晚會,那時,她擔綱演出歌舞劇《我愛中華》。於本來不答應,礙於音樂老師楊奇英的大麵子,知識青年從軍的大題目,終於登台。於扮演劇中的“母親”,象征燦爛的文化和壯麗的山河,武幼貞扮演“女兒”,和另外一個男生共同代表炎黃子孫。於除了身段歌喉,那時已知道用眼睛表情。


    美女中的第三人可就眾說紛紜。有一位吳國幀同學呼聲甚高,嬌嫩紅豔,天真無猜,——年紀最小。還有一個趙珍榮,綽號“八十分”,可以想見多數同學的觀感。至今猶被同學們常常提及的夏幼芬,大方瀟灑,有口才,演講比賽得過亞軍,前程似錦,可惜五十年代死於肺結核。看相算命她實在不像薄命紅顏,也許上帝當初並未打算要她熱量不足、蛋白質缺乏、飲含有寄生蟲的水。上帝不能改變她的環境,隻好改變她的“相”來遷就現實。我時常想象她後來變成什麽模樣了。


    眼望著這一波戀愛潮,我遠遠地躲著,沒有卷入。原因不在功名未就,也不在匈奴未滅。戀愛需要勇氣,勇氣需要哲學。我缺少哲學。


    不過我並不認為愛情是黑洞洞的陷阱,我看愛情是亮麗短暫的火花。我對生死相許的人同情,有時覺得悲壯。神父以不結婚為高,但他仍然能衷心為新郎新娘祈福,我欣賞這種態度。我喜歡如下一個故事:某某老人,他的職業是每夜晚去點亮公園裏柱子頂端的燈,那時還沒有電。倘若他發現柱旁的長凳上坐著情侶,他就越過那盞燈,讓那地方有一片黑暗,以免驚擾甜蜜的沉醉。


    我多次幫助為情所苦的同學。有人想自殺,我陪他徹夜散步,黎明前坐在竹林旁邊沉思,望見幼筍突然冒出地麵。竹筍不是躡手躡腳長出來,是奮身跳出來,白白胖胖,像個人參果。我們走進竹林察看,東西南北如有十麵埋伏齊出,想那新生代驟然漫山遍野,驚喜交集。


    有一位同學,靜聽我長篇大論,麵無表情,最後撂下一句:你很會勸人。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很難琢磨。我說得出,做不到,常為別人打算,忘了為自己打算。


    我常常去看虹,浪費多少光陰。蒲溪虹多,我聯想故鄉的虹,外婆家的虹,不能不看。一座虹橋能讓多遠的人看見?今天出版爆炸,可有一本書專門談虹?虹是織女的梭子織出來的錦繡。虹是橋,連接仙境塵世,仙女可以走下來,人不能走上去。我們隻看見側麵的虹,可有人見過正麵的虹?為什麽不能?我猜,虹腳指地,地下埋著珠寶。我猜,虹下有村,村中誕生偉人,虹是他的光環。虹是美,虹是謎,虹是誘惑,虹也是當頭棒喝。登山者走入虹中,迎麵有巨人,蟒袍玉帶,青麵獠牙。


    以後許多年,我夢中有虹,彩色的虹。誰說夢境隻能是黑白照片?夢中,我牽著虹,舉起虹,擁抱虹。八十年代,人垂垂老,一切的夢都遙遠,我由紐約去舊金山,噴射機追趕落日,忽然,虹進入機艙,忽然,虹撲入懷抱,忽然,虹在我指縫間遊走。當然,緊接著,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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