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後,菱角對陳渡格外的關照。


    她默認麵前這個皇子得悉心照料,這是她的工作,她的責任。


    養活他,就像在養一盆花,要隨時隨地澆水,關懷,幫他去除周圍的雜草,糾正歪扭的花枝。


    更重要的是,還要預防他淒慘地死去,或者被一些人偷盜。


    日子一天一天的冷下去了。


    陳渡屁股上的傷養了快一年,終於好了,摸著是很正常的一個屁股,和它相連的腿,也終於不痛了。


    他的個性同死去的皮一起褪掉,變得有點木訥,不太愛說話,也不願意和同齡人一同玩樂。


    對於一個舉止如猴子一樣的孩子來說,不動作就是最好的動作,沒興趣就是最好的興趣了。


    隻有菱角有點擔心他,下雪的時候一天要問三次:要不要玩雪?要不要堆雪人,要不要打雪仗?


    陳渡說:不要。


    後來菱角問得多了,他也回絕得煩了,幹脆解釋道:“父皇會來。”


    父皇來了,看到他闖禍又要生氣,沒闖禍也要挑著批評他兩句,簡直就是除夕夜裏一點就炸的炮仗,任何事都要惹他呲呲地噴出火星子來。他才不要去觸他的黴頭。


    菱角很是感慨:“殿下長大了。”


    陳渡看見菱角臉上的笑。


    她長得其實很好看,是很典型的江南美人,當年進宮的時候,一張臉就是活生生的招牌,惹人喜愛的,管教嬤嬤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寵愛,哪怕是在一眾宮女裏,她也是超凡脫俗,芙蓉一樣的氣質。


    隻不過陳渡不認人。


    她知道陳渡的病以後,就再不化妝了。


    冬天裏裸著桃花一樣粉白的麵孔,配一對細長而淡的眉,就像幹涸的墨筆,在她柔軟的眉骨那掃了一掃,留下一點灰灰的痕跡。本來就清寡的眉眼,被雪一照,更是褪色。陳渡就更記不住她的臉了。


    看著菱角,隻是覺得她的表情太奇怪,用這樣年輕的飽滿的臉頰做一個欣慰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有點老成,像趙嬤嬤。


    陳渡想:長大是好事嗎?


    菱角的那個樣子,還笑,就好像長大是多麽好的一件事似的,值得慶祝一下。


    但陳渡不太明白自己有什麽變化。


    他的身體確實長高了,身量是窄瘦的,渾身的肉上下拉緊了,像竹筍,像楊柳,在不合時宜的季節裏細細地抽條,讓他站著就能看見宮殿窗戶的邊沿,不必再爬到床邊那沉重的木椅子上去了。


    他扒著窗沿向外看,就能看得見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天,天地無色,中間被幹枯崎嶇的棕黑的木枝撐著,尖細的枝條戳開了天幕,於是流出像水一樣寡淡的雲彩。


    京城的冬天,來得本來就很早,陳渡真正開始留意窗外的景色時,這裏早就下過無數場雪了。


    一場又一場掃不盡的雪,一日複一日的落下來,他也像雪一樣無聲無息地長大了。冬日裏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幹燥寒冷,雪也是幹幹的,一片一片,柳絮一樣蓬鬆。


