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謝崇嶽沒帶他進齊王府,知道許時青不喜歡那個地方——即使幾年前陳生的芥蒂解開,但事情不是那麽容易釋然的,無關乎人,隻是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時時刻刻勾起自己不愉快記憶的地方。


    他帶許時青去了另一頭的宅子。


    那是個離金陵不遠不近的院子,他們在那裏種了一小片黃瓜,謝崇嶽本來想種奇花異草,但許時青想吃醃黃瓜,於是他轉而去倒騰它。


    因為京城那大張旗鼓的封賞,許時青風頭無量,當然不敢回汴京去,更不可能心大的當做什麽也沒發生似的行走江湖。


    更何況朝廷正是在大力整改江湖的階段,幾乎所有江湖人都一改之前的作風,變得低調起來,許時青更不可能刻意跑出去出風頭。


    所以他決定歇息半年,然後再出發。


    謝崇嶽於是提議去金陵,一來那裏是齊王府所在,他調動力量、資源更加容易,二來他也是想讓許時青與他母親,齊王妃見見麵。


    在京城時,謝崇嶽就找機會和柳向生說過他與許時青的事,他猜測父親應該是提前打了招呼,因為柳向生隻是對他陰惻惻的笑了笑,並沒有說些什麽。


    以至於許時青後來找他坦白時,發現師父竟然毫無反應,還有些慌亂的拉著謝崇嶽的手,很無措的證明自己並不是被哄騙也沒有一時上頭,他是真的很喜歡謝崇嶽也很希望能一起走下去諸如此類。


    聽得柳向生無語,謝崇嶽臉熱。


    許時青哪還能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話已經說出去,也隻能紅著臉磕磕絆絆的又問了一遍。柳向生隻剩下了好笑,告訴許時青,他已經二十五歲了。


    言下之意就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去。


    齊王妃那邊更不必說,如果她不同意,謝崇嶽不會讓他們見麵,所以這件事順利得就好像許時青隻是被請過去吃了頓飯。


    結束時,齊王妃塞了一把銀莊的票子和所謂的禮單給許時青,然後施施然走了,頗有種事了拂身去的淡然。


    許時青和懷裏的票子、禮單麵麵相覷。


    “收著吧,母親她因為我沒把莊子的錢都給你,已經罵了很多次了。”


    謝崇嶽笑了下,這件事他們兩個有自己的考慮,魔教不提,就劍門那些沒加入錦衣衛選擇繼續在外頭闖蕩的人,許時青就不可能不管。


    十裏亭如今摻了官方性質,不能像是原先那樣隨意行事,更何況照顧原先門派裏的弟子們這件事,還涉及到銀錢的流向。


    所以許時青這個明麵上在外逍遙的大師兄,可不就要多關注些,他的錢自然花得一幹二淨。至於謝崇嶽,魔教的開銷不可能隻靠教主來承擔,那他們簡直不要吃飯了,但別忘了嶺南守軍去年的夏季才打了一仗,謝崇嶽的錢幾乎都扔進了對戰死士兵的撫恤裏了。


    官府自然也是有撫恤金的,但那金額相當不盡人意。一些地方的官吏甚至會把這筆錢給吞掉——古往今來,這種情況屢禁不鮮。


    兩個窮光蛋這一年窮得各有理由,很難不讓人懷疑呆在金陵是迫不得已,而非心甘情願。


    院子裏安安靜靜,一個仆人也沒有。


    兩個人江湖裏混跡慣了,日子過得隨意,也不講究什麽排場或者有沒有人伺候,對謝崇嶽和許時青來說,既然日子能自己過下去,也就懶得讓兩個人的生活裏出現其他人。


    時間一長,謝崇嶽就開始發愁。他發現了,許時青不長肉。


    劍仙就真和玉石成精一樣,定了型就不會長了。


    愁得謝崇嶽考慮要不要進宮裏借個禦膳房廚子進修一下,他疑心是自己做飯不好吃。


    許時青不曉得他心裏七扭八歪的想法,他正在金陵的大街小巷閑逛,興致勃勃的思考周邊有什麽景色可以遊玩。


    謝崇嶽說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金陵的廟香火鼎盛,人流如織,四周的達官顯貴都會在此供上長明燈,積攢功德,或是祈福擋災,或是為利往生。


    除此以外,那座山也是個風景秀麗的好遊處。


    許時青聽完他的介紹,點了頭,又想到些什麽,道:“既然去了,那點幾盞燈吧。”


