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謝總嗎,我是成岩,您找我?”


    “你們那邊怎樣了,收尾了麽?”


    “正在收。”


    “還要多長時間?”


    “兩個星吧。”


    “紅方酒店已封頂,你們得趕緊拉過去,不成把剩下的活移交給張總他們,紅方這邊不能等。明天我讓張總跟你們交接,後天你們就上紅方。”


    “我們這兒加把勁,估計再一個星期也差不多了。”


    “老成,紅方不能拖,年底就要開業,你時間很緊。”


    “好吧,謝總。”


    成岩放下電話。黃明遠在旁邊聽著,一肚子牢騷:


    “不是說好我們這邊完了再去紅方嗎?等幾天就不行?他又來這套,到時怎麽結算?他這可不是頭一回了!”


    成岩點上煙,長長吐了一口,說:


    “算了,明遠,他是總裁,他有這個權力。”


    “他這人貌似忠厚,實際上鬼計多端,這是不是玩我們麽?自從我們加盟到元盛,這幾年給他創造了多少利潤?”


    “明遠,這就是元福的高明,當初看起來是他幫了我們,實際上是我們幫了他,這些年他以驚人的速度擴張靠得是什麽,是利益原。他讓你得到利益,但他得到更大的利益,我們完全被他控製著。不過,別著急,這次到香港我看到了一種新型建材,我估計不出兩年就會流行。明遠,最終我們得有自己的項目,自己的企業,有那麽多建材廠家追著我們,我們並非沒有機會,現在該是我們該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老成,你老某深算,你說怎麽辦,我具體去辦。”


    “把財務部門抓牢了,關鍵時刻能運作出資金來,要天衣無縫。”


    “好,這事我親自出馬。”


    他們雄心勃勃,從下午直籌劃到傍晚。黃明遠是個戀家的人,嬌妻盯得緊,一般沒事總是按時回家。與成岩分手時,黃明遠見成岩沒有走的意思,問起果丹最近的情況,成岩搖搖頭。黃明遠知道成岩與果丹已到了難以調和的地步,但他還是提議兩家去香港或新加坡玩兩天,散散心。


    “她是不會去的。”成岩說,“無所謂了,明遠,你回去吧。”


    “要不我找果丹說說?”


    “算了。她現在一門心思寫一部什麽小說。”


    “長篇?”


    “好像是。”


    “你看了嗎?”


    “她現在寫的我一個字都不看。”


    “你還是應該看看,了解一下她的心思。”


    “我對她已不抱希望,我們隻是個時間問題。”


    “也是。”黃明遠同情歎了口氣。


    “走吧,明遠,你回去吧。我再等會,一會兒有約。”


    他們會意地一笑。黃明遠走了。成岩看了下表,臉上現出愉快的表情。


    2


    成岩見到馬格是在工地中午吃飯時候。耀眼的陽光下,民工們靠牆根坐了一大排,端著大盆大碗,菜湯灑了一地,三輪餐車還沒走,不斷有來加餐的。馬格的黃色安全帽放在一邊,沒戴墨鏡,滿身泥灰,頭上也都是泥。但成岩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馬格的眼睛,任何時候無論怎樣變化人的眼睛是不會變的。毫無疑問他也認出他,他們相視了足有十秒鍾的樣子,然後成岩笑了。


    成岩把頭舉向摩天的紅方大廈,像不認識馬格一樣。


    他想,這就是果丹在寫或者在思念的人?應該叫他來現場看看。


    馬格沒任可長進,而且似乎更加不堪了。如果說四年前,不,快五年了,他還認為馬格身上有著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現在他認為馬格徹底淪喪了。他的眼睛還殘留著過去的影子,但僅僅是影子。誰也救不了他,即使他浪子回頭,回到北京的家又怎麽樣?他父親,著名教授、大學校長又怎麽樣?過去他當詩人的時候,哪怕已是響當當的詩人,他的心為什麽總還是發虛呢?為什麽見到馬格後還是感到來自北京的無形壓力呢?馬格,一個流浪漢似乎都有權藐視他,憑了什麽?因為他背後有某種東西,而這東西是他一生也無法達到的東西,它們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他感到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


    瞧瞧馬格吧,潦倒的樣子,他甚至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以前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因為那一切是多麽可笑。


    人有時候是多麽可憐地在爭一種虛妄可憐的東西,那時候他以死相爭,多麽荒唐、可笑。他得感謝明遠,永遠感謝明遠,是明遠的先覺先行使他擺脫了低水平的種群,他獲得了真正的拯救。他從來沒象今天這樣舒暢,輕鬆,充滿自信,以致他覺得紅方大廈直插天空的姿態仿佛就是他內心的姿態,什麽是精神?所有偉大的物質都代表了偉大的精神,紀念碑隻有豎立在可視的空間才成其為紀念碑,從來不存在所謂心中的豐碑。


