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別在即,陸映不願意提起從前那些不好的事。


    於是他握住少女的手,沉默地親吻她的指尖。


    恰在這時,殿外遠遠傳來敲鍾聲,已經是淩晨寅時了。


    是他和陸時淵約定的時間。


    “陸映——”


    沈銀翎還想追問,陸映的手刀落在了她的側頸,她來不及反應就暈了過去。


    佛寺鍾聲回蕩在整座寺廟,像是一聲聲催促。


    陸映凝視懷裏昏睡過去的少女,一想到要把她送到陸時淵的身邊,此生再難相見,心髒就像是被人狠狠拉扯撕裂,令他痛不欲生。


    他眼睛血紅,拿匕首在手臂上割開一道口子,從玉盒裏取出蠱蟲,熟稔地喂進血液裏。


    一隻……


    兩隻……


    三隻……


    他給自己喂了這麽多蠱蟲,他想他一定能放下對沈昭昭的執念。


    他給沈銀翎穿好衣裙,怕她著涼,又在外麵裹了一件鬥篷,才親自抱著她來到山腳下的碼頭。


    陸時淵已經在船上等著了,有些按捺不住的緊張:“我和王妃在船艙裏麵,給昭昭布置了一間房。雖然暫時要委屈她和我們一起坐船,但是我已經派人快馬加鞭返回江南,命人在梁園給昭昭單獨預備了繡樓和侍女。”


    梁園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園林,堪稱天下第一園。


    以富麗堂皇雕梁畫棟著稱,一半歸屬陸時淵,一半歸屬鹽鐵使羅錫白。


    傳說羅錫白在梁園豢養了無數美人,窮奢極欲揮金如土,廚房每日生火做飯不用柴木而用蠟燭,每間繡房都用花椒塗飾牆麵,就連園子裏伺候的下等丫鬟都錦衣玉食,用東海珍珠來妝點麵頰。


    陸映對陸時淵的安排沒有任何異議。


    他雖然瞧不起這位庶兄,卻也知道他骨子裏是個體貼細致的男子。


    他不會對沈昭昭不好。


    陸映把沈銀翎放在床榻上:“孤想和她道別,皇兄能否先出去?”


    “自然。”


    陸時淵退了出去。


    陸映替沈銀翎把護身符藏進領口,又把桂全和德順抬進來的箱籠放到床邊。


    箱籠裏的東西,是他來盛國寺之前親手整理出來的。


    有新買的花糕酥點,也有幾身新裁的石榴裙和幾套珠釵首飾,連帶年前他送的那套點翠頭麵,也放了進去。


    他知道陸時淵不會在物質上苛待沈昭昭。


    可他還是怕她受委屈,總是想著多給她帶一些東西。


    他取下腰間佩戴的龍紋玉佩,仔細係在了她的手腕上。


    這是太子信物。


    若是江南的人欺負她,她拿出信物,他們就不敢了。


    若他將來登基為帝,這枚信物的威懾力隻會更大。


    他一寸一寸撫摸過少女的手,又撫上她的臉頰,緩慢勾勒出她的眉眼,像是想要徹底記住她這張臉。


    指腹反複摩挲她的唇瓣,她的嘴唇紅潤飽滿,像是早春的牡丹花瓣。


    他的沈昭昭,真是漂亮得不像話。


    他傾身,用額頭無聲地抵住她的額頭……


    東方泛起魚肚白。


    陸映站在岸邊,目送那艘大船破開早春的薄霧,沿著河水,往南方駛去。


    一身紅袍的薛伶出現在他身邊,雙手攏在寬袖裏:“不後悔?”


    陸映沒有回答。


    他不僅想坐到那個位置上,他還想問鼎天下。


    他不能再讓沈昭昭繼續擾亂他的情緒和理智了。


    更何況她喜歡榮華富貴,而他給她找的去處就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


    到那以後,她應該會喜歡,也應該會漸漸忘記京城的一切。


    隨著大船漸行漸遠,河水兩岸的樹木遮蔽了陸映的視線。


    他的臉隱在黎明前的暗色裏,低聲道:“派人去把前麵那一段水路的樹都砍了。”


    薛伶挑眉:“它們又沒招惹你。”


    怎麽沒有招惹呢?


