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世子是個很陌生的詞。


    這不是說這位攝政王沒有子嗣,齊王妃與齊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早便成了婚,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孩子。先帝體恤他們連年祈福求子,便從其他親王膝下,過繼了一個孩子給齊王,作為親子。


    市井流言說,這齊王世子也是個福薄之人,聽說原先是個不被人待見的私生子,體弱多病,齊王夫婦擔心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被老天收回去,對外不留名、不露麵,等到了人及冠,才大加操辦。


    這就是關於齊王唯一孩子的所有消息。


    即使是在京城、汴京,關於這位世子的消息,也寥寥無幾。更有甚者認為這個世子早就遭遇不測,隻是齊王夫婦不願承認而已。


    許時青倒不是不相信謝崇嶽的話,隻是他先前猜想的是對方和齊王搭上了線,或者有什麽秘密勢力,怎麽著也沒想到人直接就是齊王世子,板上釘釘的皇親貴族。


    他臉色忽的一變,想到三年前去齊王府上的事。


    “你那時候……難怪你那時候說聽他們說那些情報……”


    人家哪需要做梁上君子偷聽!隻要想知道,恐怕那些個仆役上趕著告訴他!甚至於齊王本人都是如此!


    謝崇嶽彎起眼,道:“我那時候輕功可沒那麽好。”


    齊王府的護衛也沒那麽菜。


    而許時青卻沒有懷疑過謝崇嶽給出的說辭,或許他也曾覺得朋友朋友的這段話有些許的不合理,然而還是選擇了相信,相信謝崇嶽說的話,相信謝崇嶽對他沒有惡意,也相信謝崇嶽終有一天會自己把這段隱瞞的東西告訴他。


    許時青就是這麽一個人。


    這種體貼和包容,或許正是那些個或張狂、或溫和、或桀驁的江湖人們,願意與他成為朋友的緣故。


    “好吧,好吧。”許時青說:“我知道你是齊王世子了,接下來可以解釋一下,讓我來嶺南有什麽目的了嗎?”


    謝崇嶽到底和他師父、齊王他們有沒有聯係?應該是有的,那麽對方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也是齊王與柳向生的授意嗎?


    許時青不免思考,自己在他們的計劃中,到底處於一個怎樣的位置。


    而不惜讓師父放棄劍門,解散劍門,乃至於要“自殺”的計劃,到底是為了達成什麽樣的目的?


    謝崇嶽正準備從頭說起,這時,外頭傳來響動。


    “教主!任長老來啦!”


    仆役道。


    於是許時青心心念念的回複就這麽被打斷,二人隻得另尋時機再談。


    那任長老笑語盈盈的走進門,比起拜訪,更像是來算賬。


    “看看,看看,這不是我們心戀中原的教主大人嗎?”她一句話盡顯陰陽怪氣:“可算是回來了啊?我還以為您忘了這窮鄉僻壤的老弱病殘呢。”


    謝崇嶽發毛的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麽去中原,在子筠麵前就不能給我點麵子嗎?”


    說得好像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家夥一樣。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劍仙吧?”任芳妒順勢將話題牽到許時青頭上:“果真是少年英雄,氣度不凡呐!”


    她笑得很柔軟,也很親切,第一麵幾乎能讓人放下警惕。


    但江湖裏最不能輕視的,就是女人。


    許時青於是也客套的表示,任長老女流之輩,能把魔教拉扯成現在的規模,也是一代豪傑。


    兩個人的外形條件都很優秀,一來一往,禮數周全,瞧著也賞心悅目。


    “三娘,你別欺負他了。”謝崇嶽不得不在任芳妒把許時青底子都套幹淨前,出聲製止:“子筠性子柔,你把那套對蠻人的法子收一收。”


    “還沒吃到手,就開始護食啦?”任芳妒側目:“想當初你我見麵的時候,那張嘴可比我不饒人。”


    “真是,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謝崇嶽皮笑肉不笑:“好了,人你也看過了,話你也說完了,還有別的事嗎?”