    馬格本是塊不錯的材料,是他出身的沒落性與寄生性害了他,他不過是個可憐的迷途的羔羊。然而當他在辦公室把工地經理叫來準備關照一下馬格時,工地經理對馬格饒有興味的介紹讓他頗感意外,他對馬格的同情蕩然無存。他不禁回憶起剛才與馬格相視時馬格的眼睛,他討厭那雙眼睛。他不認可工地經理偎褻的令人作嘔的解釋,何萍不是那種爛女人,她凜然、美貌、哈佛商學院的mba,是他心目中可望不可即的人,她讓任何一個有力量的野心勃勃的男人想把她據為己有,但她身上同時具有男人的力量,你無從下手。而且他不是蘇健飛的合作夥伴嗎?她應該是蘇健飛那檔上的,怎麽會俯身於一個民工?難道馬格真的不過是她的一個性夥伴或性機器?越高不可攀的女人越有著原始簡單的情欲?要是那樣,馬格倒真是個理想的家夥,不過那樣的話,馬格成了什麽?再想想馬格的眼睛,成岩覺得又有了不同的內容。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成岩有點捉摸不透了。


    但不管怎樣,暫時還不能小瞧了這個人。而且,顯然,謝元福還不知道馬格在深圳。那麽要不要告訴謝元福馬格現在就在紅方酒店工地?主動一點,還是拖一拖再說?或者趕他走人……不,他不能再做這種蠢事,也太高看他了。他沒上前去認馬格還真對了,他可以說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但他的好心情已煙消雲散。


    3


    成岩沒想到馬格出現在他的辦公室,他不認馬格是不成了,甚至裝作剛見到馬格也不成。他們不用寒喧,見過麵了。馬格換下了工裝,剛衝完了澡,頭發不濕漉漉的,牛仔褲,黑t恤,t恤繃在身上。


    “我看見了你的車,知道你還沒走。”馬格說,遞給成岩一支煙。


    三五的。成岩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我記得你好像不抽煙。”成岩說。


    “現在也不怎麽抽,偶爾抽抽。”馬格說。


    他們不像是五年沒見了,簡直一見如故。


    成岩說:“中午吃飯我看著像你,又覺得不太可能。”


    馬格說,“無所謂,我們之間見不見都無所謂。果丹怎麽樣?”


    馬格是為果丹而來。


    “還行吧。”成岩說。


    “可以的話,就說我問她好。隨便吧。”


    “我會告訴她。嗬,你可以給她打電話。”


    成岩遞給馬格一張名片。副總裁、總經理之類的,馬格看了兩眼還給了成岩,“我知道她還好就可以了。沒事,你忙吧。”


    馬格告辭。剛要離開,bp機響了。馬格又回來:


    “我可能用一下電話嗎?”


    成岩點頭,馬格撥通電話,何萍呼他。


    “哦,我在成總這兒。”


    “成總?我們很熟的,他在嗎?你讓他聽一下電話。”


    “算了,回頭再說吧。”


    “你讓他聽,我正好也有事跟他說。”


    “他剛出去。”


    “討厭,我是為你好,那就算了,你晚上幹嘛?”


    “我準備去牛扒城,那兒的音樂不錯。”


    “好,我在那兒等你。喂,牛扒城在哪兒,我一時想不起來了。”


    馬格說了一條街名,放下電話。成岩始終聽著電話內容,電話涉及到了他,馬格明顯撒了謊。成岩叫住馬格:


    “那個人認識我?”


    “嗬,是。”


    “能告訴是誰嗎?”


    “何萍。”


    成岩已猜到了。


    “你認識他?”


    “是。”馬格不想多說什麽。


    成岩也不好再深問,馬格告辭出來。


    4


    馬雖然隻看了一眼成岩名片上的宅電就清楚地記住了。現在在公共汽車站旁的電話亭,馬格撥通了電話。清晰的聲音。不錯,是她。他不說話,就是聽聽她的聲音,但他還是忍不住了:


    “你是果丹?”


    “是,是我,您是哪位?”


    “你好,果丹。”


    “你好,你好,你是誰?”


    “猜猜我是誰?”


    “是馬格嗎?!”


    “不,不是。”他否認了。


    “那你是誰,誰?”


    “別管我是誰,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你還好嗎?”


    “我很好,哦,不,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不是馬格?”


    馬格不再說話,舉著電話,慢慢的,“哢嗒”掛上。


    他得到了最後的證實,他們生活在一起。


    公共汽車來了。他原地沒動,到第三輛來時他才跳上車。


    他到了牛扒城酒吧,這是深圳著名的一個爵士和搖滾酒吧,酒吧有自己的樂隊,周末周日十分火爆,平時是一些自由歌手在這兒彈唱,馬格已來過幾次,對這兒印象不錯。何萍已經先到了,站起來招呼馬格。何萍對牛扒城的格調、裝潢乃至音讚不絕口,歎息自己居然一次沒來過。馬格說她不需要音樂,何萍反駁說每天晚上都聽cd,沒有音樂她睡不著覺。


    “你那是催眠。”馬格笑道。


    “嗬,這剛幾天,你就跟多懂了似的。”


    何萍找馬格來是希望馬格結束目前打工的生活。這事她一直不知怎樣跟馬格說,她在深圳經營著一家國際貿易谘詢公司,同時是美國兩家商務公司的業務代表。她希望馬格到她的公司來,熟悉涉外業務,同時到深圳大學進修外語。馬格過去外語是不錯的,應該還有基礎。而且馬格做為外企職員,外型相當不錯,隻要稍加訓練他是很容易贏得客戶信賴的。當然,她不能直接說這是幫他,得反過來說她需要他的幫助。事實上她也的確需高素質的人才。她表達了她的意思,馬格當然一聽就明白了。


    “讓當白領?我的外語早忘光了。”


    “我不說了你可以同時去進修,去深圳大學。”


    “得了,我這輩子就是藍領,我覺得藍領沒什麽不好。”


    “可我需要你的幫助。”


    “不不,你是在幫我,我領情。”


    “你玩得也差不多了,該走上正軌了。”


    “你以為我在玩?”