    陸映想,它們分明擋住了他目送沈昭昭的大船離開的視線。


    返回佛寺的時候,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金光照在佛寺的琉璃瓦頂,折射出華麗溫暖的光影。


    薛伶看著陸映的背影。


    他踩在山階上,整個人卻是陰鬱寒冷的色調。


    仿佛送走沈銀翎的同時,也少了幾分人味。


    薛伶隨手折下一根樹枝。


    突然不清楚把沈銀翎那妖女送走,究竟是福是禍。


    ……


    沈銀翎昏迷了整整六個時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她坐起身,下意識望向窗外。


    她居然在船上,兩岸景色還十分陌生!


    腦海中飛快掠過昨夜的記憶,她在佛殿裏和陸映歡好,最後似乎是被他打暈了……


    她摸了摸胸口的護身符,掀開放在床邊的箱籠,裏麵是包紮嚴實的零嘴,下麵疊著許多件石榴裙,她的妝奩也在,妝奩最後一層塞了厚厚一遝銀票,還有兩袋專門打賞下人的碎銀錠子。


    係在手腕上的玉佩忽然碰到箱籠。


    沈銀翎拿起來一看,一眼認出是陸映從小到大隨身佩戴的信物。


    他這是什麽意思?


    心底突然浮現出不妙的預感,她顧不得穿上鞋襪整理儀容,赤腳跑到甲板上,正巧看見陸時淵和羅家姐妹在用晚膳。


    “喲?你終於醒了?”羅晚湘陰陽怪氣,“不是說不喜歡我姐夫,不想和我們回江南嗎?現在還不是巴巴兒地登上了我們的船?你們這些庸脂俗粉,明明就喜歡攀附權貴,裝什麽呢?”


    “湘兒,不得無禮!”羅晚照嗬斥了一聲,又關切地轉向沈銀翎,“沈妹妹,你餓不餓?今晚有新鮮的魚羹,還有些花糕點心,你瞧瞧可有愛吃的?”


    沈銀翎沒有回答。


    她跑到船舷邊,朝北方張望。


    大船行了整整一天,已經看不見京城了。


    這是去江南的船,是陸時淵的船。


    陸映,把她送到了陸時淵的船上。


    他要她,和陸時淵一起回江南。


    他要她,去當陸時淵的小妾!


    虧她還以為他是喜歡她的,虧她昨夜還想和他重修舊好安度餘生,再也不對他起壞心思!


    可他竟然把她送給了陸時淵!


    她像個玩物一樣,被他送給了陸時淵!


    明明……


    明明昨天夜裏他們還那樣纏綿……


    晚風吹拂著少女的長發。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漸漸盈滿淚珠,倏然迎風滾落。


    “昭昭……”陸時淵推著輪椅來到她身邊,“我和陸映商量過了,對你來說,京城太過危險,跟我回江南,才是你最好的選擇。那裏沒有沈國公府的人,無論是沈行瀚還是沈雲兮,他們都不能再對你下手了。對了,我早上看了一眼,陸映還給你帶了許多零嘴和衣裳首飾,等去了江南,我再給你買那邊時興的款式——”


    “你閉嘴!”


    沈銀翎突然厲聲尖叫。


    陸時淵有些擔憂:“昭昭……”


    沈銀翎眼睛血紅,死死盯著京城的方向,按在船舷上的雙手,用力到指關節泛白。


    陸映,他憑什麽不問她的意見,就擅自做主把她送去江南?!


    她突然飛快跑進船艙,拖著那一箱東西來到甲板上。


    她把那些昂貴的衣裳首飾和零嘴,一件一件全部丟進了河裏。


    她好像是被陸映送人的阿貓阿狗,連帶著她用慣了的貓碗狗碗和玩具貓窩,一同送給了新一任主人。


    可她沈銀翎不是阿貓阿狗。


    她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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