    “給誰點?”謝崇嶽側過頭看他,問。


    許時青垂眼,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給關東那些兵和百姓點一盞吧。”


    “……”謝崇嶽知道他想起戰場上的事情,那不是什麽好回憶,他們也向來不提及自己對那樣情景的感受,隻是心照不宣、盡己所能的照顧那些兵卒。


    他們總是憂愁,似乎永遠沒有真正放鬆的時刻,這些憂愁都燒成了酒,卷進喉舌,裏麵全是無能為力的悲苦。


    江湖、江湖……從來不缺悲劇。


    許時青說,關東的酒太烈了,烈得能讓人流淚。


    那時候,謝崇嶽領著的軍隊連糧草都供應勉強,然而卻有人給他送了壇酒。


    這酒怎麽會不烈呢?裏頭全是百姓的淚,兵卒的血。


    “給嶺南和淮北的兵也點一盞吧。”謝崇嶽說:“邊關艱苦,也讓他們來看看金陵的繁華。”


    看看他們守住的一切。


    許時青點頭,將鬱色收起來,揚起唇笑:“好啊,我們一起去。”


    .


    春季的雨很煩人,又濕又冷,受過傷的地方就開始隱隱作痛,鬧得人睡不安生。


    謝崇嶽的病偶爾還會發作一下,兩個病號夜裏大眼瞪小眼,一起躺在床上,生無可戀、毫無欲望的等天亮。


    請了大夫,喝著藥,許時青吐槽他們兩個這下子是閑不下來,也不會無聊。


    畢竟兩個人身上的毛病各有千秋,藥自然也是各有講究,煎煮起來,繁瑣又麻煩,弄完少說也要一時辰,起得晚些煮,到了中午才喝得上,簡直是消磨時間的一大法寶。


    給他們開藥的那大夫脈摸得仿佛見了鬼,見他們兩個跟稀世珍寶一樣,最後圍著他們嘖嘖稱奇,問診的錢都不要,說是隻要他們找他治病就行。


    那老大夫帶著個學徒,混跡在金陵周邊,貧民窟、村落、富人區,都享有盛譽,是個很有名望的人。


    兩個人對這麽個老人家隔幾天就走老遠來給他們看毛病挺不好意思,合計著琢磨一下,下次人上門,把後院養著的母雞下的蛋淘一籃子給對方,表達一下謝意。


    為此,謝崇嶽大費周章的把後院裏的雞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兩個人一個抱著籃子,一個蹲雞窩前對那堆雞蛋挑挑揀揀,撿了一籃子才把那群叫得快要讓鄰居懷疑院子裏進黃鼠狼的雞放了。


    “你們難道不會去我醫館嗎?”和他們熟了些的大夫無語:“我又不是不坐診!”


    知道他千裏迢迢來不方便,還讓他提著一籃子“累贅”!


    大夫行醫多年,三教九流見了個遍,別說是江湖人了,就算是皇親貴胄也不是沒醫過。但眼前這兩咋咋呼呼搭夥過日子的男人確實沒見過。


    你說人怎麽能看著那麽聰明,盡幹出讓人無語的事情呢?


    許時青和謝崇嶽:“……”


    這不是還沒來得及說嗎?


    謝崇嶽輕咳一聲,道:“大夫,我同您一起走一趟吧。”


    許時青被這鬼天氣折騰得難受,昨晚一宿沒睡,這會被謝崇嶽趕回去睡覺了,他確實困得很,沒再多說些什麽。


    出了門,走了好一段路。


    謝崇嶽說:“他那傷病,真沒法子治?”


    青年喝了藥,這幾日的傷痛倒是緩解了不少,睡得著了,但昨夜裏濕寒更重,他半夜疼醒,硬是睜著眼沒吭聲扛到天亮。


    “你們這些江湖人,年輕時打打殺殺,隨便糊弄些藥,疤都沒好全就敢繼續舞刀弄槍,落下了病根,能怎麽辦?”老大夫見過太多人,對傷口也很熟悉。


    眼前二人的年歲、氣度和身上的傷口,顯然也是大人物。


    “好好補,好好養。”老人最後說,語重心長:“別再奔波勞累,定下來好好過日子吧。”


    許時青要能停下來,也就不是許時青了。


    於是謝崇嶽聽完,沉默了下,搖搖頭道:“有別的法子嗎?”


    大夫吹胡子瞪眼。


    哪還有辦法,還能有什麽辦法,又不是中毒或者生什麽病。


    受了傷累下來的後遺症,除了養著還能怎麽治?