    “你該個有份正經工作,你這樣何時是個頭?”


    “我自食其力,沒妨礙世上任何人。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愛上我了?還是同情我?教導我?”馬格冷酷而刻薄,“我的工作很體麵。”他說。


    “那好,就算我今天什麽也沒說。”何萍茫然地看著別處。


    何萍站起來,想想又坐下了。


    “你要有事?我還想再呆會兒。”馬格說。


    “你討厭我?”


    “我以為你要走。”


    “你想我走?”


    “我看你像是要走。”


    何萍重又站起來,看著馬格,拿起馬格的半杯紮啤,向馬格頭上慢慢倒下去。“我愛你。”她說,透明液體沿著馬格的臉頰流下來,灌進了脖子,他的視線變得摸糊、柔軟,但他沒動。“給你剩點兒。”何萍揚場而去。


    馬格招呼服務生,要了一達餐巾紙,慢慢擦著。周四,酒吧人不多,一個名叫“台風”的樂隊正在台上嘶聲噓氣地演唱。


    一個陌生人向馬格走來,很長的頭發,握著一紮啤酒。


    “我不喜歡一個人,可我總是一個人。可以嗎?”陌生人指了指何萍空出的座位,馬格未置可否,仍擦著脖子。


    “我們見過麵,她走了?”


    “走了。”馬格打量來人,一個精瘦的家夥。


    “我都看見了,挺捧的,你們兩個的表演很到位,我在好萊塢的電影好像看到過,不過不如你們捧,那是個西部片,有點鬧。她好像是第一次到這兒來,你來之前我坐在了你這兒,跟她聊了幾句。她開一輛新本田,這兒是地下藝術家和盲流來的地方,很少停豪華車。她是個影星?我看著眼熟,我很少看國內電影。但我猜不透你是幹什麽的?”


    “那你就猜猜。”馬格又要了紮啤酒,喝了一口。


    “你們倆都很特別,又很不相同。”陌生人說:“她當然不是影星,我說著玩,不過她真的很有特點,我可以肯定地說她是個老板,深圳的女老板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但你不像是生意中人,所以我不能她是你養的蜜你們的關有點特別,我沒見到她之前猜你可能是個詩人或者盲流,現在我又說不準了,你是演員、毒販子、黑道的都有可能,不管你是什麽,總之你是被兩種人注意的人,一種是警察,一種是女人。”


    “你吸粉?”馬格老道地問。


    “嗬,不!怎麽,你真是?”


    陌生人愕然看著馬格,“就是說她也是?噢,我懂了!”


    “你會告發我們?”馬格低聲道。


    “不不,販毒的我見過。”


    “你是幹什麽的?”


    “我在這附近一家音像店打工。我叫侯馬,剛組建了一個樂隊。”


    “叫什麽?”


    “彈孔?這名字怎麽樣?”


    “一般吧。”馬格說。


    他們聊起音樂。馬格最近聽了些音樂,鮑勃.迪倫、大門、平克.佛洛伊德、nirvana(涅磐)之類的,他喜歡柯特.科本,特別是科本那首著名的《少年之心》和同樣著名科本翻唱的利德比利的《昨夜你在何處安眠》,那是一首黑人布魯斯,不屈而又哀婉,盡述人生種種顛沛流離。《加州旅館》也是馬格聽之不厭的歌,當然這同他的經曆有關。當前他看好魔岩三傑,《姐姐》、《黑夢》、《垃圾場》、《姑娘-漂亮》給他以啟迪和震動,中國已有了如此徹底的音樂。他尤其喜歡何勇,喜歡他孩子式的天真、石破天驚的叫喊。侯馬沒想到馬格有如此的音樂鑒賞,他說他們剛起步,現在也是扒別人的帶了,不過他們正在嚐試寫自己的歌。侯馬遞上自己的名片,上麵赫然寫著“彈孔主唱-主音吉他-侯馬”。馬格沒有名片,把呼機寫給了侯馬。侯馬認為馬格不願暴露身份,問馬格:


    “能不能告訴我你公開的身份,你哪怕你編一個。”


    馬格拿出工地的出入卡,上麵有他的姓名和照片,照片上的馬格坐在灰車上頭戴黃色安全帽。“你是建築工人?”侯馬難以置信。


    “這是我的公開身份。”馬格說,差點笑了。


    “哥們,我搞不懂你了,算了算了,你要覺得我還可以就跟我聯係,打個電話看看我們的排練,你不會太失望的。”


