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到了血。看到了他皇姐。


    刺目的雪地之中,隻有陳嘉沐是暗紅的。她倒在月光下,倒在他麵前,絨毛一樣的雪沾上她的麵頰,又被許多血消融了。


    陳清煜下意識地不想看她。


    和往常一樣的,血與死屍,帶來一種對陳家人恨的投射,他感到自己將一種虐殺的樂趣強加給陳嘉沐。


    他對她,永遠擺脫不了愧疚,愛恨,和一點想念。


    特別是在夢裏,他越發畏懼看她,不願見她。但視野之中,除卻她就隻剩下雪地,每一寸都閃耀得銀子一般光亮,閃得他頭昏眼痛,刀山火海似的處處埋伏著陷阱。


    他隻能去看陳嘉沐。


    她身邊不知道是誰的血,幹涸了,又被雪稀釋,繼續流下去,仿佛是一種朱砂,磨開了,要成為筆墨。隻有這種溫和的紅,不會刺傷他的眼睛,不會讓他疼痛,流淚,不會逼迫他蒙上眼睛。


    她給陳清煜創造了一片不會傷害他的寶地。接納他,包容他,陳清煜看得越久,這片紅就越是淺淡,越是混入泥土一樣的棕色,麵積也越大,像樹的根係,或是江河退潮的浪濤。本就帶著體溫的暖意,一點一點靠近他,引來一陣香風。


    陳嘉沐動了動。她很慢地支撐著坐起來。


    她冬日最喜歡的一件桃紅的披風,嚴密地披在身上,毛茸茸的領子圍著她的脖頸,下擺也是短白絨毛的,長長的圍著一圈,窄窄的袖子,在手腕上護著一圈密密的刺繡,一點風都鑽不進,一點雪都留不下,她伸展胳膊,露出袖子上的梅花紋,那樣暖和的裝扮,把她的臉映襯得紅潤可人。


    柳國的人,就連身上穿的動物皮毛都和桑仡的不一樣。


    陳清煜太熟悉這些了。


    柔順的長狐狸毛,穿在人身上,好像也是喜洋洋的美麗溫順。


    他皇姐也是美麗的,溫柔的,伸出手要牽他。十指蔥白,指尖紅,紅的像用花瓣染了指甲似的。陳清煜牽住了,驚訝於她的手還是熱的。


    她給他讀自己寫的信,一手翻著信紙,時不時地看他,她說:“過來坐呀,泓洄,我們好久沒見了。”


    陳清煜躊躇著,慢慢地靠過去。


    他坐在雪裏,也坐在血裏,真是濕熱的,把他的衣服也染得濕漉漉黏糊糊,然而桑仡的皮毛披風,動物毛是粗短紮人的,他的手就被這樣粗糲的毛傷害過,於是他坐下也不敢離陳嘉沐太近,隻是很遠,很遠的看。


    看他讀過的那封信,在陳嘉沐手裏,每一頁都被血染紅了。被風吹起來,吹到雪地裏,看過去,就隻剩下紅梅花瓣一樣的凋落。


    陳嘉沐不讀了。


    她曲起腿,看向陳清煜,靴麵上也沾染滿滿的血,但她絲毫不在意。反而說他:“你怎麽來這裏了呢?回去吧,我的信已經念完了。”


    陳清煜頭腦混沌,然而還是問道:“這裏是哪裏。”


    他心裏已經有一個回答了:這裏是桑仡。


    隻有桑仡才有這樣毫不留情的雪。


    陳嘉沐不回答他。她摸著自己披風上的毛,一下又一下,很好奇地,又去摸陳清煜身上那件皮毛披風,被短硬的毛紮了手,出了血,誒呀地驚呼一聲。


    陳清煜猛地清醒了。


    他心房的鼓麵繃緊了,一下又一下,很空很重地響起來,他往後挪一挪身子,離陳嘉沐更遠,小心道:“皇姐,這裏的皮毛戳人。”


    陳嘉沐笑了笑,眉眼彎彎的,陳清煜有點看的入神了。


    她那雙眼睛,也是桑仡不常見的。這裏的人鼻梁很高,眼窩深重,眼珠隨時蒙著一層陰翳,他們的眼睛就在這樣的陰翳裏,在眼白之間發亮。


    陳嘉沐就連眉眼都顯得很溫和。像一隻羊。


    陳清煜回神了。


    他不敢看了,他心跳得越來越快,腦海中甚至生出一種苛責:你是桑仡人了。


    再否認也沒用,你被他們同化了。你開始拿他們的標準審視你的親人,連她的麵容 ,她的身體,都要經過你的觀察審判,你也覺得她是溫順的食草動物,你把自己放在狼的位置了。


    陳嘉沐指尖的血,一直懸在那,石榴石一樣的深紅。陳清煜盯著它看,想起紅綠的寶石,聽見陳嘉沐的聲音:“你不該來這裏。在這裏睡著,會凍死的。”


    陳清煜反駁道:“皇姐的身邊很暖和。”


    陳嘉沐笑著把指尖的血抹到他鼻尖去了,她說:走吧,離開這。


    陳清煜被推了一下。


    他醒了,不是一下睜開眼睛,眼前變亮的醒。


    他眼前隻有血紅。


    血紅之中,兩道影子,在他麵前晃動,左邊的那個是桑仡人,說桑仡話,右邊的那個隻是沉默,不說話。


    陳清煜也不說話。


    有人握著他的手,燒炭一樣火熱,把他的手牽起來,給他摸一處傷口,濕淋淋的扭曲的傷口,縫著歪歪扭扭的線,從上摸到下,是弦月一樣的弧度。


    陳清煜再遲鈍也懂了,這是一片縫好的耳朵。


    他聽見右邊那個人說話了,好熟悉的語調,好熟悉的內容。他想了半天,想起來,語調是他父皇的語調,內容是他兄弟說過的內容。


    “夠血性,你是瓦拉的兒子!”


    他狠狠地攥著陳清煜的手,帶他握住那片還略顯無生機的耳朵,就像手持一根權杖,一頂皇冠。


    陳清煜隻感覺好笑。


    他們的血脈,他們的父子相連,居然是靠別人的血確認的。


    是靠別人流出的血,滋潤了他,讓他被接納了。


    這就是桑仡的規矩。他既然來了,就要遵守,就要忍受。


    就要認同。


    他空閑的那隻手,抬起來摸了摸鼻尖,隻感覺入手是汗津津的,也是一點水,他睜大眼睛看,看不清 ,到處都是紅的。


    陳清煜寧願把它視作一點血。


    就是那樣一眨眼的功夫,他輕輕眨出酸痛的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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