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的。


    他一直都想——如果那雙眼睛能隻看他一人就好了,如果那具身體隻有他能觸碰就好了。


    別人碰過,嚐過,都不要緊,都是因為他還不夠有能力,是他的問題。


    但是解決這些問題之後,他應該……


    他必須要成為陳嘉沐的唯一。


    唯一一個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享受她春雨般滋潤愛情的人。


    這個念頭,很早就在他的腦海裏發端了,紮下深深的根係。然而那時候他確實很弱小,土層深深地埋著。


    但現在不一樣了。


    陳渡死了,慕容錦暫時還需要他,在宮裏,他無論怎樣袒露自己的胎記,都不會有人說一個不行,不用別人跟慕容錦報告,他可以舉著手到慕容錦麵前叫他看。


    看他的胎記,看他一切不應該出現在這這宮裏的東西。


    叫這個姬空已經承認了的,下一任的皇帝看。


    他的周圍,已經沒有什麽威脅了,往上看,也並無高不可攀的東西。他心裏的石頭已然倒塌了,於是深藏的念頭,不受控製地生長出來。


    方彥一直不敢承認,不敢麵對的東西,如今已經可以擺到陳嘉沐麵前來了。


    他為了一點垂憐,一點口舌之間的愛,什麽都可以付出,什麽都可以舍棄。


    但他不敢說自己沒有一點別的心思。


    隻是為了一個人,一段模糊不清的感情,產生不了任何可以持續的力量。把信念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的做法太傻了。


    更何況是陳嘉沐這樣的人。身邊絕不缺一個甘願給她墊腳的人。


    如果他一直做陳嘉沐的奴才,他也就隻能是個奴才,沒了他還有福之,沒了福之還有別人。宮中最不缺給她做奴才的人。


    他充其量,隻是長得好看一點。


    在陳嘉沐的麵前,他願意說:我做這些是為了你。我想要權力,是為了你。


    這樣說出來,太甜蜜太可愛了,好像他就是個忠貞的丈夫,陳嘉沐是披著雲彩清風落下來的仙女似的。


    為了配得上你,為了保護你,為了你能在宮裏活得無拘無束。


    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


    最重要的——他一直默認然而永不會說的是


    為了得到你。


    完整地得到,每一塊都攥在手心裏。


    他並不是什麽愛慕仙女的癡情凡人。他會偷偷地將她的彩衣藏起,叫她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方彥身上的特質,是雙生的,相輔相成,越是自卑就越是自負。越是樂意跪在陳嘉沐身邊,越是要問自己:憑什麽別人不跪。


    他可以當狗,但每個人都應該是豬狗才對。


    跪給別人看,站給自己看的。


    陳嘉沐聽見方彥愈發粗重的呼吸。


    她摸他的下頜,一直往上到眉骨,眼眶的陰影將他那對眼珠鎖住了,潑上烏雲層一般飽滿的水汽。


    方彥很罕見的沒有反應。


    他們之間,連著不可見的一根細線。


    他起身去推陳嘉沐的身子。恍恍惚惚,好像他真的隻是一隻畜牲,剩下本能的一點衝動,深色的衣袖全落到陳嘉沐身上去,遮住他大半個手掌,露出指甲,骨節,寄生在陳嘉沐的衣料上,紮根一樣拚命地,狠狠地扣住了。


    這片土地並不肥沃,沒有充足的養料,隻有他自己努力,才能勉強生存下來。


    他要活著,活著就要吃陳嘉沐的愛,要把她流到別人身上的溫暖搶回來。


    看她順從地倒下去,毫不反抗地癱倒在床鋪之間,雙手緊握他的手臂來保持倒下時的平衡。


    方彥欺身上去。


    他罩住了陳嘉沐,完完全全地蓋著,聞見她身上淡雅的花香氣。


    他的心裏,驚詫地動了一下


    ——原來陳嘉沐是這樣小的一個人。


    溫順的,沉默的,隻要不反抗,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做成許多事。


    但他為什麽沒做呢?


    慘淡得毫無顏色的臉,覆著一層寒霜一樣。方彥甚至感到這張臉對他而言已經陌生了,和他惦念的那個不同了。而這樣的變化,就是送走陳清煜之後,短短的半個多月裏的事。


    她好像突然就暗淡了。不同了,是從很高處跌落下來那樣,粉身碎骨的倒著。


    然而陳嘉沐臉上沒有一點怒氣。


    她伸手去摸方彥手臂,由手肘向下,慢慢捋下來,神情淡漠的,隱隱透出一點鼓勵。


    “方彥,你要是一直不會長大就好了。你之前跪在這裏,和現在跪在這裏,一點都不一樣。”


    “沒必要演給我看。人變了,一舉一動自然也要變,二十歲的人不會和十二歲時一樣行動,就像你現在。”


    陳嘉沐深深吸了一口氣,湊近了,輕聲道:“其實你有一點恨我吧。之前不恨,估計現在也要恨了。你恨我是禦膳房的一道餐點,任何王公貴族來了都能嚐嚐看。你做奴才的時候,想吃吃不到,饞的晝思夜想,偷吃了一點,驚為天人,立誌終有一天要能自由地品嚐禦膳房的東西。現在呢,你爬上來了,發現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道小菜,甚至連下賤的丫鬟太監都能隨口嚐了,你還會愛吃嗎?”


    “你是愛我嗎?是愛一道菜嗎?你喜歡的是做奴才的時候偶然吃到的那一點,是禁忌,是身份的差距,但你再做不回奴才了。”


    “怎麽才能讓一道普通的菜變好吃呢?隻要在別人眼裏好吃就行了,你想要其他人都變成當年的你,變成那個隻能眼饞,隻能偸嚐一點點的奴才,甚至比奴才還不如的東西。這樣,在別人眼裏,我就是永遠不變的一道佳肴,而你在品嚐時也能沾沾自喜,也能驕傲放縱地給別人看。給當年的你看。”


    “你是這樣想的嗎?”


    她一仰頭,方彥就吻到她嘴唇上,狠狠地咬上去。


    還是一樣的柔軟。


    他的眼睛,一刻不移地洗涮陳嘉沐的臉,凸出骨頭的肩,這大片大片的皮肉的白色像雪一樣刺痛他的眼珠,好像掉下來的眼淚能成為一道媒介,由著目光聚集處給陳嘉沐裏外衝淋一遍。


    “公主身邊的人,哪個不是這樣想的?”


    方彥的聲音幹澀低沉,他沉重地咳一聲,喉頭有鐵鏽味。


    陳嘉沐還想說什麽,但被方彥用嘴堵住了。


    方彥撐在陳嘉沐身邊的胳膊顫抖起來,他像一塊覆著柔軟皮革的石板,從口舌側飛速地開裂,隨時要墜下來一般,痛苦道:“不要說了,公主,奴才知錯了。”


    麵前的,身底下的陳嘉沐,和往常的太不一樣了。簡直是一把比弦月更鋒利的刀,不必用月光引得人思緒萬千了,隻是很輕柔的撫摸,就能把人的所有念頭從皮子底下抽剝出來一樣。


    是什麽把她磨得這樣鋒利的,把他剖解成沒了皮的通紅的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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