    6


    馬格再次見到候馬是三個星期以後,侯馬呼他,他一時沒想起侯馬這個人,當然他很快就想起來了。晚上馬格來到羅湖區一棟27層公寓樓地下室,一進口就聽見了震耳欲聾的架子鼓聲,不止一個樂隊在這兒租房子排練,聽上去至少有四五支。彈孔一共三個人,鼓手、主唱和貝司,房間空空蕩蕩,亮著一個黃燈泡,架子鼓歪歪扭扭,搖搖晃晃,顯然是二手貨,音箱和效果器也破破爛爛,像是沒人要的,一張舊折疊床,一地破電線、煙頭、啤酒瓶子,如果不是嶄新的電吉他和貝司,你真會以為這裏是個廢品倉庫。


    候馬把馬格介紹給鼓手雷在大和貝司手沈宏飛,他們伸出手來,他們太年輕了,二十一二歲,還在大學讀書。馬格雖然比他們隻大四五歲卻覺得與他們已是兩代人,同他們比起來馬格像中年人。侯馬與馬格差不多大,但仍無法同馬格相比,他認為馬格其碼有三十了。


    侯馬說他們排了幾首新歌,這周五到黃蜂首場演出,希望馬格先看看,馬格是他們請來神秘客人。大概侯馬把馬格大肆吹虛了一番,加上馬格無法判斷的年齡,鼓手雷大、貝司沈宏飛十分尊敬馬格。馬格帶來自己的箱琴,他們覺得有些奇怪,現在都是金屬了。


    在雷大一通猛敲架子鼓聲中,他們開始了。節奏和旋律很簡單,甚至過於簡單了,鼓打得不錯,很賣力氣。侯馬唱得實在不怎麽樣,尖厲而幹燥,你感覺簡直像是在抓你撓你,而且他是故意的,介乎於“工業噪音”和“死亡金屬”的之間,但又底氣不足,毫無才氣。馬格本來就聽不進“工業噪音”,侯馬又模仿得如此之糟,簡直像有意嘲弄這種音樂形式。


    整個晚上馬格與彈孔一起度過,當他離開地下室時他答應以後常參彈孔樂隊的活動,甚至答應了客串彈孔的首場演出。侯馬說,你就擺擺樣子都行,你在我們中間我們感覺有底氣。侯馬說可以為馬格提供一把電吉他,馬格雖然覺得箱琴混在金屬中有點不倫不類,不過,這支樂隊不本來就不倫不類嗎?他說,他以不插電的箱琴方式客串或許更能體現朋克樂隊的與眾不同。而馬格實際的想法是,箱琴的聲音將完全淹沒在彈孔火暴的電聲和侯馬幹燥的嚎叫中,他不過是樂隊的一個影子,可有可無,但他願意償試一下站在台上的感覺。


    彈孔加緊排練,馬格興趣盎然,至少他有了還算喜歡的熱鬧。這些日子他心境不佳,雖然有了果丹的消息,與果丹通了一次神秘的電話,但他的心情反而變壞了。開始是何萍,現在是果丹,她們事實上都各有所屬。當初果丹盡管隨成岩而去,但他不相信他們真的能生活在一起,他沒親眼看到畢竟還是個懸念,但現在證實了,他們不僅生活一起,而且現在依然在一起。她怎麽能忍受這個人?他想。他對她的看法產生了根本的懷疑。


    他不是非要同她們生活在一起,自從他走上漂泊無根之途就預先失去了這個權利,這點他十分清楚,因他沒更高的奢望。但他對她們的選擇、對金錢和邪惡的依附與妥協,讓他蔑視她們。特別是果丹,他用生命眷戀過的人,竟然一直如此不堪地生活在一個隻有仇恨和野心的人身邊,他為此感到這世界的虛無與無望。連質地如此美好的人都可與醜陋同流合汙,這世界還有希望麽?


    何萍還情有可原,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她是目標明確的女人,而且她對他這樣應該說已難能可貴。不管怎麽說他對她應該心懷感激,但果丹呢?


    想想他們曾愛得死去活來,他以怎樣的勇氣與她告別,他希望以她自己的力量越過成岩,但她沒有。她沒有。他高估了她,可能也高估了自己。他把深情留給了她,卻沒能讓她走向美好。


    他隻能嚴酷地對待自己,同時更加蔑視這個世界。


    7


    周末晚上,馬格與彈孔成員吃喝一頓到了黃蜂酒吧。與牛扒城的爵士風格不同,這裏更加火爆,烏煙瘴氣,是一個由很大的地下室改裝而成的酒吧,平時憋得難受餓得發昏的社會閑雜、各路朋克、地下樂人像蒼蠅一樣聞風而至,據說黃蜂就是為這些人開的,黃蜂雄心勃勃,要把深圳另類一網打盡。門麵裝潢著一個巨型蜂巢,但飛舞的卻是一群蒼蠅。酒吧過道塗鴉了五顏六色的抽象圖案,一些不知哪年哪月的國外搖滾的招貼畫,看上去都是一些酒瘋子,一麵牆上是著名搖滾歌手或樂隊的仿造簽名,普列萊斯,列儂,鮑勃.迪侖,莫裏斯,賈格爾,崔健,柯特.科本,滾石,何勇,難以數計。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舞台正麵吉米.亨德裏克斯的一幅畫像,畫得很傳神,四周是零零碎碎被肢解的吉他飾物,旁邊是一件男人穿的大花褲衩,一支水煙袋。馬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好像體內有某種東西被煽動起來,這裏有種混亂與嘲弄氣氛,你不能太嚴肅了,有時你隻能以嘲弄麵對這個世界。