    “有。”任芳妒正了正神色,沒廢話:“嶺南守軍那邊傳了消息,要你去一趟。”


    “大理、百越他們集結軍隊的速度更快了,根據密探的情報,他們的進攻時間或許會提前到下個月月初——”


    她說:“他們要你這個齊王世子亮相去。”


    .


    人走了後,許時青說:“嶺南雖說是齊王的原封地,然而先帝崩前,為了方便北上攝政,齊王封地更易到了江南。”


    “他們這是想和南邊那群人示威嗎?”


    以此表示齊王對嶺南的關注並不少。


    這不是沒有緣由的揣測,齊王此人文成武就,他的威名震懾著嶺南諸國,也震懾著北邊的金蒙。


    謝崇嶽並不奇怪守軍們的做法,事實上嶺南的蠢蠢欲動是齊王他們早有預料的,畢竟夏季過後,到了秋天,北方的金蒙二國便會南下,劫掠燒殺。


    齊周的軍隊必須防備這群擾邊的騎兵,很難把重心放到偏僻的南邊。另一方麵,到了春季,南嶺因著耕種一事,更不宜進行戰事。


    倒不是畏懼打仗,隻是能動嘴皮子解決掉的事情,就不要動刀動槍。


    正所謂,不戰而勝,善之善者。


    “嶺南算是我的故鄉。”謝崇嶽低聲道:“我身有怪病,父親令守將孫文將軍帶我在此生存,一方麵是為了尋找治病之法,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培養我的勢力。”


    難怪齊王世子神龍不見擺尾,他在嶺南的事情,應該是個秘密。


    牽扯到皇家,許時青不由對謝崇嶽身上的怪病有些陰謀論,再加上齊王夫婦對他的雪藏手段,要是真的隻是怪病奇病,何須這樣遮掩著尋找解決辦法呢?


    以齊王的身份地位,昭告天下,多的是人願意上門為他解憂。


    “算是吧。”謝崇嶽說:“我是個用來牽製父親的棋子。”


    “抑製我怪病的藥非常珍貴,天底下除了皇家,沒人供的起。”


    “我第一次發作時,太醫院的太醫說,如果沒有找到治病之法,我活不過二十歲。”


    “這是因為宮中用來製作藥的藥材,隻能供到我二十歲。”


    一些有年歲的藥材可遇不可求,不是有錢有權想要就能要的。


    謝崇嶽道:“而這樣耗費巨多製成的藥卻隻能壓製我的病,無法根治。”


    “是先帝做下的?”許時青問。


    謝崇嶽點頭,他沒就這個話延伸下去,而是轉了個話頭,突然提起另一件事。


    “和我出去走走嗎?”


    他發出邀請。


    “守軍那邊你不急?”許時青跟他往外走。


    謝崇嶽道:“幾個時辰而已,隻要他們把消息傳出去,至於我這個齊王世子早去晚去,要去不去,有什麽區別呢?”


    反正孫文將軍他們知道自己同意這件事,也不用顧忌先斬後奏有什麽問題。


    讓他去一趟,與其說是計劃需要,不如說是真的想見一麵,敘敘舊。


    他們出了門。


    昨日初來乍到,許時青沒來得及觀察魔教的布局,此刻被他們的教主領著走了一遭,風俗差異沒體驗到什麽,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一群人看自己的怪異目光。


    搞得許時青挺納悶的看了看自己,衣服是謝崇嶽提供的,也不特立獨行啊。總不能是他們教主平日裏太威嚴,沒人和他站一起,現在自己冒了出來,他們好奇吧?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謝崇嶽說。


    許時青回複得理直氣壯:“經曆了這些事情,我不想多都不行吧?”


    他還沒心大到這個地步。


    謝崇嶽心虛的摸摸鼻頭,心裏頭很不是滋味,混雜著幾分糾結。


    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嗎?


    捫心自問,這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選擇。他仿佛能看見自己將整個胸膛剝開、展露,心髒激動的搏動,每一聲都在呐喊著他們獨一無二的羈絆——


    自父輩、自利益、自情感,它們是堅韌的紐帶,將兩個人緊緊的捆在一起。


    他會原諒我嗎?