    隻有接了雪的衣裳進到地龍滾燙的室內,才會變成濕答答的蔫醃菜。


    陳渡不喜歡這個,但他要給母妃請安。


    日日夜夜過去,皇上對他母妃的寵愛,居然還在興頭上。他當然是整個宮中的主心骨,每日吃什麽,往哪去,住在哪裏,一切都是明鏡似的。


    陳渡沒有再聽見過他母妃的哭聲了。


    長達一年的獨寵,專寵,寵得邊關的捷報雪片一樣飛回來。她兄長父皇都是傻的,權力一點沒拿到手裏去,就光為了家裏女兒妹妹的幸福安穩,賣血賣命一樣地盡忠。


    年後,好不容易雪停的那一日,她的父親兄長獲準入宮來了。


    他們見了陳芙,又見了陳渡。幼兒在床鋪上亂爬,而陳渡呢,死死地盯著陳芙床邊守著的趙嬤嬤。


    她變得好老。


    也才四五個月而已,她就像陳渡的母妃懷著陳芙的時候,被這小小的孩子吸走了僅存的容光。可即使如此,她看陳芙的眼神,依然是那樣慈愛的,一刻不離地關注她。


    簡直太傻了。


    屬於戰場的將軍的那種粗糙的手掌摩擦過陳渡的頭發,讓他把頭抬起來了。對著陌生的兩個男人,他突然有點惶恐,不知道說什麽。


    比不知道說什麽更恐怖的是——他母妃正在用一種期待的目光注視他。


    像一雙手,女人溫柔的手。陳渡從沒享受過,也沒觸碰過的手,化成了目光,推著他的後背。


    陳渡磕巴一下,又緊張,又雀躍,他那時候隻感覺自己有一點奇怪,身上猛然附著了無限的表演的欲望,想在這裏露一手,把周圍人的目光全聚集到自己身上來。


    但他失敗了。不但失敗了,而且出醜了。


    他自告奮勇要去哄他妹妹——想展現自己在做一個好哥哥,更重要的是,他要把妹妹身上的愛轉移給自己。


    但陳芙沒有順從她。


    她隻是個孩子,說話隻會啊啊叫,想移動隻能靠爬,她身上隻有本能的反應,陳渡把她嚇到了,還沒伸出手,光是走過去,都把陳芙嚇得叫一聲,哇哇大哭起來。


    趙嬤嬤趕緊去哄。


    陳渡手足無措地站住了。


    他感覺趙嬤嬤在責備他。盡管她都沒有回頭看他,可那個背影,抱著孩子的柔軟肥胖的背影,好像在逐漸離他遠去了。


    她不再屬於他了。不管是下人對主子,還是母親對兒子,她都完全改了名字,歸到陳芙那裏去了。


    他的母妃,剛剛還摸他頭發的兩個鐵血的男人,全都圍到陳芙身邊。


    哭聲,哄孩子的聲音,互相的打趣,又變成吵吵鬧鬧的,好多人的笑。


    陳渡愣愣的。他也想湊過去,也想一起笑一下,但怎麽都動不了。隻有趙嬤嬤身上獨特的那股香味,往他的鼻子裏鑽。


    菱角很擔心他。


    她本來離得很遠站著,在跟宮裏立著的另一個宮女鵲兒聊天,話說到一半,鵲兒卻突然說:“你們家殿下也沒有那麽呆嘛。”


    菱角就笑:“當然,他可是皇子,皇上的血,哪能生出笨人來……”


    話沒說完,一聲啼哭就急匆匆響亮亮地穿透而來。


    她尋著聲音看去,能看見呆若木雞的陳渡,和亂作一團的其他人。他站在那,一動不動,就像中間隔著一層透明的屏障,一種無言的抵觸。


    他把頭低下了。


    菱角都來不及和鵲兒說明 ,隻抱歉地笑一笑,急忙跑到陳渡身邊來了。


    她把陳渡擁到懷裏,順他的頭發,摸他的耳朵,小聲哄道:“殿下,殿下?是嚇著了?”


    陳渡不說話。


    他不住地絞著自己的衣裳,又鬆開,去絞菱角的。菱角依然穿著她最喜歡的灰藍色,汝窯出來的一個瓷娃娃似的,但她的衣服比瓷片柔軟太多了。


    她身上,沒有趙嬤嬤那麽厚重的肉脂,卻也沒有他母妃堅硬的骨頭,水靈靈的一尾魚一樣,連刺都是軟的,包在白白的肉裏頭;


    很快,菱角感到自己的衣服濕了。


    她的懷抱比屋裏的地龍還要暖和,比趙嬤嬤的背影還要柔軟,把陳渡融化成一條醃菜,小臉皺巴巴的,流出來鹹鹹澀澀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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