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穿過安德城,進了齊州府。


    已經有陸家夥計得了消息,前來迎接,有些人是為了接貨物,有些人是為了接骨灰。


    哭嚎聲中,有人被扶過來朝陸英道謝,哪怕對方已經哭得全身顫抖,卻仍舊砰砰磕頭,謝她給了家裏那麽多撫恤銀,讓他們沒了頂梁柱,也仍舊能活下去。


    陸英連忙彎腰將人扶起來,手背卻是一痛,她低頭,就瞧見一個小男孩咬住了她的手,那孩子不過八九歲大,眼底卻是猙獰地恨意:“壞女人,你還我爹,你還我爹……”


    正磕頭道謝的婦人臉色煞白,抬手就抽打起那孩子來:“鬆口,你這個死孩子,你胡說什麽?誰不知道出去的人都是自己願意的?怎麽能怪東家?你給我鬆開!”


    每次出門,陸家的夥計都是自己報名的,明知道會回不來,可還是會有數不清的人想去,世道艱難,他們活著或許養不了家,但若是死了,陸英就一定會替他們養。


    可那孩子卻倔得很,死活不肯鬆嘴,甚至還越咬越用力。


    下人們連忙湊過來,卻不敢去拉拽,隻能不停嗬斥那孩子。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捏開了那孩子的下巴,一把將他推開。


    孩子頓時哭叫起來,被婦人一把拽到了身後。


    眼看著陸英的手背鮮血淋漓,那婦人腿一軟就跪了下去,砰砰朝陸英磕頭求饒:“東家對不住,孩子不懂事,求您看在他爹的份上,放過他吧……”


    陸英的注意力卻都在剛才伸過來的那隻手上,她不敢扭頭去看,逃避似的彎腰將人扶起來,她定了定神:“無妨,回去吧,好生把人安葬了,日後若有任何問題,隻管來陸家。”


    那婦人如蒙大赦,連連彎腰道謝,拉著孩子快步走了。


    日升連忙摘了水囊給她衝洗傷口,心疼地咬牙:“這小兔崽子。”


    陸英卻沒開口,深吸一口氣才轉身看過去,果然是他。


    虞無疾。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不值得……”


    冷漠的話語伴著那雙冷漠的眼睛浮現在腦海裏,陸英指尖發涼,可卻並未躲閃,雖然當時那股火辣辣的難堪還殘留在心裏,可她已經逃避過一回了,不可以再躲。


    不就是被嫌惡嗎,又不是沒經曆過,親爹那麽對她,她不也過來了。


    她掙開日升的手,屈膝見禮:“見過少師。”


    虞無疾靜靜看了她一眼,隨即目光落在她那被咬的滲血的手上:“先處理一下吧。”


    語氣一如既往地疏懶清淡,若不是見過以往他的親近模樣,陸英定然聽不出這話裏的疏離。


    可她偏偏,見過。


    “小傷,不妨事,少師有什麽話,直說吧。”


    她倒是清楚,對方來這裏不會是為了接她,興許是那天算計他的事還沒完,還想再給她個教訓或者警告;最好的結果就是他有正經事找自己幫忙。


    但這個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陸英心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虞無疾卻沉默了,深深看她一眼才側了側身,示意她看不遠處的車駕:“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陸英驀地想起那些漆黑的夜裏,有人接送的日子,那仿佛被當場寶貝一樣嗬護關切的感覺,鼻梁控製不住地一酸。


    她不大明白自己這是發什麽瘋,卻是好一會兒才忍下那股酸澀,原本她是該拒絕的,可想著虞無疾興許是有什麽話要私下裏說,所以猶豫片刻,還是朝車駕走了過去。


    到了跟前,才發現男人就站在車駕旁,垂眼靜靜看著她。


    不知道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是不是被他察覺到了。


    “上去吧。”


    男人的手伸過來,如同往常那麽多次一樣,可陸英知道,他和以前不一樣了。


    可她還是按捺不住心裏的渴望,抬手握了上去。


    明明雲霄樓裏的虞無疾冷酷得讓人心寒,可此時看見他,陸英腦海裏想起來的,卻都是往日他對自己的好。


    人真的是,記吃不記打。


    虞無疾的車駕十分寬敞,隻是內裏並不如外頭那般奢華,一眼掃過去,甚至連軟墊都沒有,稍一顛簸,就會撞到車廂,但陸英顧不得這些小節。


    “少師想說什麽?”


    她開門見山,緊緊攥著指尖,“直說就是,不必迂回。”


    虞無疾側頭看過來,好一會兒才淡淡開口:“剛巧路過,送你回去。”


    停頓片刻,再次開口,“別多想。”


    可這三個字,聽在陸英耳朵裏卻像是個巴掌,多想……


    是在諷刺她之前的自作多情吧?


    指尖攥得更緊,手背上被咬出來的傷口崩裂得越發厲害,她卻渾然不覺。


    一方帕子忽然遞了過來,陸英指尖動了動,卻還是搖頭拒絕了:“不用了。”


    “包紮一下傷口吧,”


    虞無疾頓了頓,再開口時還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語氣,“血滴到車上了。”


    陸英一滯,慌忙垂下頭,這才看見傷口上的血果然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淌,車底已經積了一小灘。


    她指尖不受控製地抖了起來,卻仍舊沒去接那方帕子,隻聲音發啞:“明日,我賠少師一駕車。”


    虞無疾沒再開口,卻也沒將帕子收回去,隻隨手擱在了座板上。


    車廂內氣氛憋悶又壓抑,陸英有些喘不過氣來,眼見外頭路過了一家陸家商鋪,她連忙喊了停:“就到這裏吧,我去鋪子裏還有些瑣事。”


    虞無疾目光自她手上一掃,靜默片刻才開口:“停車。”


    馬車慢慢停下來,陸英連忙下了車,頭都沒敢回,等馬車走遠,她才扶著鋪子的招牌幹嘔了兩聲,在關外的這些日子,她時常發熱,又總喝酒,似是因此糟蹋了腸胃,偶爾吃錯東西或是路上顛簸一些,便會控製不住的嘔吐。


    好在這番醜態,沒有暴露在虞無疾麵前,不然她可真是……


    渾身的血液似是又要燒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虞無疾的臉從腦海裏逼了出去。


    日升騎馬追上來,見她停在路邊連忙勒住了韁繩:“姑娘?你怎麽在這?姓虞的把你扔下了?”


    陸英搖搖頭,並不願意多說:“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日升體貼地沒再多問,招呼商鋪裏的夥計趕了駕馬車出來,這才趕著馬車往回走,路上想起來什麽,從包袱裏翻出個狼牙來,要往陸英手上戴。


    “柔然可敦送的這個護身符,還真是送對了,聽說還是他們的天神賜過福的,姑娘你日後戴著吧,離那些人遠一些。”


    陸英壓下心頭被招惹起來的憋悶,看著那狼牙搖了搖頭:“還是留給母親吧,她的身子比我弱。”


    提起陸夫人,她忽然間很想很想見她。


    “快一些。”


    她催促一句。


    日升原本還想勸她,此時卻不好再開口,隻能催馬疾行,可剛到陸家門口,就瞧見有人進進出出,全都一臉凝重,她一把薅住其中一人:“你是何人?這是怎麽了?”


    “我是大夫啊,陸夫人病重,我自然是來看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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