    謝崇嶽想,竟然感到緊張,興奮,手心冒汗。


    ——會原諒我與他的父輩苟合、自顧自的決定了他的往後,會原諒我對他帶著欲望的接近嗎?


    這是個問題,令他卻而止步,心生畏懼。


    許時青正和一個普通的教眾聊天,關於一些日常和生活,三言兩語,他們分別,像兩根短暫相交的線,各奔西東。


    “你幹什麽呢?”許時青奇怪的問:“走吧,不是說去看教裏的祠堂嗎?”


    嶺南多神鬼祭祀,在這裏盤踞的魔教自然深受熏陶。


    謝崇嶽點了三根香,山裏的條件有限,再加上教裏信仰駁雜,大家湊活著修了個殿,擺放的空位實在是捉襟見肘,隻能湊合著拚位置。


    大殿裏滿是香火獨特的味道,昏昏暗暗,朦朧如深陷馥鬱花香。


    許時青恭敬的點完香,又拜了三拜,中原也有這些,隻是沒有嶺南這邊獨特。教派之內還有信仰,這實在是很獨特的一個地方。


    他感到魔教雖然說是門派,更像是一群來自各種各樣地方的人一起生活。


    神明威嚴的目光落下來,如有實質,一片肅穆。


    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在這樣的寂靜裏,許時青不由得這麽想,同劍門不同,也與其他名門正派大相徑庭,中原的武林門派大多有森嚴的規矩,講究尊師重道,除去武功修行,大多時候讓人感到與學堂沒有區別。


    隻是弟子們尊敬的人是孔孟,又或者是門派祖師。


    然而魔教這一路走來,許時青訝然的發覺,這裏沒有多少武林人,多的隻是鄉野村夫。


    或者說,在這裏武林人可以等同於鄉野村夫,俠客挑起了扁擔,舉起了鋤頭。


    ……在中原的武林裏,這是離經叛道、令人鄙棄的。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似乎這才是大部分江湖人認為自己應該過的生活。


    名利錢權、刀光劍影、快意恩仇……


    許時青跟著謝崇嶽進了屋裏,香爐的表麵被擦的很幹淨,裏頭卻滿滿的插著香,正徐徐的吐著煙。


    他跟著拜下去,抬起頭時,卻忍不住偷偷去看謝崇嶽,對方的言行太熟練了,然而直到今天,許時青才知道對方信這些。


    男人垂著眼,似乎在看著眼前某個虛幻的點,嘴巴動了動,像是在頌念。他的長相與僧侶沒有半點關聯,在略顯昏暗的大殿裏,五官甚至在深重的陰影下更顯豔色。


    但在這一瞬間,起碼此刻,在許時青的眼裏,眼前的男人好似初生在這個世界,他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連翹起的眼睫都泛著幹淨的、純潔的光芒。


    “……我以為你不會相信這些。”往外走時,許時青斟酌著言語問。


    “我母親很相信這些。”謝崇嶽笑了笑:“你知道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她便進廟裏去祈福,抄經書。”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小時候我不屑於這些,後來病得嚴重了,太醫說隻能熬過去時,每次夜裏都是她守在我床邊誦經念佛……慢慢的我也開始拜一些,讓心裏有些掛念。”


    “……其實已經很久沒有來拜過了,我還記得第一次入江湖前,取了香夜裏拜菩薩,求保佑我能找到這病的治法,能讓我活過二十歲。”


    謝崇嶽說到這裏,忍不住笑著看他:“結果一個月後,到了中原自告奮勇的揭了張通緝單,卻差點被反過來殺了。”


    魔教駐地位於險峰之上,他們走到了最高處,這裏可以俯瞰整個教派。


    “那你找到辦法了嗎?”許時青被山上的風吹了滿耳,聲音不由大了些:“我記得你揭了很多單子,就是為了治病。”


    謝崇嶽說了句什麽,許時青沒聽見,皺著眉問他說了什麽,對方笑著點了點頭,意味不明的指了指他。


    “你怎麽還跟我打啞謎哦?”許時青把被風吹歪的發冠扶正,一邊道:“跟我師父似的,什麽都不講,又什麽都使喚!”