    侯馬把所能想到的朋友都請來了,沈宏飛和雷大招來了一大幫深大學生。侯馬問馬格怎麽沒叫何萍來,他認為何萍無論如何今天應該來。馬格壓根就沒想把今晚的事告訴何萍,不過現在他認為也許應該叫何萍來看看,也讓她知道除了她的公司、客戶、報表,生意場,這裏還有強大的反抗、嚎叫和嘲弄,這裏的人自由自在。馬格到吧台撥通了何萍,他說她那天的啤酒讓他發了好幾天燒,並且上吐下瀉,兩次夜裏失禁,弄了一床,他的胡說八道讓何萍再次罵了他一頓,說他是打著不走拉著倒退,不可救藥。他嘻皮笑臉說想見她,她說再也不想見他。“來吧,來吧,說不定你會看到我的演出?”馬格說。


    電話裏何萍有些驚訝。“你的演出?什麽演出?”


    “你來了就知道了。”


    “你搞什麽鬼?”


    “我搞了個樂隊,今天首演。”


    “真的?幾點開始?”


    “馬上就開始了。”


    “我去,不過我可能要稍晚點,我這兒有客人。”


    “你盡快吧,我們是暖場,第一場就上。”


    馬格掛上電話,回到侯馬這裏。侯馬說“黑炮”已經到了,“黑炮”是深圳老資格搖滾樂隊,他們今天是主角,他們的樣子可真牛逼,黑衣長發,個個都象打手和匪徒。黃蜂開業,請來了這支重量級的樂隊,其它幾支都是配角。有的剛有點名氣,有的是第一次正式亮相,做暖場,侯馬爭取暖場的機會不容易,此次演出完全是奉獻,分文不取,並答應酒吧老板,今晚光深圳大學學生就能來個二三十人,為黃蜂開張助威。黃蜂老板聽說背後有大學生接受了彈孔,老板原也是個玩樂隊的人,曾做過幾個有影響樂隊的經紀人,現在又開酒吧了。


    九點鍾,演出開始,馬格他們走台調音。何萍來了,來了不止她一個人,而是四個,個個氣度不凡,顯然這些人無論年齡和身份都這裏的氣氛不太諧調,他們是一批意外的客人。侯馬認出何萍,低聲問馬格其他人是誰,馬格說他也沒見過。馬格去迎何萍,侯馬跟著。


    8


    何萍把把馬格介紹給客人,介紹到蘇健飛,蘇健飛伸出手:


    “何萍跟我談到過你。”


    馬格說:“我也聽說過你,感謝光臨,隨便坐吧。”


    侯馬說:“到那邊包箱吧。”


    到了包箱,落坐,侯馬拿出名片每個人遞了一張,他也收到了客人的名片,仔細端祥,有些荒亂,原來也連何萍也是一家大酒店的老板!也許見馬格態度冷漠,何萍低聲對馬格說“沒辦法,脫不開身隻好把他們拉來。”馬格不習慣何萍當眾與他交頭接耳,沒聽見一樣,向客人說演出已經開始,他們得上台了。


    他們向台上走,碰到黃蜂老板,侯馬叫住了馬格,向黃蜂老板大肆吹噓了一番馬格,然後說到馬格請來的重要客人,拿出名片來一一展示,侯馬說他可代為引薦。黃蜂老板似乎早已注意到幾個不同尋常的客人,他喊了兩個服務生,跟著侯馬,去了包箱。馬格在侯馬展示名片時已經脫身。黃蜂老板對客人光臨表示感謝,換了名片,服務生適時端上四小瓶喜力,說是老板送的。


    蘇健飛向黃蜂老板表示歉意:“我們臨時聽朋友招呼到這裏,不知這裏開張營業,兩手空空,實在不好意思。”


    “何老板,我們可是失禮了,”蘇健飛旁邊一個大腹便便的客人說:“我給花店打個電話,讓他們送一支花籃來。”


    互相又客氣了一番,酒吧已是哨聲四起。侯馬興高彩烈,連蹦帶跳飛身上了舞台。主持人拿起話筒,宣布黃蜂酒吧開張誌禧音樂會開始,先介紹了今天應邀前來的深圳最著名的黑炮樂隊,最後說到彈孔,不等主持說完,侯馬、沈宏飛已從後麵陰影處一竄兒老高蹦了出來,大吼一聲“你們準備好了嗎!”很瘋的樣子,但也有點滑稽。“傻逼,下去!”有人大喊一聲。這是常有的事。侯馬對著話筒回了一句“傻逼”,這是新手演出的見麵禮,然後就開唱了。