    謝崇嶽也清楚,於是沒再吭聲,最後還是大夫歎著氣說,盡力而為,能養到什麽地步,就是什麽地步了。


    等他回了那院子,許時青躺在屋簷下的木質地板,曬著太陽睡了過去。


    謝崇嶽走過去,按理說他該把人抱進屋裏,順便數落一下被擾醒的許時青不應該這麽大喇喇的躺地上。


    江湖人不拘小節,也不是這麽個不拘小節法。


    但這一次他沒有,隻是在青年身側坐下,細細的感受陽光落在身上的溫度。


    緊接著,謝崇嶽俯身,在許時青上方落下大片陰影,垂下眼簾,注視著那張因為酣睡而略微泛粉的臉。


    這一刻,他發覺自己的內心竟然如此平靜,就好像隻要這個人在身邊,那麽不管眼前是生老病死還是朝堂的明爭暗鬥,他都能跨過去。


    “……?”


    許時青終於從亂七八糟的夢裏回過神,發懵的看著近在咫尺的謝崇嶽,還以為他是想親了,撐起身湊過去親在了男人嘴角,打了個哈欠:“回來了……”


    猝不及防被撩了一把的謝崇嶽捏了捏鼻梁,伸手把人往懷裏撈了下,才開口問:“大夫那邊說,我們的身體情況不適合再四處奔波了,你怎麽想?”


    這個時代隻要是趕路,就不可能對身體沒有傷害。


    而江湖人出門的次數可太多了,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馬上、車上或者路上。不少人是暗傷堆積,晚年一病不起,直接去了的。


    許時青趴在他肩膀上,這個問題確實很難辦,但要他呆在一個地方一輩子不出門這也不現實。


    “……實在想出門,那就走吧。”謝崇嶽拍了拍青年的背,他看出了他的猶豫:“要是想停下來,就停下來。”


    “喔,你不想關著我嗎?”許時青問,關係確定以後,他對謝崇嶽心裏的想法其實也門兒清。


    畢竟他沒遇上謝崇嶽、一個人混跡江湖的時候,可沒少碰見那種膽大包天以為他是個好捏軟柿子的紈絝子弟。


    一開始可能還不明白,後來次數多了,許時青納悶的和友人訴苦,懷疑是不是自己有什麽問題,不然怎麽姑娘沒招著,找來的盡是些登徒子。


    友人幸災樂禍,但還是仔仔細細的與他分析一通,最後猜想這些人就是宅子裏金堆玉砌,才有這麽個癖好,好逼良為娼、困鳥囚鶴之事。


    那些放浪之徒當然不可能與謝崇嶽相提並論,畢竟世子殿下是走正規流程和許時青談了戀愛,堪稱是正人君子了。


    設身處地的想一下,許時青猜測對方應該是覺得自己老是到處跑,呆也呆不住,先前沒在一起還好,現在都決定要白頭偕老了,誰受得了另一半一走可能就是一兩個月見不著?


    他還挺了解自己外出的頻率,所以有點心虛的想,這個一兩個月還得翻上一番。


    算下來,和自己在一起,可能一年隻能見三到四次。


    謝崇嶽那想法都不能算是關他了,應該說是挺正常的不舍之情。


    “我留不住你,是我無能。”謝崇嶽說:“何必用關?”


    許時青聽出來,對方誤會自己是在猜忌他,所以有些生氣。


    “你想些什麽呢?”許時青哭笑不得:“我十幾歲就行走江湖,這些年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已經足夠多,早該休息一段時間了。”


    “你直接和我說想在金陵多留一段時間不就好了?”


    他失笑:“崢春,怎麽,你覺得自己在我這裏連點特權也沒有嗎?”


    說完,許時青蹙起眉,感覺到這件事確實是有點嚴重了,遂嚴肅道:“謝崢春,你是不是沒和我提過什麽要求?”


    謝崇嶽:“……有的。”


    許時青回想了下,反駁:“沒有,你都不敢和我嗆聲。”


    這什麽奇葩理由。


    謝崇嶽五味雜陳的情緒散了幹淨,隻剩下無言。


    “家務你做,飯也是你燒。”許時青掰著手指頭回想:“衣服也是你洗……”


    算完,他不由感歎:“我好像負心漢。”


    謝崇嶽:“……別這麽講。”


    “你都不和我提要求。”許時青說:“看看吧,就今天這件事,是不是以後我跟你說我想一個人去遊山玩水了,你都會給我收拾包裹,送我走?”


