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


    “別夢寒!”


    就在闖軍即將攻破內城,就在朱由檢一陣亂殺之時。


    紫禁城仁壽宮內,一片肅殺氣氛中,竟響起一道淒美的歌聲。


    大明懿安皇後張嫣,自彈自唱,將昔年和師父分別前的歌謠又唱了一遍。


    離別!


    今日便要離別。


    尤其唱到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的時候。


    張嫣嘴角露出笑意,仿佛追憶年幼時光。


    追憶那一天,師父勇鬥山間餓虎,朗聲大笑的一幕。


    琴息曲停,她雙手放在古琴上,仍不願從回憶中緩過神來。


    “娘娘……”


    旁邊卻響起一聲輕呼。


    原來是宮令女官陸令萱在呼喚張嫣。


    張嫣微微睜開了眼,回頭看來。


    “令萱啊,嗬嗬!還喊什麽娘娘?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能喊我一聲寶珠嗎?”


    陸令萱無語的站起身子。


    “哎呀,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喊乳名,燥不燥的慌啊。”


    “不行,就得喊我寶珠,不能喊我娘娘!”


    張嫣卻像個小孩子一樣,嗔怪的瞪了對方一眼,陸令萱搖頭苦笑。


    “行,寶珠!喊你寶珠總行了吧!喊你一輩子寶珠!”


    張嫣才甜甜笑了。


    陸令萱看的一呆。


    十七年過去,歲月沒有在寶珠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對方雖已三十九歲,依舊俏麗,依舊絕美,恍若二十多年前,還是十幾歲的孩子一樣。


    一樣青春浪漫,一樣無憂無慮,一樣嬉笑怒罵的呆在祥符縣城。


    可……


    耳邊的炮火聲和廝殺聲告訴陸令萱。


    一切已物是人非。


    最終的時刻就要到了。


    “好了,好了!寶珠!這歌也唱完了吧,皇上和先生也都祭拜了吧。”


    陸令萱站起了身,看了眼牆上掛著的天啟皇帝、明熹宗朱由校畫像,以及一個小小的師父李辛的牌位。


    畫像和靈位前,都點燃香燭,正隨著寒風搖曳。


    陸令萱轉頭又無奈道。


    “你說你都快要見到他們,還整這麽多繁文縟節,幹什麽呀?”


    因為她又看到,張嫣拿起了眉筆和腮紅,竟要梳妝打扮。


    張嫣懶得理她,依舊自顧自的梳理著有些淩亂的頭發,又對著鏡子描畫腮紅,一絲不苟。


    陸令萱歎了口氣,頗為幽怨道。


    “寶珠啊寶珠,你說你死了之後,應該能被葬入皇陵吧?”


    “不管李自成也好,還是建奴也罷,總要對先朝皇家亡人有個安排,不可能拋屍荒野?”


    “我可就慘嘍!一個女官身份,和宮女有什麽區別,沒準被扔在那個犄角旮旯,被野貓野狗叼去身子。”


    正在化妝打扮的張嫣一怔,轉頭嗔怒道。


    “令萱,胡說什麽!”


    “一會我留個遺言,讓後來人看到,將你和我一起葬入德陵,咱們到了下麵,還做姐妹。”


    陸令萱切了一聲。


    “拉倒吧!後來人看到?誰啊。”


    “朱由檢,他連自己的陵都沒修,自己都不知道去哪裏埋著,還能顧得了咱們?”


    “闖賊?他們若是有心,可能會挖開德陵將你埋進去!”


    “若是無心……沒準啊,咱們死了之後也不放過咱們!”


    “啊?”


    張嫣吃驚的轉過頭,手中的眉筆和腮紅也顧不得畫了,一臉擔憂。


    “令萱,你……你沒有嚇唬我吧?”


    一想到死了闖軍也不放過,她還不如引火燒身來的痛快。


    噗嗤!


    陸令萱見對方嚇的小臉煞白的樣子,咯咯咯笑了起來。


    “當然是嚇唬你啊,寶珠!”


    “放心,我都打聽好了。”


    “闖軍裏有個先鋒官,叫沈煉,還有個少年將軍,叫封堪鈺,好像負責這一次的攻城,你猜猜他們是誰?”


    “什麽?”


    張嫣徹底震驚了。


    沈煉是誰?