    應該說唱得真夠難聽的。別說沒聽過“工業噪音”的人,就是聽過的人都有點受不了,拾音器調到了10,音箱擰到了最大,吉他失真,聲音亂竄,侯馬、沈宏飛、鼓手雷大好像一開盤就拉到了“漲停板”上,動作誇張,青筋蹦跳,聲嘶力竭,鬼哭狼嚎,這麽一炸乎還真一來把場子鎮住了。但一首歌下來沒什麽太多反應,也許人們的耳膜穿孔了。似乎沒馬什麽事,他一直靠後,站在陰影裏,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老式箱琴像他的高大身體一樣不動聲色。他完全是多餘的,但他的多餘卻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在如此強大的“噪音”中,他像影子一樣,人們從他身上獲得了某種奇妙的安靜。這是種前所未有的,人們以為是有意安排的。但何萍非常失望,馬格怎麽跟木頭似的,他這也叫演出?沒他一樣。他怎麽會混到這樣一支破樂隊裏,並且如此次要多餘,她為此感到臉紅。另外她不認為這是音樂,這也叫音樂?簡直比任何一種野獸發出的聲音還難聽!的是對神經的摧殘!這和她想象的馬格的演出天壤之別,她後悔不該來這裏,更不該帶蘇健飛來。這叫什麽?


    她實在忍不住了,幾乎抱歉地對蘇健飛說:“健飛,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蘇健飛倒沒像何萍想象得那樣驚訝、難以接受,他寬容地說:“這是一種新的間樂風格,香港也有類似的演出。”


    “香港也有?”


    “有。”蘇健飛似乎在調動所有的記憶為演出辨護,蘇健飛他的儒雅、大氣、對陌生事物的把握,總能給何萍帶來一種靠山般的感覺。很顯然,他維護這場演出,就是維護她,他們來這裏是對的,他們欣賞到前所未聞的音樂。新浪網友:寧肯


    9


    彈孔演出結束,贏得了喝彩和哨聲,彈孔的首場給人們留下了印象。接下來是大名鼎鼎的“黑炮”,“黑炮”走台時花籃送到了。一隻很大的花籃,主持人宣布花籃為現場觀眾所贈,並一一道出他們的姓名和頭銜,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黃蜂酒吧有多大的背景,何萍、蘇健飛等一時成了人們注目的中心。但何萍他們要退場了。黃蜂老板親自相送,一直送出地下室。彈孔全體成員也跟到了上麵,他們得到了大老們的誇獎,有朝一日還可能到香港去演出。侯馬話說不利落了,一個勁說“謝謝”。馬格與蘇健飛、何萍說著話,馬格說話不多,聽著蘇健飛談演出的看法,因為演出實際上與馬格漢什麽關係,馬格沒表示任何應有的謙遜。兩人握別時都感到對方的力量和某種無法言喻的東西。馬格是得體的,因為蘇健飛太得體了。


    馬格侯馬等回到酒吧。服務生送來紮啤和飲料,黃蜂老板也跟彈孔坐了會兒,談到今後在黃蜂的演出、價錢和時間。馬格喝著啤酒,看著台上“黑炮”,同貝司沈宏飛、鼓手雷大聊著他們的大學生活。沈宏飛和雷大由於演出現場超出預料的好,十分興奮,他們想到休學甚至幹脆退學,他們征求馬格的意見。馬格說這隻是剛開始,離他們想這事還遠,別對演出太當真了。


    侯馬跟黃蜂老板談妥,每周兩次演出,周四和周六,門票收入各樂隊分成,黃蜂免費提供酒水。沈宏飛說,他們每周演出不應低於三次,還可以同時再找兩三家酒吧趕場演出,這樣和排練時間就能銜接上了。儼然他們要以演出為生了。他們正說得唾沫橫飛,報社記者來采訪他們。是位女記者。女記者認為彈孔的演唱十分前衛,具有真正的“後朋克”精神,希望今後經常報道他們的演出。侯馬雖然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待記者采訪,但他的回答機智、有趣,沈宏飛、雷大穿插,女記者非常滿意。最後女記者轉到一直沉默的馬格:


    “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


    馬格轉過身,女記者問:


    “侯馬先生稱您是樂隊靈魂,請問這如何理解?”


    “是樂隊樂指揮吧。”馬格說,人們都笑了。


    “那麽,”女記者也不示弱,“您的靈魂作用是通過您在陰影中的安靜體現出來的嗎?”顯然具有挑戰的味道。


    “是,我一直很安靜,我喜歡安靜。”馬格說。


    “您不覺得您和其他人不和諧?而且您沒插電,用的是箱琴。”


    “所以我盡量靠後。”


    “能解釋您為什麽要這樣嗎?”


    “我一直彈箱琴,我不是樂隊正式成員。”


    “可有人認為這是彈孔標新立異,人們覺得奇怪,您存在,又聽不到您的聲音,樂隊似乎與您無關,可又無法回避您的存在,自始至終您是個懸念。您沒想引人注目,反而引起了注意,事實上您幹擾了人們的視聽。這個在藝術上叫間離效果,請問您是否有意識使用了這種間離的效果?”


