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京城,不比邊疆暖和多少。


    慕容錦等來的信鴿落在桌上,信筒裏空空蕩蕩,他眯著眼睛對光看,才發現信紙緊緊貼著筒壁,隻有一張。


    食指往信筒內探,觸感比市麵上常見的柔滑,確實是宮中的信紙。


    慕容錦把信紙抽了出來。


    這信連折都沒折,內容明晃晃的擺在紙麵上。


    三個大字:知道了。


    本是娟秀字跡,寫得大了些,筆畫並不順滑,有點難以形容狂放。


    他盯著一張紙看了半天。


    慕容錦身邊站著他府上的管事,方才正跟慕容錦對賬呢,見他注意力不在賬本上,就先把賬冊都放在一旁。


    慕容錦掀起眼皮看他:“無事,你接著說。”


    手裏的信紙被他塞進對完的一本賬冊之中。細麻繩捆的小冊子,薄薄一本,他拿起來看了看,上頭寫的都是些朝廷發下來的藥材,活血化瘀的居多。


    他又想起陳嘉沐脖子上的指印來。


    “把這些,”他捏著其中的兩頁,“還有上回陳渡送到我府裏的那幾匹緞子,一起送到公主府去吧。”


    管事的姓薑,在將軍府裏待了八年,沒見過慕容錦主動給誰送東西。


    但聽見慕容錦要送緞子,他又有些遲疑:“將軍,那些緞子是春夏用得著的料子,不太適合送人。”


    慕容錦皺眉:“那就送去年我獵到的虎皮。”


    薑管事本來想說這東西也不適合送女孩,但看了看慕容錦的神色,又掂量掂量自己的處境,還是沒說出口。


    畢竟這冊子上有些對不上的賬,他不能惹慕容錦生氣。


    這些年邊關不太平,不是柳國獨有的困境。


    前些年該打的都被柳國收拾過了,但周圍一些小國之間同樣戰爭不斷,不確定何時就要波及到柳國。


    對戍邊的將士來說,防守是最好的進攻。


    慕容錦年年在外,封賞也年年往將軍府裏送 ,有錢拿又不用管事,人有貪欲是正常的現象。


    慕容錦對將軍府的運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偷拿太多,他一般不會主動挑明。


    他府中的幾十人也算是聰明,這麽多年來沒犯過大錯 。今年的賬與前些年沒什麽不同,一點小缺小漏,很快就糊弄過去了。


    薑管事抱著賬本從將軍府的正房出來,關上門,才長長舒一口氣。


    門外站著慕容錦的親兵趙甫,見了他,先中氣十足地打了聲招呼:“薑管事!將軍現在忙麽?”


    薑管事嚇了一跳。他扭頭見是趙甫,摟緊懷裏的賬本:“不忙,我們剛對完賬。”


    他往後一撤,趙甫幾步上前,把門敲得邦邦響:“將軍!”


    屋內沉默一會,傳出略顯疲憊的一聲:“進。”


    趙甫推門就進。


    將軍府的正房隻住慕容錦一個。他在外頭待慣了,屋內並無侍候的下人。


    房間裏沒什麽華麗的擺設,桌椅皆是紅木雕刻,比一般的桌椅大一號,空著兩張沒坐人,更顯得室內空空蕩蕩。


    趙甫也不客氣,逮著慕容錦身邊的椅子坐 。


    慕容錦動了動手指,沒睜眼:“怎麽了?”


    “將軍,我見信鴿飛回來,是趙轍的消息嗎?”


    慕容錦點頭。


    “四日後去京郊的墓地……將軍也跟著嗎?”


    慕容錦嗯了一聲:“幾年了,我也該給她上上墳掃掃墓。”


    趙甫卻不說話了。


    他觀察著慕容錦的表情,又想起之前在軍營,大家晚上睡在一個帳篷裏,慕容錦夢裏叫的名字。


    “將軍回京後就不太做噩夢了。或許是陳鈴已經放下了……”


    慕容錦搖頭。


    他不是不做噩夢,隻是夢中的東西不再是一具焦屍了。


    “我欠了她很多,她找上我也是理所應當。”


    慕容錦閉著眼,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夢中那人剝落的皮膚一般。


    皇後的哭喊聲一同闖進他腦海。


    “你不喜歡她為什麽不拒絕她?”


