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毅趕過去的時候,金宇依然靜靜躺在浴缸裏。


    三個悲痛欲絕的老人沒有力氣將一個成年人的屍體從裏麵弄出來。


    即使看見他師弟那僵直的身體,灰敗的臉色,以及那滿地幹涸的血跡,熊毅還是沒法把他跟“死亡”這兩個字聯係到一起。


    他覺得他們未來還有幾十年用來互相折磨。


    到了雙方都白發蒼蒼那天,或許會和解,相逢一笑泯恩仇。


    或許依然彼此不待見,一見麵就吵個天昏地暗。


    也可能一直沒什麽交集,但從社交媒體上偶爾會看到對方的消息。


    某天看到對方死了,就拄著拐杖去參加葬禮。


    在葬禮上,還是要痛罵對方的。


    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熊毅一步一步走向那個一動不動躺在浴缸裏的人,他的臉上甚至帶著笑容。


    他喊他“小宇”,就像小時候那樣的親密。


    “小宇,怎麽躺這裏啊?”


    “快起來!”


    “不要嚇唬師兄!”


    他將金宇抱了起來,踩著地上他幹涸的血跡朝外走。


    老管家將一份遺囑拿過來,展示給他看。


    “熊先生,不,市長大人。”


    “少爺說把一切都留給你。”


    “包括他名下的所有資產,對,還有這套房子。”


    熊毅覺得那滿地的紅滲入了他的眼睛。


    他什麽都看不到,隻能看到這肮髒的、散發著血腥味的暗紅色。


    “是真的!”


    “您看看!”


    “這是他的簽名。”


    老管家將遺囑翻到最後一頁。


    熊毅眨了眨眼,終於讓自己的視力聚焦。


    他看到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金宇”。


    當初在山上,師父教他們練這種狂草。


    他寫的總是差點意思,而金宇隨便一寫,就會被師父誇獎。


    從山上下來後,誰都沒有了練書法的雅興。


    再見到時,竟然是在這種場合。


    這一刻,熊毅終於破防。


    他抱著金宇越走越快,雖然還在笑著,但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到了金宇的身上。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想過要你的命。”


    “錢、資產對我來說沒有那麽重要。”


    “我隻是在幫我父親實現理想,建立一個統一全球的政權。”


    “這樣人類才能擰成一股繩,勁往一處使,在廢土世界找回曾經的霸主地位,好好地活下去。”


    “就現在這種一盤散沙的樣子,遲早滅種。”


    “我跟你說過這個理想的,你也認同的,不是嗎?”


    “活下去,在越來越好的世界活下去,不好嗎?”


    “為什麽要這麽極端?”


    “是想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嗎?”


    “恭喜你,做到了。”


    老管家和金宇父母追了上來:


    “市長,你要帶我們小宇去哪兒?”


    熊毅看了看懷裏的人,又看了看老管家和金宇父母那蒼老的臉,眼睛裏一片迷茫:


    “是啊,去哪兒呢?”


    “該去哪兒呢?”


    金宇媽媽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放下他吧!”


    “讓他入土為安。”


    入土為安?


    熊毅的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都入土了,還怎麽安?


    一想到這個跟在他身後多年,喊著“師兄師兄”的人要被埋進冰冷的地底下,他忍不住哆嗦了起來。


    金宇父母對視一眼,覺得此人已經瘋了。


    他們上手來搶金宇的屍體,老管家也來幫忙了。


    當然,他們根本就不是熊毅的對手,一下子就被摔翻在地。


    金宇媽媽痛哭失聲:


    “熊市長,我們一家不會恨您,不會找您報仇。”


    “成王敗寇,沒什麽好說的。”


    “而且您已經對我們金氏手下留情了,放過了我和小宇爸。”


    “現在請您放過小宇吧!”


    “他已經死了,死了!”


    熊毅的淚決堤。


    死了!


    死了!


    他踉蹌著,抱著金宇往前走。


    “對,我們還可以去找師父。”


    “他是神醫。”


    “神醫的基本素養不應該是“活死人肉白骨”嗎?”


    “他會治好你的,會的。”


    “可是,他又在哪裏呢?”


    熊毅跪倒在地,仰天長嘯:


    “老東西!你到底在哪裏?”


    “你這輩子是不打算見我們了嗎?”


    “救救小宇,求求你救救小宇吧!”


    最後,熊毅也不肯讓金宇父母把他的屍體送到火葬場去。


    他讓人把他裝進了水晶棺材,放到了自殺時的別墅裏,然後自己搬了進去。


    新任市長什麽都好,但就是個戀屍癖的傳聞迅速傳遍了a市。


    熊毅有所耳聞,但無動於衷。


    他上班前會去跟金宇告別,回來後也會第一時間去看他,告訴他“我回來了”。


    那人靜靜躺著,臉色栩栩如生,就好像下一秒就會坐起來,回應他一聲“回來啦”。


    那一刻永遠不會到來,但熊毅不肯承認。


    他自欺欺人活在幻想裏。


    他自己沒覺得這活法有問題,苦的是幫他做事的人。


    有個下屬來他住處匯報工作,看到他坐在水晶棺材旁喝著咖啡,還不時跟棺材裏的死人說幾句話,被嚇得魂飛魄散。


    渾身哆嗦著匯報完,可憐的下屬竟然兩眼一翻,撅了過去。


    這讓a市“土皇帝”龍顏大怒,命人將此人立刻拖出去,並開除了公職。


    此人或許是a市曆史上第一位因為膽子太小而丟失公職的人。


    從此,a市官員的必修課從《厚黑學》變成了《唯物主義學》。


    像劉備一樣臉皮厚,像曹操一樣黑,未必會讓你步步高升,但堅信“人死如燈滅”、“天下無鬼”、“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屍體沒什麽大不了的甚至得尊稱屍體為大體老師”才能讓你在跟領導匯報工作時不至於露怯,然後被暴怒的“土皇帝”開掉。


    金宇爸媽來祭奠兒子,都是趁著“土皇帝”不在的時候來的,那個之前留著長頭發大胡子來他家吃飯的怪異青年,現在以另一種怪異的方式存在。


    所以,變態永遠是變態!


    他們生怕他哪天抽風,又對他們幹出什麽離譜的事,所以盡量躲得遠遠的。


    雖然熊毅最後把金宇的遺囑收了起來,讓金家保住財產,但他們這輩子是沒法感謝這個變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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