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凝視沈銀翎,垂在腿側的雙手激動攥緊,聲音微哽:“昨兒得到消息,知道你回京了,原想去高家探望,卻礙於禮數不敢前往。想著你今天或許會來給老師請安,所以一大早就等在這裏了。數月沒見,夫人可還安好?”


    他沒問沈銀翎這兩個月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遇見了什麽事。


    他知道如今即使官居侍郎,天底下也仍然有許多事情是他插不上話的。


    作為男人,既然沒那個本事插手,事後再百般詢問反倒顯得虛偽。


    沈銀翎微笑:“放心,我好得很。倒是你,刑部侍郎的位置,坐著可還舒坦?”


    崔季沒有回答。


    沈銀翎細細打量他,兩個月沒見,他的氣質在刑部和朝堂得到了沉澱,看起來更加沉穩內斂。


    許是被京城的繁華富貴浸淫,又或者是因為他本身的血緣緣故,即便穿著普通的靛青色窄袖收腰錦袍,身上也多出了一絲貴氣,像是浸潤在春雨裏的一棵鬆竹。


    她莞爾,摘掉自己腰間的玉佩。


    那玉佩是錦鯉造型,無論男女都可佩戴。


    她把玉佩掛在崔季的腰上:“靛青色雖然沉穩大氣,隻是對你這個年紀來說有些老氣了,不妨請繡娘拿鵝黃絲線在袖口和領口繡些雲鶴花樣。再者,你如今官位顯赫,也可適當佩戴些金銀玉飾,倒不是給自己瞧的,而是叫外麵一些不長眼的東西知曉,你是有身份的人,為你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崔季垂眸。


    少女手指纖細白嫩,和靛青色的錦袍相得益彰,衣袍顏色更翠,她的肌膚也更粉白通透。


    他記得四年前,沈銀翎在路邊救了他,也是親自為他準備了嶄新的衣袍鞋襪。


    她說人靠衣裝,讀書人就該有讀書人的樣子,所以她不止要求他時刻保持衣衫整潔,還訓練他的舉止談吐,半年後,他看起來不再是個靦腆木訥的鄉下土包子,倒像是哪戶王侯將相家的公子。


    後來他來京城參加春闈和殿試,一次也沒因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而鬧出笑話。


    可以說沒有沈銀翎,就沒有如今的崔季。


    崔季克製住捉住她那隻手的衝動,低聲道:“崔季記下了。”


    “喲,昭昭回來了?”俞青衡拿著兩本棋譜從庫房回來,“我剛剛還和子衡說,估摸著你下午可能會來這裏小坐,果然被我料到了!”


    他也沒問這兩個月以來,沈銀翎究竟去了何處。


    僅憑太子和她同日回京這一點,老人心裏就已經有了猜測。


    “過來看看老師。”沈銀翎笑吟吟的,“鶴鳴呢?”


    “在後院讀書呢。”俞青衡把棋譜遞給她,“你來得正好,陪我下兩盤棋。”


    沈銀翎沒客氣,第一局就把俞青衡殺的片甲不留。


    俞青衡撚著胡須,詫異道:“昭昭的棋風變了。”


    從前沈銀翎的棋風偏向溫和大氣,偶爾穿插些詭譎莫測出其不意的小伎倆,像是躲在暗處隨時準備偷襲的狐狸。


    而如今,她的棋風在隱隱向陸映靠攏。


    走一步算十步,大開大合包攬萬象,猶如鯨生萬物。


    沈銀翎從棋盤上揀起一顆顆棋子:“老師教的好。”


    俞青衡嘟囔:“我隻教了你們圍棋入門,可沒教你們進階下法……”


    沈銀翎垂著眼睫。


    老師欣賞她爹爹的忠厚仁義,因此教給她的也是忠厚仁義那一套,也就是她骨子裏比沈家人多了一根反骨,所以才沒有完全走爹爹他們的老路。


    可老師教給陸映的,卻是帝王之術。


    想起在江南輸給陸映的那一場敗仗,沈銀翎又是窩火又是不甘心。


    她笑眯眯望向俞青衡,丹鳳眼裏藏著一絲危險,嬌聲嬌氣道:“老師,咱們再來一局。”


    於是沈銀翎又把俞青衡殺的片甲不留。


    俞青衡懊惱地拍著大腿,齜牙咧嘴:“我算是看出來了,昭昭你是故意的!為師可沒惹你,誰惹了你你找誰出氣去,找我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兒算什麽本事?!”


    沈銀翎贏了兩局,舒坦了。


    她一邊收拾棋盤,一邊笑道:“老師把他教的那樣厲害,我可鬥不過他。我既鬥不過他,那隻好來找他的老師。”


    “我是他的老師,我就不是你的老師啦?!”俞青衡氣得吹胡子瞪眼,“孽徒,孽徒!”


    沈銀翎哄他道:“老師想不想吃灌湯包?這是我新學的麵點,咱們晚膳吃灌湯包如何?”


    俞青衡年輕的時候遊學江南,嚐過那裏的灌湯包,至今念念不忘。


    他這才眉開眼笑:“還算你有良心!”


    沈銀翎親自下廚,做了幾屜灌湯包。


    她在梁園的時候專門討教過灌湯包的做法,用母雞和豬皮熬製的高湯做皮凍,因為沒有蟹黃,就選用了豬瘦肉餡兒和羊肉餡兒兩種餡兒料,又調配了香醋和嫩薑絲作蘸料。


    等蒸好了已經是黃昏。


    她夾了隻湯包吹了吹,輕輕咬開薄皮,頓時滿口濃鬱湯汁,再咬一口,肉餡鮮香醇正不膩,而醋薑的酸香完美中和了湯汁的甜膩。


    上品。


    她在心裏給了評價,才把灌湯包端上桌。


    這是崔季第二次吃沈銀翎做的麵點。


    嚴格來說其實是第一次,因為春餅那次他還沒吃到嘴裏,就被陸映強硬地帶走了所有春餅。


    沈銀翎看著他猝不及防被燙到嘴的模樣,沒笑話他,隻是耐心地教他怎麽吃灌湯包。


    陸映踏進門檻的時候,就看見她正親自做示範。


    而崔季耳尖微紅。


    都是男人,崔季在想什麽,陸映一清二楚。


    他記得在梁園的畫舫上,他被灌湯包燙到嘴,這狐狸精隻一個勁兒地笑話他,輪到崔季,她倒是不笑了。


    心底湧出些許不快。


    他把帶來的錦盒放在桌上:“原想著來老師這裏吃頓飯,沒想到已經吃上了。”


    他一來,氣氛就冷了。


    俞青衡輕咳一聲,尷尬地堆起笑臉:“喲,來都來了,還帶東西幹什麽?”


    “在臨安城買的一套文房四寶,記掛著老師喜歡這些東西,就帶回來了。”陸映落座,“孤是重視禮數的人,不像老師的某些學生,登門拜訪不帶東西就算了,還往老師這裏塞小孩兒,指望老師替她教養。更有甚者,中途拜師也就罷了,連拜師宴都不知道辦,甚至屢次空手而來。”


    意有所指的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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