    “你明知道她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她跟在你屁股後邊跑,你覺得很舒坦是吧?”


    “一個癡傻的小孩喜歡你,你覺得很驕傲對吧?”


    對吧?


    是吧?


    慕容錦也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


    少年時他被扔去軍營,好不容易在那苟活下來,從兩軍對壘中殺出一條血路。


    他一心隻想著報仇。


    報陳渡不把他當人的仇。


    隻有死去的敵人是真實的,隻有他們的血是熱的。他們的耳朵他們的屍體,他們的頭高高壘起的京觀——隻有這些才是他想得到的。


    終究有一天他要親手斬了陳渡的頭,把他的耳朵割下來,記成他這輩子最大的功。


    至於男女情誼……


    一直跟著他的陳鈴就像甩不開的一條尾巴。


    他不喜歡,也拒絕過,但他跟癡兒是說不通的。


    一枚令牌而已,陳渡賞賜的,比罪犯麵上的刺字更惡心。


    他隨手甩給陳鈴,被她當成定情信物,束縛了他很多年。


    但陳鈴怎麽就死了。


    被陳渡燒死了。


    他的仇人,如今又殺了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孩。


    他一直不願麵對的就是皇後的質問。每次一看到皇後那張猙獰的臉,他就說不出一句話。


    對嗎?


    是嗎?


    好像是對的。


    他似乎也享受過被人愛慕的快活,看見陳玲那張瘋臉上的愛意,就如同於洞中窺見一絲天光。


    他把那塊令牌扔給陳鈴的時候,在想什麽?


    好像也有逗弄的意思。看著她拿著陳渡的東西,當成什麽寶貝似的炫耀,就覺得可笑。


    一想到一塊破爛被當成定情信物,他們姓陳的一瞬間變得低賤起來。


    低賤。


    覺得可笑,覺得她癡傻,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他並非善良的人。


    對陳渡的恨,也轉移到一個無辜的女孩身上。


    可是她死了。


    他如同悔悟一般,對著皇後的質問,對著她的淚水,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他實在欠了陳鈴很多。


    被怨鬼上身,被焦屍入夢,是他罪有應得。


    但他終於又一次見到了陳家的孩子——即使之前已經見過許多次,可那日在宴會之上,那雙眼睛,那張臉,和陳鈴的一模一樣。


    也是幹瘦的一把骨頭,麵皮繃緊了,唇色和那怨鬼一般像。


    他差點以為是鬼魂複活,是陳鈴的一個巫術,是她親自回來了。


    但也就那麽一瞬間,嘴唇點了血,像死而複生,枯花吐蕊。


    豔麗嬌媚得又像活人。


    靈氣動人的活人,呼吸溫熱的活人。


    人死了,最先被忘記的不是她的樣貌,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缺點。


    陳鈴已經死了十年。


    活人不會比死人更好——慕容錦一直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那夜他明明已經盡了全力,在戰場上能折斷敵軍將領脖子的手,卻掐不死一個脆弱的女孩。


    她瀕死時喘的粗氣,落在他耳邊,就如宴會上他猜想的那般。


    “嗬嗬”地響。


    求生的本能,劇烈的呼吸,他胸口貼住的陳嘉沐起伏的胸膛,如同被罩住的蝴蝶振翅。


    他想起宴會上那根簪子,也是這般顫動著,翩翩欲飛的模樣。


    他身下的瀕死的人,眼睛還是那般亮,盯著他的眼神,似乎確信他不會下死手。


    高傲的,遊刃有餘的公主。就算被掐著脖子按在地上,仍是俯視他的。


    她主動在麵上點的痣,在月光下居然那樣顯眼。


    他被看穿了,輕而易舉地。


    她知道他在透過那張臉看誰。


    泰然自若的,把陳鈴的皮戴上給他看。又那樣輕蔑地揭下,像在嘲笑他被藥與酒蒙住的眼。


    “將軍,本宮並不是陳鈴。”


    他們陳家居然也能生出這樣的美人。


    真美。


    比死去的人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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