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沐往平壽殿內走,記憶裏走過的路似乎都變得格外漫長。


    殿外是蒙蒙亮的天,殿內卻陰沉得像不會破曉的黑夜,由燭台分出的一條路,布滿了由低到高旋轉向上的托盤,每一隻托盤上都有細長燃燒的蠟燭。


    空氣都被炙烤升溫似的,越往裏走就越熱,越是激起一點難以忽略的灰塵氣味,搔得人鼻子癢。


    陳渡就睡在平壽殿的床上。


    陳嘉沐看見他了,但看不清。


    床上的人是平躺著的,身上蓋著一層薄被,陳嘉沐從外往床邊走,幾乎看不出床上有人,就算稍微離近一點,也看不出這被子覆蓋著東西。


    隻有露出來的,陳渡的頭,頭發,脖頸,黑白分明得很顯眼。


    脖子再往下,就是黃金色的緞麵。殿內昏暗的燭火,把空氣中灰塵打得如細細的金粉,落在被麵上,是斑斑駁駁的舊黃的圓點。上繡著騰飛躍動的一條龍,一飛衝衝天的,怒目圓睜的樣子。


    它的一隻爪,正好按在一個完整的光暈上,照得爪子鋒利,尖尖細細的,好像隨時能破開被麵躍出來。


    陳嘉沐之前看見類似的龍,還是在陳渡穿著的龍袍上。它好像一直跟在陳渡的身邊,隨時準備好要豁開他的身體。


    陳嘉沐走近了幾步,床邊的侍女攔住了她,用銅鉤鉤起桌上的小香薰爐,輕輕在床上晃一圈。待到仔細查過了,侍女才放手安心道:“公主,慢些。”


    陳嘉沐點頭。


    她一寸又一寸,很謹慎小心地靠過去。


    床幔之間,被子邊上,塞著兩小顆樟腦丸,剛剛薰過的龍涎香夾雜著一點檀香氣,明明都不是尖銳的味道,卻能混在一起往鼻子裏衝。


    空氣裏沒有一點類似腐臭的異味,隻有刺鼻的香,恨不得凝聚成磨尖磨利的兩根箭矢一樣,充滿攻擊性地紮到陳嘉沐眼睛裏。


    陳嘉沐眼睛鼻子都被激得酸痛,幾乎馬上就要掉出眼淚,隻不過是憋住了,眼淚在眼眶一轉,香氣融在淚水裏,刺得人更痛。


    還好有侍女及時給她遞了一張水浸過的帕子。


    陳嘉沐抹抹眼淚,掩了口鼻,再往床上看,最先看見的就是陳渡的臉。


    陳渡的那張臉,活著的時候讓人看著惱火,死了反而給人無端生出許多憐憫來。


    白白的臉,黑黑的眉,像一種呆滯的臉譜,用劣質的顏料塗上去,一動也不動。


    和陳筠居然有八分像。


    他臉上的那些皺紋,太多太密了,將他整張臉分割開來,一張紙揉皺一般鬆鬆垮垮。和被子上胡須飄逸的龍相比,更是死沉沉與活生生的雲泥之別。


    活的龍在被子上,而死的人在現實裏。


    他躺在巨龍的身底下,被子在吞噬他的身子,把他當成一件貢品品嚐食用,叫人看不出任何藏著人的痕跡,隻留枕上一顆完整的腦袋。


    陳渡的表情很安詳。安詳得甚至眉眼之間顯出一種微妙的恬淡。


    陳嘉沐看了他一會,才做好真正的心理準備——麵前的人,並不是睡著的陳渡,而是陳渡的屍體。


    他隻是死而不腐。


    陳嘉沐碰他的麵頰,觸感非常怪異,是軟的一灘死肉,一點彈性也沒有,冰冰冷冷,像浮著一層油脂,指尖碰上就如同化開一塊豬油膏子,膩膩的惡心人。探一下鼻底,也是完全沒有呼吸的狀態。


    陳嘉沐收回手了,手指尖有點癢的幻覺,並在一起,一直撚,也撚不走擦不走那種令人生厭的觸感。


    這間隙,陳嘉沐問侍女:“他睡了多久了?”


    侍女也不好說,她隻是奉命來照看殿內事務的,至於陳渡是什麽時候死的——隻要慕容錦和方彥不說,誰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消息。


    她低頭,輕聲道:“回公主,奴婢也不知。”


    陳嘉沐又碰了碰陳渡的頭發。


    他的頭發居然還是油亮的,有人伺候著,用一根木簪子梳好了。


    “你平時在這裏做什麽?照顧他?”


    那宮女說:“回公主,奴婢每日要給……皇上,擦洗身子,梳理頭發,穿衣,準備鞋襪。”


    “每天都要換?”


    “是的。”宮女垂下頭,“九皇子每日都會來。”


    陳嘉沐終於被勾起一點心思,她好奇道:“你們是怎麽騙過他的?不可能讓他離得很遠等著吧。”


    “靠一些……嗯,絲線,細棍,還有那個……”她回頭招招手,從床後邊走出一個神情木訥的男人,他看向陳嘉沐的時候,瞳仁一點光亮也沒有,慎人的漆黑色,釘在大麵積的眼白上,“說話。”


    那個人就啊啊地叫了兩聲。


    宮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解釋:“他的聲音和皇上的很像。如果皇子要和皇上交談,就由我們幾個來操控他的動作,他來模仿皇上說話。皇上現在是龍體欠佳,反應稍微慢一些,動作幅度小一些是正常的。”


    陳嘉沐心說這還是個精細活。


    她在宮女的話裏,聽見了一點邀功似的沾沾自喜,好像他們把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是一件多麽值得誇耀的事。


    他們既沒有把他當成一個皇帝,也沒有把他當成一個人。


    活著時懷疑所有人的皇帝,死了卻成為一個木偶,一個皮影 ,要用他不腐的身體散發餘熱。


    對人的玩弄。


    對生命的,活著的褻瀆。


    陳嘉沐今日來,不過是想看看陳渡到底是個什麽狀態,看過了,又由心底生出一種詭異的厭惡來。


    就像人天生會怕死人,因著心中的恐懼生出對鬼魂的恐懼,讓她近距離接觸一具屍體,和做入殮師沒什麽區別。


    她當然沒有那樣強韌的心理。更沒有能沉穩麵對這些下人的定力。


    她以為自己是罪大惡極了:把周圍的人視作非人的生物,恣意地發泄心裏的不安。


    但在這裏,大家彼此似乎沒有“人”的概念。


    沒有道德約束,沒有法律的規範。


    陳嘉沐的思維跳脫的,想起很多事——究竟是她人性本惡,還是這個世界在逐漸吃掉她的骨肉,同化她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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