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是癡貪利欲,求是求不得。


    方彥在殿外跪了一整夜,天將破曉時,有宮女把蘇美人接出平壽殿。


    妃子不能在皇帝身邊留宿,這是規矩。


    女人身上裹著薄而紅的小被,披在身上,像什麽賞賜,耀武揚威地高調嬌笑著,說要上轎子。


    路過方彥身邊,她輕輕搖搖頭,指甲劃過方彥的肩膀:“公公還跪著呢,倒是跟條狗似的。”


    方彥沒出聲。


    她大步走過,步子就落在方彥的手邊。挨著太監凍得膨脹僵硬的手指。


    方彥躲了一下。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院子裏陪著的宮女都進殿收拾殘局。


    半個時辰後宮內才跑出來個小宮女,低聲說:“青俞公公回房歇著吧,皇上說最近不想見你。叫高公公回來伺候了。”


    方彥應了一聲,但沒起身,直到那小宮女悄聲回了宮,院內已經沒人,他才勉強地換了個姿勢,坐在地上。


    他站不起來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腿上稍微恢複些知覺,他才低著頭走出平壽殿,殿門口的侍衛小聲叫他青公公,方彥愣了一下才應到:“嗯。”


    既然叫了高勒一聲幹爹,名字就要隨他喜歡。高勒上一個幹兒子是個叫青漣的,到他這裏,自然也就分到一個青俞。


    他還不太習慣被這樣稱呼。


    侍衛也是好意,提醒道:“青公公下回別跪得這麽實了。身上藏幾塊小軟墊,大不了叫宮女繡兩個。您現在正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宮內有的是想與您結成對食的呢。”


    方彥苦笑:“哪有什麽紅人之說,幫高公公分擔些活計罷了。”


    說話間,平壽殿內又是一陣喧鬧。


    方彥回頭看了一眼。


    陳渡是個脾氣古怪的帝王,手下人稍微出了點小差錯就要被重罰。


    看這個樣子,一會就要有宮女被拎出去挨打了。


    方彥對侍衛點點頭,不再停留,慢慢地往自己的小院去。


    他在平壽殿後有一處自己的房間,不算寬敞,也不算舒適。


    好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這是高勒之前住過的地方,現在到了他手裏。


    屋內沒有地龍,要自己燒柴火。睡在外間的是侍候他的太監才孚。見他回屋,連忙把爐子內的火燃得大些,慌亂道:“青俞公公,奴才以為你今日不回院內了……”


    方彥擺擺手:“皇上那近幾日都用不到我。”


    他兩日裏隻睡了一個時辰,還是在琉璃宮的地板上跪著睡的。被寒風吹了一晚上,昨日又在移星殿外站了一晚,身子早就凍透了。


    貼著暖和的爐子,方彥閉上眼。


    自己的身體就如一塊在解凍的肉一般,從骨頭縫裏往外疼。


    膝蓋格外疼。


    才孚還在撥弄爐子內的柴,卻聽得耳邊響起平穩的輕鼾,方彥歪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


    露在袖子外的手指還是紅得發紫。


    才孚又在爐子上架了壺水,燒得熱了些,又兌進一些冷水。摸著是溫溫的,這才浸了一塊毛巾,給方彥擦手。


    方彥的指根被抹的很白,和手指的顏色差別太大,顯得一雙手更是恐怖。才孚擦完一隻去擦另一隻,卻眼見著手背上一枚銅錢似的胎記越來越清晰。


    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身上顯眼處有胎記,是不能進宮服侍主子的……


    他正想著,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頸間突然多了一把冰涼的匕首。


    刀刃正壓在他脖子上,疼痛和血一起滲出來。


    “誰讓你動我的手?”


    方彥還是那副歪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樣子,甚至眼睛都沒睜開,隻有溫熱的血提醒著才孚,麵前這人是個醒著的活人。


    他怕極了,遲疑道:“奴才……隻想給公公擦擦手……”


    方彥微微睜開眼。


    “你看到什麽了?”


    才孚不說話了。他眼神往下瞟,那隻手離自己的臉好近,手指就挨著他的下巴,手背的胎記沒了粉膏的遮蓋,像一塊醜陋的,被烙鐵燙壞的疤。


    “公公為何要隱瞞……”


    他的話還沒說完,方彥的手往前一送,匕首刺進了他的鎖骨。


    抽出匕首,血液淋了方彥一身。


    他今日穿的深色衣袍,沾了血也不明顯。隻是活人的血浸在身上,實在是很溫暖。


    他舒服得歎出一口氣。又在椅子上坐了一會才站起身,拖著倒在身邊的人出了門。


    “人不要做多餘的事。”


    “也不要管多餘的事。”


    “見到了,也要說沒見到,多簡單的道理。”


    他手裏摸了一顆啞藥,手指尖夾著送進才孚喉嚨裏,塞得很深,整個口腔如同湧動的活物,推著他的手。


    他沒鬆開,眼見著才孚喉嚨一動,那啞藥被吃了,才笑道:“不識字是你的福分,好好活著,若是叫我知道你胡說亂說……死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才孚還是不說話,連一句哼哼聲都沒了。可惜人受冷之後呼吸聲會變重,豬似的,響得方彥頭疼。


    方彥的眼睛亮得驚人,他抹了一把才孚肩頸的血,又往他臉上擦,匕首挨著才孚的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氣:“死了就找個地方把自己埋好,活了就再回這院子裏當差,不必裝死人給我看,懂嗎?”


    才孚胡亂地點著頭。


    方彥一起身,聞到一股熟悉的尿騷味。


    這味道他在慎刑司聞過很多次。


    他沒想到,閹掉的蠢豬居然能被一把刀嚇成這個樣子。


    “今日若是高勒在,你就真的死了。”


    他不再看地上的人,回屋中去換衣服。


    方彥手上全是血,手臂也沾一些。他手腕戴著那串佛珠不能叫別人見到,早被摘下來,擱在屋內櫃子的最頂上。


    盆裏剩下的溫水被他用來擦身上的血。


    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手背搓得發紅,但銅錢樣的胎記絲毫不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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