    謝崇嶽:“……”


    他想了想,可疑的沉默了。


    許時青:“……我要是找別人一起走呢?”


    謝崇嶽這次即答:“不行!”


    “?”許時青有點糊塗了:“那你為什麽不攔著我?難道你舍得我一個人走?”


    “怎麽可能。”謝崇嶽猶豫了下,道:“我不舍得你走。”


    “……那你和我說,你想我留下來。”許時青默了下:“你說了,我就留下來,謝崢春,你為什麽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這一點呢?”


    為什麽不相信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呢?


    許時青想,對於一個自認為虧欠良多的人而言,恐怕隻會覺得自己沒有提要求的資格。然而當許時青答應和對方在一起的時候,那些所謂的付出就是理所應當的,他甚至慶幸自己可以痊愈對方的病痛,半月蠱發作的效果太可怕,作為朋友時他見之尚且不忍,成為愛人以後,這份憐愛更是隻增不減。


    他知道謝崇嶽總是對他感到愧疚,對方總覺得這蠱毒束縛了一個大宗師,可實際上並不是的,許時青從來不像是他想的那樣自由。


    更何況他怎麽會覺得謝崇嶽是束縛?許時青視任何一段關係為珍寶,正因為曾經獨自一人闖蕩過江湖,他更能體味到漂泊而孤立無援的滋味。更何況他成為劍仙以後,從未孤獨過,而陪伴者卻總是忘記這一點。


    這讓許時青感到無奈了,他並不是天上仙,也非人間鶴。許時青就是個喜歡遊山玩水、四散家財,還有很多朋友的普通人。


    盛名誤人啊。


    許時青心裏嘀咕,他就說這些名頭不是什麽好東西,現在好了,談個戀愛還給對象整得沒安全感。


    “你不會覺得金陵、我,是一個籠子嗎?”謝崇嶽語氣艱澀,他太聰明了,所以可以輕而易舉的看出青年眼底的情緒,也能猜到對方話裏更深層次的意思——可那是他過去不敢奢求的。


    謝崇嶽反複思量,他審慎的試探,未嚐沒有發覺過青年並非執念於山水的遊俠,隻是不敢問、不敢深究。萬一他猜錯了呢?不問他尚且可以欺騙自己,去拒絕可能的分別,問了就隻能麵對了。


    他是齊王世子,也是魔教教主,關東班師回朝後,謝崇嶽這個名字再也脫離不了朝堂,他的身份注定了謝崇嶽無法隨心所欲的跟許時青擅壑專丘——


    同榻而眠、經丘尋壑的日子太縱情,若黃粱一夢,愈是美好,便令人愈是患得患失。


    這讓謝崇嶽無可避免的把自己放得更低,幾乎覺得他一無是處,卻把一朵雲扯下了雲端,一抹好心的月色拘在了池塘裏——


    放鶴歸雲嗎?他又想,不,不甘心。


    謝崇嶽走進了死胡同。


    “這天下哪裏有籠子能拘得住我?”許時青歎了口氣,安撫的親親謝崇嶽的側臉:“我是人,想要停下來休息,是很正常的想法。”


    “是你被拘住了,被我給困住了。”


    無論是齊王世子、又或者是魔教教主,謝崇嶽理應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如今卻如此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許時青為此而感到內疚,他喜好層巒聳翠,卻沒想到這魚遊濠上的愛好反而傷害了自己喜歡的人,這與他的本意相違背了。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那麽想。”許時青伸手抱住他,擁抱得很用力:“可你要不要聽聽我的看法呢?”


    他灑脫自由慣了沒錯,可這不代表許時青是個不顧伴侶想法的人。


    退一萬步講,人生那麽長,他也不是非得趕著這幾年要謝崇嶽和自己一起把天下跑個遍吧。


    “別自顧自把我當鳥放飛了行不?”他哭笑不得:“人家鳥還回家,一起出去覓食呢,你這是直接覺得我不用有家注定孤身一人嗎?太過分了吧。”


    謝崇嶽緩緩的,緩緩的藏到青年脖頸處。


    他不是傻蛋,話說到這個地步,謝崇嶽也明白許時青是真的想和自己過日子。至於他之前那些不安、猜測、和幻想,可真是天大的烏龍了。


    “世子殿下。”許時青拍拍他的肩膀,促狹道:“世子殿下,所以你還和我談嗎?”


    “……談。”他甚至不敢不回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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