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君、錢臣、錢武……


    老哥仨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


    桌子上是成摞的水果、糕點,還有兩隻大白蠟燭。


    三隻酒碗,擺在老哥幾個的麵前。


    四叔輕抿了一口酒,罵了一句:“最近,灑過來的酒可是越來越少了,就那麽幾滴答。


    “我他媽是不是得給這小子托個夢了?”


    二大爺也輕輕沾了沾唇,咂了兩下嘴,和顏悅色地勸道:“你別再嚇著孩子,有一口對付著喝就行了。


    “實在不行,咱就撅幾根蒿杆子蘸著嘬幾口,解解饞就行了……”


    四叔一拍桌子,驚起了桌上的三千忘憂塵:“二哥,不懂事兒就是不懂事兒!


    “他都多大歲數了,眼瞅著都要來找咱們了,還管他叫孩子呢?”


    大爺嘿嘿一笑:“就算他老死、來找咱們了,那不也是孩子嗎?


    “等等吧,等孫子大了,他爹來咱們這邊以後,上墳的事兒歸他管的時候就好了。


    “我們爺倆好,他可不能像他爹那樣……”


    “大哥呀,可拉倒吧!”四叔咧了咧嘴,“哪回他爹想多倒點,他都攔著,說意思意思就行了。”


    大爺不言語了,想到有人的墓前擺滿了白瓷瓶,不免暗想:要真是這樣,還真得抽空回去一趟,提醒提醒孫子,傳統不能忘啊!


    ……


    錢臣和錢武的人生和他們的大哥比起來,毫不出彩。


    在這片黑土地上,這種倔強、幽默、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老人不勝枚舉。


    如果不是錢亦文重生一回,他們甚至得不到善終……


    哥仨之中,大爺的心最不平靜,此刻正在回想著他的一生。


    本來,他並不願意參軍,從小體弱,他怕吃不了苦。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爹,按名字看也不應該我去呀,該老四去才對!”


    老爹看了看一米三五的老四,對大爺說:“你去跟兵頭說,他要是答應收一個孩子,我就讓錢武去。”


    大爺無語了,坐下來默默聽取了臨行前老爹的教誨。


    老爹雖然是個“種地的”,但挑著擔子闖關東之前也是讀過書的人。


    如果不是戰亂,老錢家此時也許正在中原某地富甲一方。


    老爹深知,亂世之中,財是催命鬼,手裏有家夥才能保平安。


    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四個兒子,好歹得有個手裏拿家夥的。


    本來,這個名額最早定的是老二錢臣。


    但老頭兒知道知識的力量,沒有文化幹不出名堂來,頂多讓你管個九個人就算是瞧得起你了。


    就這樣,錢君極不情願地放棄了可以成為教書匠的機會,參了軍。


    用沾點文化的說法,叫投筆從戎……


    錢君正想著,老四來問題了:“大哥,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


    “說來聽聽。”


    “要是不碰上侄小子,你這輩子是不是就一直不能回三合堡了?”


    在那邊的時候,哥幾個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聊過這個。


    到了這邊,大家都平等了,每年七月十五和年前,也沒見誰的墳頭上多幾張紙……


    所以,說說倒也無妨。


    大爺舔了一口酒,看著碗底子皺起了眉頭:“這他媽還真得給錢小子提個醒,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可真是沒法過了!”


    錢臣聽出了大哥不太想說話,大度地來了一句:“大哥,要是不願意說就別說了,不用拿別的事兒掩飾。”


    大爺白了他一眼:“替你們發個聲,你們還不領情……


    “我才不會像那些寫書的一樣,寫了刪、刪了寫的,人生本來就是該咋回事兒就是咋回事兒,能隨便改嗎?”


    四叔斜眼溜了大哥一眼,低了低頭:“那你倒是說呀!”


    大爺歎了口氣:“寫個書,也挺難的……”


    錢臣和錢武聽了這話,放棄了吃瓜的念頭,私聊去了。


    聽兩句鬼話,如此之難!


    錢君諱及談起的,是人性,是遠沒有書中精彩或不堪的人性。


    是多少筆墨都無法掩飾的。


    美化過後,依然會有漏洞……


    錢君咽下了湧上心頭的萬語千言,幹笑了兩聲:“說說你倆吧……”


    錢臣和錢武對視一笑:“我倆有啥好說的?


    “我倆這人生寡淡到像一瓶經曆了27層過濾的水一樣,啥味都沒有。”


    有故事的,不說;沒故事的又能說出什麽來?


    “平淡點不好嗎?”大爺說道,“平淡的人生,至少沒人詬病……”


    沉默了一會兒,大爺問了一句:“你三哥呢?”


    四叔說道:“他說前兩天他話說多了,今天就不出場了。”


    四叔定定地看了大哥一會兒,突然問了一句:“大哥,你是咋死的了?我怎麽記不清楚了呢?”


    大爺白了他一眼:“你個糊塗鬼!你自己咋死的,記不記得?”


    四叔搖了搖頭:“也不記得了……”


    “這記性!”二大爺白了四叔一眼,“不是那年錢多的孩子第一次叫了你一聲四爺爺,你高興得一口氣兒沒上來,就過來了嗎?”


    四叔搖頭晃腦地想了半天,自顧笑了起來:“樂死的?咱這哥幾個,就我死得好啊!”


    大爺氣得一掄拐杖:“你這是說我們幾個都沒得好死唄?”


    “大哥,我哪能這麽說你呢?”四叔往旁邊躲了躲,“再怎麽著,寫書的也不能讓咱們死成劉忠那樣。”


    二大爺往前湊了湊:“老四,你最後來的,你給我們說說,劉忠是咋死的?”


    四叔說道:“聽說,沒了靠山以後,就一直靠碰瓷活著。


    “那天想大訛一把,碰瓷了一輛前四後八,碰上了一個狠人,尋思著反正也是這麽回事兒了,就來回給他重了幾回茬……”


    大爺眨了幾下眼睛:“我說怎麽沒見過他呢,原來是碎了……”


    二大爺沉思片刻,發出疑問:“大哥,你死的時候寫書的寫了好幾章,怎麽到了我們倆這兒,一句沒提呢?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涼了……”


    大爺說道:“啥也不懂!那叫簡斷截說……


    “死一個說一回,還有人看嗎?”


    二大爺並不服氣,起身就走。


    “二哥,幹啥去?”四叔在背後喊了一嗓子,“再聊一會兒啊,今天不多說兩句,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


    二大爺氣哼哼地說道:“不行!我得找寫書的問問去,憑啥給我簡了,憑啥給我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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