    他到現在還那麽氣定神閑,從容不迫,不僅是因為柳向生這些年獨斷專行、深謀遠慮的培養的適應力,也是因為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可以做什麽,能做什麽。


    最重要的是,到目前為止,除了師父“自殺”,劍門的其他人都相安無事。對於許時青來說,人的存在本身,要比其他任何事情來的重要。


    他想要知道真相,如此迫切,不僅是為了這三年的追查,也是為了確定師父、劍門接下來會麵臨怎樣的危險。


    與此同時,更是在探查所謂“自殺”的真相。


    京城的政局絕不是他一個江湖草莽可以參與、玩得動的,許時青清楚自己大宗師、劍仙這些名頭並沒有真正的力量。


    江湖與朝堂從來無法相提並論,哪怕太多的江湖事與之糾纏不清。


    “你師父在保護你。”謝崇嶽說:“子筠,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到目前為止的一切,我甚至不知道告訴你到底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許時青側身看他,江湖性情不定的魔教教主,此刻的神情就像是看見鍘刀下躺著一隻傷痕累累的鹿,他想救它,卻又知道利落的死亡在某些時候也是一種仁慈。


    可到底是掙紮、痛苦的活著,還是一瞬間死去,這選擇應該由這頭傷鹿自己來決定,不是嗎?


    “你告訴我吧。”許時青偏了偏頭,他看著山巔之上萬雲遊過,倏忽,有隻鳥帶著它的族群劃開雲天的邊際,往山脊之間的溝壑落去。


    它們也許正在回家,也許是短暫的停留,休息後便又要啟程,奔赴適宜生存的桃源。


    他與這鳥一樣,知道自己要去哪裏,自然不會被過路的光景迷惑。


    “……也許我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呢?”


    在一片衣袂翻飛的風聲裏,謝崇嶽聽見眼前的青年這麽說。


    汴京最澄淨的那片月光正在眼前,用那雙無論經曆了什麽都不曾改變的眼睛看著他。


    這讓謝崇嶽不由得想到——


    他已經很久,很久未曾感覺到內力一寸寸碾過經脈、鼓動著四處竄動的痛苦。


    那生不如死的疼痛,恍惚間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些痛苦的記憶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許時青的目光占據,畫麵總是明亮、生機勃勃,就好像這個人在自己麵前,就是往後餘生,平靜安然——


    令人心如擂鼓。


    謝崇嶽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心動不是毫無征兆的。


    親眼看著對方不聽自己勸告,不顧自己的性命,屢屢奔陷險境,心裏湧出的那股情緒是什麽?擔憂嗎。


    箭矢和那彎月亮一起掉進了河裏,他不敢想象關東秋夜裏的河有多涼,會凍住劍仙逸散的血,像河麵上綻開了血花。


    刹那,謝崇嶽的心與許時青一起被那冰冷的河水浸泡。


    那種幾乎無法呼吸的恐慌,時至今日仍然記憶猶新。


    即使後來許時青完好無損的站在眼前,謝崇嶽仍舊心有餘悸,這不禁讓他思考一個問題。


    那就是他到底對許時青抱有怎樣的想法?或者說,這個人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麽?


    是不得已同行的搭檔,朋友,還是壓製疾病的藥?


    後來謝崇嶽刻意避開他,逃到了江南,那固然是因為父親和對方師父的安排,可也確實是因為心亂如麻,需要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


    他意識到自己幾乎無法直視青年的臉,隻覺得洛神臨水,光耀萬春,也不過如此。


    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產生這樣的想法,難道不是驚世駭俗,令人驚懼交加嗎?


    所以謝崇嶽下意識開始躲避他,一躲就是幾個月,躲到了江南,那個溫柔水鄉裏。


    在這段短暫的逃亡裏,他心裏的思念不減反增,如野草般恣意瘋長。為此他輾轉反側,憂心忡忡,幾度自厭。


    而這一切複雜心緒,在船上再見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好吧。”謝崇嶽對他說:“好吧,我會告訴你的,什麽都告訴你。”


    這場逃亡,謝崇嶽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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