    “我不懂什麽叫間離,從沒聽說過。”


    侯馬也不懂什麽叫間離,但他肯定地說樂隊有意使用了間離效果,他說黃蜂的效果器不太好,所以才使用了間離效果。女記者大笑,不得不向侯馬談起布萊希特的戲劇。


    馬格沒興趣聽什麽布萊希特,他關注“黑炮”的演出,或者看上去是在關注,事實上他在想別的。他不停地喝酒,他的嚴肅和沉默與侯馬、沈宏飛、雷大的興高彩烈形成對比,不過他們已習慣了馬格。


    馬格在捉摸蘇健飛這個人。他捉摸這個人並不完全在於他們今天第一次見麵,在於今天他第一次見到了商人的權威,並且還因為蘇健飛溫文爾雅,謙和有加,如此平易,以致馬格毫無餘地。自從蘇健飛一杆商人出現,馬格就從別人身上看到了與酒吧自由地下的氣氛頗不和諧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感到厭惡,甚至憤怒。不用說黃蜂老板對蘇健飛等禮敬有加,看看侯馬就行了。金錢真的具有如此威力?以致人的精神也可以做假出售?所謂的“搖滾”、“另類”、“地下”“朋克”不過都是幌子?轉眼即可變得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當然了,這也許隻是生存技巧,但侯馬似乎把一切都當作技巧了,包括他不誠實的演唱風格。


    10


    但馬格並沒因此離開彈孔。彈孔在深圳地下音樂有了一席之地,馬格影子般的表演是人們談論這支新生樂隊的話題之一,他成為彈孔標新立異的重要組成部分,以致如果有哪一場演出馬格沒參加,觀眾就會呼哨、嚷叫,這倒讓馬格始料不及。然而何萍對此卻大為不解,何萍不喜歡彈孔,特別是馬格在這樣一支破樂隊還是不倫不類的角色,她就越發不滿。首演讓她覺得十分丟臉,她認為馬格理所應當是樂隊的頭麵人物,她跟蘇健飛也是這麽說的,但現場讓她大失所望。樂隊如此水平,馬格又如此掉價,他簡直是自暴自棄,糟踏自己。他們在小梅灣何萍寓所爭吵起來,這是首演兩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馬格晚上九點黃蜂有演出,本來已請假參加下午的排練,但何萍呼他,要他過去,她有事情跟他談。


    “你在彈孔毫無意義,你這是在斷送自己,”何萍說:“你為什麽眼睜睜的看不到自己的價值?我現在不再勸你搞別的,問題是你不能隨便就遭踏自己呀,你的天賦遠在他們之上!就那幾個破孩子,侯馬的聲音比任何一種動物的聲音都難聽,你值得跟他們混嗎?”


    因為剛做過愛,馬格不想同她認真爭論。


    有時候他們身體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接觸就會導致做愛,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並不太多,並且缺乏規律,沒想立刻做愛,但見麵的擁抱往往突然遏製不住饑渴的身體,忘記了一切,甚至有時等不到進入臥室,就在客廳的沙發或地毯上。事實上他們的身體也許比心靈更渴望對方,所謂見麵的理由看起來很充分,實際上是由身體的原因所致。


    不過這次何萍的確有想法,她剛從浴室出來就進入了正題。


    “你能不能不再糟踏自己?”她又問了他一遍。


    “我糟踏自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敷衍地說。


    她已聽慣他類似的搪塞,不理他的薦兒,接著自己思路說:


    “你完全可以組建自己的樂隊,搞你想搞的音樂,我可以貸款給你,算我投資,你成功了我連本帶利收回,行不行?”


    “我什麽候說要搞音樂?我對音樂沒有想法。”


    “你甭跟我矯,你想搞音樂,這點我看明白了。”


    “我就不希望人家把我看明白了。”


    “你能不能正經點兒?”何萍擰起眉。


    馬格誇張地向後靠:“行,行,隻要你別再拿啤酒澆我一脖子。”


    何萍拿起熱咖啡向馬格比劃了一下。


    “我對你是仁至義盡。”她說。


    “你這麽專製誰敢娶你呀。”馬格嘻笑道。


    “實話告訴你,想娶我的人多了。”何萍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我也就是對你,跟中了邪似的,不過你別太讓我失望了,我也不會總是如此。”


    馬格摟過何萍,兩人沉默了半響。馬格無恥地撫摸她凸起的rx房,吻它們。她的眼睛潮濕了,摟住他,他們接吻。


    11


    門鈴響了,何萍去開門。樓下送餐來了,他們訂的。一盤刺身,一條青蒸皖魚,一盤基維蝦,一碗紅燒肉,白米飯,紅燒肉是馬格愛吃的。他們開舉杯。馬格看看表,現在是六點鍾,他大口吃起來。


    “晚上幾點演出?”何萍問。


    “九點。”馬格說。


    “還是在黃蜂?”


    “是,你還想去聽聽嗎?”


    “倒找我錢我都不去!”


    “他們挺喜歡你去的,侯馬很崇拜你。”


    “呸,瞧他那髒樣兒!你慢點兒吃,現在還早,回頭我送你。”


    “你還接我來嗎?”馬格壞笑道。


    “你想什麽呢,以為你上幼兒園呢!”


    說笑了一會兒,馬格談起紅方酒店,談起了成岩。何萍已知道馬格過去就認識成岩。何萍想起什麽,問馬格:“成岩對你好像很冷淡?我跟他打過招呼,讓他對你有所照顧,可他有點兒陰陽怪氣的,你們還是在西藏出就認識的,按理說不至於。”


    “有段故事我沒跟你講,很精彩。”馬格笑道。


    馬格雖然講過認識成岩,但很簡單,根本沒涉及卡蘭和果丹。


    “還有故事?你不說隻一麵之交嗎?”