    她太熟悉不過,對方曾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千戶,卻放棄了錦繡前程跟著師父。


    隨著皇陵鎮覆滅後成為反賊,早在十七年前隨著魏忠賢死在河間府阜城縣。


    他竟然沒死,還成了攻城先鋒官?


    至於封堪鈺……


    那是師父唯一的血脈啊。


    封巧兒的孩子,封家觀山太保傳人。


    原來也沒有死,一起存活下來。


    並且跟了闖軍李自成,一起打回京城報仇雪恨?


    “令萱,你……你為何知道這些訊息?為何不早告知於我?”


    陸令萱撇撇嘴:“都打成這個樣子,還能不知道攻城大將是誰?”


    “寶珠啊,也就你整日吃齋念佛,才不清楚。外麵誰人不知,咱大明覆滅和皇陵鎮脫不開幹係!”


    “好多宮裏的太監宮女們說啊,是皇陵鎮的冤魂們,回來報仇索命來了。”


    張嫣愣了一樣愣,忽然笑了。


    “該死的令萱,你就知道嚇唬我。”


    “既然有沈煉他們,還怕什麽扔到荒郊野嶺,他們啊必然要將咱們妥善處置。”


    說完,張嫣又對著銅鏡畫了起來。


    陸令萱默默看著,心中歎了口氣。


    是啊!


    寶珠,咱們應該都有個埋身之處。


    可……


    真當死亡來臨,我的心裏怎麽就這麽難受?


    不像你,坦然視之,恐怕你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經死掉了吧。


    如今天下糜爛,大明覆滅,終究成了當初你我想要的結果。


    可這結果,真的是你我願意看到的嗎?


    陸令萱聽著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再忍不下去。


    她踟躕著,輕聲對張嫣說道。


    “寶珠,我……我不想在你後麵,能不能先走一步……”


    “我怕,害怕見到你那種模樣,能不能讓我先替你探探路呀……”


    張嫣一怔,輕輕點了點頭。


    “好呀,令萱!那你便先去吧,我隨後就來。”


    “你記得到下麵等等我哦!我也有些害怕……”


    陸令萱見寶珠答應,咧嘴笑了,似乎卸下重負。


    她走到早就懸好白綾的橫梁下,隨便選了一根,站在上麵,將腦袋伸了進去。


    “那……寶珠!我……我就先走了啊!你……你莫著急。”


    “好好畫,慢慢畫,別等到了下麵,讓先生和皇上笑話你的模樣……”


    說完,陸令萱鼓起勇氣,一腳踏空,登時無法呼吸。


    她下意識掙紮兩下,又意識到越掙紮越痛苦,隻好緊緊閉上眼睛,默默忍耐。


    “……嗯!”


    張嫣聽到身後動靜,頭也不回,依舊輕輕塗著腮紅。


    隻不過剛剛塗上,兩行清淚流下,將腮紅衝刷的亂七八糟。


    她隻好擦了眼淚,重新塗抹,再衝再擦,似乎永遠停不下來。


    張嫣終於沒了耐心,一把扔了腮紅,看著銅鏡淚流滿麵,崩潰大哭。


    “該死的令萱!你啊你!”


    “為何不離遠一些,讓我看著你在鏡中的模樣,我就不害怕嗎?”


    銅鏡中,一道倩影在半空中飄來蕩去,令張嫣痛苦萬分。


    不知過了多久,倩影終於沒了聲息,張嫣才又拾起腮紅慢慢描畫起來。


    同時看著鏡中的倩影,一陣癡笑。


    “令萱啊,令萱。原來,不需多長時間,人就沒了呢。”


    “你記得等等我呀!我下去若找不見你,真會生氣的呢。”


    “生什麽氣?”


    突兀的,一道陰沉的聲音傳來。


    銅鏡裏的仁壽宮,又中多了一道人影。


    對方身穿沾滿鮮血的赭黃袞龍袍,頭戴歪歪扭扭的黑翅翼善冠,手持一柄同樣染血的天子劍,正站在張嫣身後,獰聲喝問。


    張嫣一愣,看清了鏡子中那人的模樣,終究放下腮紅和眉筆。


    她嗬嗬笑了,衝著銅鏡說道。


    “朱由檢,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麽?”


    闖入仁壽宮的,正是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


    見張嫣問起,他也寒聲笑了。


    “做什麽?嫂嫂,自然是送你歸天。”


    “哎……你呀,總是這麽著急!”


    張嫣終於轉過了身,冷冷的注視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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