    “我那天不想談他,這個人很不一般,你了他嗎?”


    “不太了解,不過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我知道他過去是個詩人。”


    “很有名的詩人。那年我徒步從拉薩去藏北找他,他把我趕了出來,連口水都沒讓我喝,可是結果你猜怎麽著?”


    “怎麽了?”


    “果丹接待了我,你知道果丹嗎?”


    “知道,不他的夫人嗎,好像是個作家,她怎麽接待了你?”


    “她接待了我,而且我們成了朋友,我就住在她那兒。”


    馬格大致講了卡蘭乃至後來拉薩那段經曆。這是他第一次同人講起這段往事,甚至也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回憶這段往事,但他講著講著發現他不能再講下去了。他心潮起伏。不過他開始時為什麽像講述一段豔遇講述果丹呢?他不完全清清楚到底出於什麽動機,但有一點,他認為他對果丹那種如夢如煙的感覺隨著知道果丹仍同那個人生活在一起而消失了,他甚至開始是輕佻的,然而一旦進入回憶,往事曆曆在目,不由得使他重新認識果丹。他的語調慢慢變了,越說越簡單,以致最後草草收場。


    “完了?”何萍問。


    “完了。”馬格點頭,但顯然他臉上仍布著濃情往事。


    “怎麽講到精彩地方不講了?”何萍問。


    何萍她還很少見過馬格臉上如此凝重的神情,似乎整個西藏寫在他臉上。


    “我沒見過果丹,”何萍說,“不過聽你這麽一說我倒真想見見她,說實話挺感人的,我都挺喜歡這個人了,她怎麽會嫁給成岩了?”


    馬格也無法回答,多年來他找不到答案。


    “我想我該走了,你看幾點了?”


    “還有一個小時,二十分鍾我就能把你送到。”


    “我衝個澡吧。”


    “好吧,”何萍拉著長聲,“你不想講了,就開始找折。


    馬格衝著淋浴,想起在卡蘭洗太陽能浴的情景,那是一段怎樣樸素美好的時光?簡單的太陽能,人像沐浴在夜晚的陽光裏。


    他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高原,回到陽光的西藏。


    他們到了黃蜂酒吧。馬格下車,何萍不肯下來。


    “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想進去?”他問她。


    “等你有了自己的樂隊,你是主唱的時候。”她說。


    說罷,踩油門消失在夜色裏。


    12


    馬格找到成岩,黃明遠也在。


    平時他們幾乎見不到麵,見麵也形同路人。馬格參加彈孔排練經常請假,昨天他得到工長正式告知,他的請假將不再被允許,這是最後一次。馬格覺出了問題,工長跟他關係不錯,但工長沒多說什麽。


    馬格頭戴安全帽,身著工裝,戴著手套,出現在成岩和黃明遠麵前。不知是因為他的身軀,還是因為他霧一般的眼睛,他讓人感到不舒服。他到底有什麽這麽淡漠成岩顯然百思不解,他依然害怕他的眼睛。


    你既消滅不了他,也打不垮他。


    永遠不想見到這個人,永遠不希望在記憶中出現這個人。


    他讓某些人永遠感到緲小虛弱顯形。


    他是惡夢。蒼蠅。石頭。


    他說,工程已進入尾聲,不那麽忙了,希望每天半日工作。


    無理要求,要是別人這麽說當時就炒了,像扭死個臭蟲,也沒人敢提這種要求。但成岩克製著。


    “這不可能。”他說。


    “你們可以按半天付我工資。”


    “不是工錢問題,這是規矩,你也不能例外。”


    “靈活一點兒。”


    成岩點煙,似乎讓自己平靜一點。他說:


    “你有謀搞錯,讓誰靈活一點,我?”


    “沒有任何可能?”


    “可能不是沒有,但我不想這樣做,何老板還沒接管酒店。當然,你可以找她,我不會不給她麵子,你找她吧。”他的笑幾乎是下流的。


    “黃總,”馬格說,“我是不是隻有離開了?”


    黃明遠幹笑,說:“老成說讓你找找何老板,你就找找。”


    “我們可以上床,但她不會管我這事兒。”


    成岩抑製不住笑,說:“春霄值千金,怎麽不會呢?”


    “我在她兒已經有收入,明碼標價,就像我跟你們。一樣。”


    笑容消失了。沉默。對視。


    “現在我可以結帳嗎?”馬格說。


    成岩嘴角抽搐,就這麽讓他走了?不過,還是讓他滾吧,快點滾!


    馬格去了一樓財務,財務正接黃明遠的電話。


    馬格回到工棚,整理行囊,穿過工地時,人們停下手中的活,從灰車上一個一個跳下圍了上來,連工長也走了過來。他們聽說馬格要走,十分吃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馬格沒做任何解釋。他們一直送他出了工地大門,遠遠望著,他們茫然若失,議論紛紛,有人甚至摔帽子。多年以後,他們雖已各奔東西,但馬格的故事仍在他們和他們的家鄉廣為流傳,並且越傳越神,馬格成了田間地頭新的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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